事情果然就像先生所预言的那样,白衣人在一派残春的余韵中如期而至。在村上春树到来之前的一段不短的时间里,飘来仙茶楼的最后一位客人已走了多时,美纯已经趴在茶桌上打了两三次瞌睡。等她第三次睡醒之后,看到天色已经暗下来,外面是一片雨后夜空少有的蓝天,天底下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又遥远。美纯只感到夜凉如水,门外已看不见任何事物。她的眼神是散的。
先生正在靠窗的地方盘腿打坐,他坐着的姿势一直未变,一头白发于寂静的夜色中发出隐隐的光芒。美纯把桌上的一盏台灯拧亮,他看见了先生深陷的双目,双眉紧锁,而他白发的头顶开始反射出扎眼的亮光。美纯的心忽然跳了跳,抬头看到对面墙上映出一个黑色的人影,来人却着一袭白衣。
如果不开口讲话,你很难把一个中国人和一个日本人区别开来。尤其对于一个瞎子。
先生依然坐着没动。这让村上春树反倒迟疑起来。他站在那里换了个姿势,但仍显出慌乱而又踌躇不前的样子。他一直望着先生,实际上是望着先生背后的那堵墙,靠墙的架子上全是茶叶,罐、筒、盒、瓶。他没看见茶叶,但知道那里面除了茶叶,不会再有别的东西。
先生突然说,你终于来了,一定走了很远的路吧?
没等他回答,先生又低声说,该来的,不管多远都会来的。
村上春树脸色苍白,一副病态。他甚至感到自己的背上开始冒汗了,有一个地方特别冷。
美纯打开了架子上的第一只坛子。她小心翼翼,好像正在打开一个隐藏了几生几世的秘密。但她只是用指尖撮出了一点儿茶叶,手指弯曲如兰花的形状,只有一个小指头微微翘起,指甲很长,而且尖。如此美妙动人的一个手势,却也让他以惊人的准确感受到了某种锋利。这时美纯回头看了一眼。她眼睛亮了亮,不知在看什么。
村上春树的眼前突然腾起一股白汽。美纯把坐在炉火上的一只铜壶揭开了,她往壶里续了一瓢水。白腾腾的水蒸气氤氲,弥漫,满屋都笼罩在这雾一般的热气中,散发出一股暖人的力量。
但他没有伸出手来接过茶盅。
他的一只手一直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好像还肩负有重要的使命。
先生坐在他对面,坐着的姿势仍然没变,只是一双眼已向窗外望着。
这时已看得见夜空中的繁星。
美纯把茶盅放到了桌上。一声低低的叹息,尔后,一片寂静。
这样的寂静甚至是有颜色的。透明的杯中,开始渐渐泛出清澈的绿色。他往前迈出几步,把重心换在另一条腿上。然后,坐下。他先仔细看了看茶盅,它如此透明,但绝非玻璃,而是一种胎质极薄的瓷器。他用手指触了一下,试着水温,无论触到哪儿都是温暖的。然后闻了闻,呷了一小口。他很小心,生怕被烫伤。水痕刚刚打湿嘴皮。
茶是奇妙的东西。尤其是这种在一个完全隔绝了污染的地方生长出来的茶。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饮茶饮湿。每一口都刚好打湿嘴唇和舌尖。
高沫?他轻声嘀咕。
先生的身子动了一下,把脸侧向他,好像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疑惑。
美纯给他续上水,茶叶在透明的杯子里片片张开,他又轻轻啜饮了一口。这次他更加肯定了,是高沫。
先生和美纯交换了一下眼神。
美纯就像得到了一上暗示,她轻盈地走过来,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盅。
他用手捂住了。他的意思是,不用换。
美纯愣了愣。先生也愣了愣。然后美纯打了一个手势。美纯的手势让他暗自惊讶,难道她知道自己是日本人?而先生这时已用更加严厉的目光看着他了。美纯继续比划。他的心里好一阵挣扎,但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他微微摇了一下头又开始呷茶。他呷茶的时候,始终保持着一种自我感觉极为良好的优雅姿势。
杯中之茶,由清澈碧绿渐渐淡为浅黄色。品茶,其实是品味一种不断消失的感觉。当一杯绿茶已淡至透明无色时,他好像才回忆起第一口茶呷下去的鲜明感觉。茶是在回忆中呷的,这样才有余味。
他意犹未尽地问,这里有多余的房间吗?先生说,有。
他躺在床上,浑身发抖。先生一定察觉了他衣服下面藏着点儿什么。他没想到先生还是那么坦然地答应了,让他住下来。他躺了片刻,又欠起身子,眼睛转向这房间唯一的窗户,想探到窗外看看。这扇窗户正好对着茶室,夜深了,那里还亮着一盏灯。先生仍在灯影下盘腿打坐。他喝剩的茶和吃剩的茶点还在桌上摆着。美纯守着茶桌的另一端,似在听先生说什么。他吃力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先生说的可能是本地方言,极难懂。他隐约感到先生和美纯好像在密谋什么事情。这让他更加恐惧起来。他翻了一个身,把那件在衣服下边藏着的东西从左手换到了右手。
从茶楼后门出去,有一条小道,通向一片篱笆圈起来的茶园。
如果不是在早晨亲眼看见了那片茶园,村上春树绝对不会相信梦境可以和现实一样真实。眼前出现的这片茶园,完全是他这许多年来一次次梦见过的,连茶园里的那个少女美纯,也像他梦中看见的幻影一样。这让他感觉自己并不是在走向一片真实的茶园,而是在重返梦中的虚幻之境。
昨天黄昏,在他来时的路上,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现在,早晨的阳光照在湿润的茶树上,闪着奇异的光泽,有点扎眼。他不太习惯看太亮的东西,便把眼睛抬了抬,恰好遇上美纯迎面看过来的目光。美纯开始可能只是偷偷窥他。美纯碰上了他的目光,干脆把少女羞怯的偷窥变成了一种大胆的正视。这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眉毛黑得像男孩子,盯着你看时,两只眼睛特别俊气。这样的眼神让他的目光有些迷乱。很多茶叶的影子映在她身上。
谷雨前的一茬新茶,已经采摘过了。枝杈间只有一些刚钻出来的新芽,细看,就能看见一层茸茸的白毛,纯净到纤尘不染。这样的茶芽还不能采摘,茶叶的生长是需要时间的,而且长得异常缓慢。美纯到茶园里来,也不是为了采茶,她仿佛是来看茶树上染着的一层阳光。她那神情恍然是在梦里。他忍俊不禁又抬眼看她,阳光照在少女鲜艳的肌肤上,也能看见一层茸茸的白毛。有一种气味开始弥漫,他使劲嗅了嗅,但他还是没嗅出这气味是从哪儿散发出来的。
好香啊!他喊。他把鼻子向前伸去时,美纯惊慌地一笑,活泼地跳开了。美纯活泼的姿态,把他内心里某种隐秘的东西给触动了。他觉得这个动作特别熟悉,也许是早曾梦见过的吧。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特别熟悉,绝不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就像很久前就来过这里,就像一直在这里进进出出。接下来的一个细节更让她吃惊了,美纯的一绺头发和枝杈纠缠在一起,他想也没想就走过去了,他开始把那绺头发给她解开。这无疑是一个很缠绵的动作,美纯微微皱着眉头,很疼的样子。
他柔声问,疼吗?
美纯斜靠在他的一只臂弯里,她这样,或许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尽量减轻头发被扯痛。她的嘴唇微微张开,把牙齿露出来了一点,那是他见过的最可爱的牙齿。她看见他在看她,把嘴生气地撅起来了一点,脸色变得更加娇艳了。哦,真是娇嗔啊。他把头放低了一点,这一切显得非常自然,他又嗅到那种气味了,像是刚才那种气味,又像是许久前闻到过的一种气味。他解着头发的手,越来越温柔了。那绺头发其实早已解开了,美纯还是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半闭着眼睛,睫毛低垂。
疼吗?
她没吭声。她好像睡着了。
一声咳嗽。尔后,又是一片寂静。
他吃惊地回头看了一眼,一个身穿黑衫的老人,身体挺直而僵硬,如同一个孤魂伫立在后边。
美纯又一次惊慌地跳走了。这一次是真的。
美纯脸色苍白。黑发从额角忧伤地披垂下来。她在静静地给他往茶盅地注水。
茶盅又换了一种。他的手触着那美妙精致的瓷器时,先生已经在他对面落座了。还是那种老僧入定的姿势。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强烈的阳光。此时先生浑身漆黑。他感觉到了一种力量。无论先生是坐着,还是站着,他都显示出一种令人惊叹的力量。
村上春树现在开始相信,每个人一出身就有一种东西潜伏在他身上。那就是命运。
他呷了一口茶。茶的味道变了。这茶是……他抬起头来问。
美纯像是没有听见。或是她心里明白,口里却不说。说透了,就没什么意思了。你得用自己的舌尖去品味。这样才能体验每一细微之处,从细小的味中悟出道。味道。它既是实在的,又是幽秘的。
他便不再问,又慢慢呷了一口。
是青螺——他没有说出口来。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是真的没有说出口来。可这个念头刚在他脑子里跳了一下,先生竟迅速看了他一眼。先生的目光变得敏锐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瞎子。
先生说,你不要跟她说话,她什么也听不见。
先生说,你也不要问她什么,她什么也不知道,就是知道,她也没法回答你。
先生似乎有些忍无可忍了,深陷的双目闪出火光。
村上春树不敢抬头。他看了看杯里的茶,每一片茶叶都让他触目惊心。那茶刚才还形如青螺,眨眼间已变得锋芒毕露,茶尖儿在水中直竖起来,在这黑夜般的白日里,发出刺眼的光芒。他的手又颤抖起来,心里有什么怂恿似的,又有了握住一件什么东西的冲动。
先生猛地抬起半睁开的眼睛。村上春树手一紧。
他握住了那把匕首。
一件异常熟悉的东西,却越来越陌生了。
现在,他不由得定住眼珠细细地打量一番,体味着它不可捉摸的力量。双刃,带血槽,山枣木的短柄上镶嵌着亮闪闪的铜饰。但没有他熟悉的樱花图案,只留下了一道道紧攥过的手指的痕迹。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文字,但肯定不是平假名或片假名。即使更加模糊不清,也能看出是汉字。他不知道这些难以辨认的汉字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是一把中国匕首。
他试着把它握得更紧一些,明显地感觉到它的双刃已老得有些钝了,而且柄也松动了。他知道,这把匕首是从父亲村上富市的背上拔出来的。一个人背上插了把匕首,无疑证明了那是一种偷袭,肯定有一个人在父亲的背后袭击了他。匕首拔出来后,肯定会留下一个伤口。那个伤口村上春树后来看见了,当然,他看见伤口时它已出现了二十多年。但它并没有在岁月中淡化,反而更突出了。事实上它已变成了伤痕。这个伤痕让他对父亲的裸体感到恶心。父亲是老来得子,生他时已五十出头。村上春树长得很像自己的父亲,只是身上少了一样东西。但父亲还是十分担心,他生下春树后,反复检查,看这婴孩身上有没有伤痕,好像伤痕也会遗传。村上春树的皮肤十分光滑,摸上去就像光滑的绸缎。父子俩在温泉中沐浴时,父亲总要充满怜爱地抚摸他,甚至伸出舌尖来舔。而父亲背上的那道伤痕,每次在温泉中一泡,就变得鲜艳无比,太恶心了。伤痕可以说是伤口的一种更为突出的形式,而疼痛则变成了一种更为隐蔽的方式,它不再是尖锐的阵痛,而成了一种隐痛,而且反复发作。每次,父亲在疼痛难忍时,就会诅咒那个躲藏在他背后的偷袭者,心里充满了仇恨,发誓要用这把偷袭自己的匕首刺瞎那个偷袭者的双眼。父亲显然已经知道了那个偷袭者是谁,他叫着那个人的名字不停地咒骂,那个名字出现太多,村上春树记住了。或许,和这个名字一起牢记的,还有仇恨。从小,村上春树心里就充满了莫名的仇恨。然而,仇恨有时又会转化为另一种方式,一种幸运感。在不再疼痛时,父亲就会一边呷茶,一边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去搔伤口的痒处。多亏了这把匕首啊,父亲说,要不是它,我就死在那里了,也就没有你了。村上春树后来知道,这是事实。父亲所在的那个宣抚连,在他被刺伤后的不久便在一次更大规模的偷袭中全军覆没,他却因为受伤被送进了陆军医院,侥幸留下了一条性命。这时父亲对这把匕首甚至对那个偷袭者都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而这样的心情,很适合回忆某些愉快或美妙的事情,比如说那个湖中的绿岛,那片小小的茶园,茶园里的那个花姑娘……
这样的回忆里充满阳光,暖融融的。
想去吗?父亲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父亲一面饮茶一面低声说,在那里你可以呷到中国最好的茶,不,全世界最好的茶。
父亲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喝茶。他的茶艺在京都远近闻名。父亲的父亲,也是京都有名的茶艺大师。这也遗传给了村上春树。父亲给他取名春树,无疑对他是充满了寄托的,春树,是日本京都的一种名茶。村上春树很小就跟父亲一起饮茶,学习茶艺。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取代了父亲在京都的茶艺大师地位。但没人说他超过了父亲。那时父亲已经很老了,他对儿子说,我能教你的,都已经教给你了,你的茶艺已经炉火纯青,你该学一点茶道了,早点去吧,别忘了带上一件礼物。
他竟然带来了一把匕首。
但他其实并没别的想法,他想,把这把匕首交还给他的主人,无疑是一件最珍贵的礼物。他知道这把匕首的主人还活着,先生的名字,在日本的茶艺界也是无人不知的。可是现在,他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交出这把匕首,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在先生面前亮出这把匕首,可能会发生灾难性后果。在日本,匕首其实很少用来杀人,它更多是用来表达意气的。尤其是这种双刃匕首,它和敌人的距离太远,和自己的距离太短,在还没刺伤另一个人时,就很容易伤及自身。日本最常用的杀人武器是一种新月形弯刀,那个弧度特别适合架在一个人的脖子上,它唯一的刀刃弯曲而锋利,轻轻一勒,即可让自己的敌人身首分离。村上春树带来的不是刀,但村上春树不知道怎样跟先生解释才好。他觉得有些话是无法用语言来说清楚的,不光是对先生,也包括自己。如果匕首真的不是用来杀人的,他又如何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杀机,心里怎么老觉得有什么在怂恿似的?
他低着头难过了片刻,好像又听到了那抖颤声。他发现自己仍旧默默地注视着双刃匕首,匕首攥在他手里,他的手在发抖。
他颤抖着试了一下锋芒,以保持对匕首的感觉。
先生在那人走后便开始吐血。
美纯并不惊慌,吐血只是先生的老毛病。先生平时很少讲话,一旦开口讲话,便要吐血。血把先生的胸襟染红一块,美纯去帮他揩拭时,手指上触到了一点血迹,她立刻感觉到了,先生的血是热的。
美纯好像是无意间看见了窗外的月亮,才想到去给先生洗衣服的。她想去看一点新鲜的月色。美纯搂着衣服出门,走过一扇窗口,那扇窗户并没有亮灯,但分明有一种光芒正在寂静中发出,仿佛是从朦胧的意识里浮现出来的。美纯的心又跳了跳。她下意识地踮起脚尖,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她看见的只是挂在窗台上的一袭白衣,滴着水珠,好像刚刚洗过,却雪一样地发光。美纯不觉又吃了一惊,脸上又慢慢泛起一丝迷人的浅笑。她没想到衣服也会发光,她还以为是别的东西呢。
她继续往前走,来到空荡无人的后山上。小路的一边是茶园,另一边是湖。她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同时感觉到了这样一个湖中孤岛月夜的静谧,如此静谧,让人产生很深的幻觉。美纯喜欢这样的静谧,喜欢夜里孤身一人走向一个大湖的那种神秘感。这让她总感觉到,还有许多隐藏得太深的东西从未进入过她的视线。一切没有发现的事物都是神秘的。
美纯整个人开始像影子一样虚晃起来,她已经走得离湖很近了。大湖大概是想搂搂这个姑娘的。美纯的身体在她的臂弯里荡漾起来。美纯感到自己已经湿透了。女性的隐秘可能与这样的湿润有关,美纯感觉到了这种湿润给自己带来的无知的欣悦。她撩起裙子,开始想蹲下,后来干脆坐下了。一大片蓬勃的水草,给她敏锐的身体带来了一股暖流。美纯撩开裙子后,宛如袒露着水灵灵的裸体,她隐秘的生命,仿佛已经向这个世界完全敞开了。但美纯的心里十分干净。这是一个让人忘掉身体的地方,这时的美纯,心就像被什么揪住了一般。总在这时,她便开始想一个人降世的理由。一个人置身在这样的地方,除了心灵与逝水的交流,还有什么呢。这时,美纯的眼睛就会出神地看着一个更远的地方。但那里还是湖,更远处的浪花,几乎没有声响。但有一件什么东西在静谧的湖水中慢慢漂过来了。那是一只木盆,那木盆里装着一个女婴,她不会说话,只会笑。她漂到了这个孤岛上,又被先生抱起来了。先生后来对她说,你是上帝给我送来的一件礼物。先生叫她美纯。她后来知道了,美纯其实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可先生还是一直叫她美纯,把她从小叫到大。先生很倔,而且十分固执。也许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不该只有一个女子叫美纯吧。
先生倔强而又认真的神情,让美纯忍俊不禁又笑了起来。先生既是个有点书呆子气的学者,又像个顽皮的孩子,让她觉得十分可爱。她这样想着时,忍不住把先生的衣服撩起来,深深地嗅着。先生吐出的那口血,依旧红殷殷的,把她的脸都映红了。美纯偏着头,久久看着,她的眼睛也渐渐红了。
如果不开口讲话,你很难把一个中国人和一个日本人区别开来。而现在,即便他开口讲话,你也很难把一个中国人和一个日本人区别开来。他不但能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而且讲的是一口相当地道的普通话——中国的国语。
但先生知道他是一个日本人,从第一眼看见他,先生就知道他是一个日本人。尽管先生是一个瞎子,但能嗅得出一种味道。这久远的味道,几十年了啊,竟还如此强烈,就像先生的喉头里呛出的一口热血。
先生强忍着胸口的疼痛和下身的浮肿,依然不动声色地盘腿打坐。他喜欢这样,总是坐在同一个地方就不易感到岁月的流逝。此时他感觉茶室里已空无一人,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茶室里坐着,仿佛置身在旷野一般。
外面依然是晴朗的天空,自从下过一场雨之后,天上的雨好像彻底下干净了,干净得仿佛能映出美纯的影子。她边走边放慢脚步,风对着她吹过来,头发在身后飘动,像一片不祥的乌云。
那个人一身白衣,远远地看着她。她走进了茶园,她开始采茶。她采茶时的心思飘到别处去了,但她的手却聚精会神,好像采茶只是手的事情。
先生闭着眼睛,也能看见美纯的一举一动。他的目光被美纯优美的手势牵引着,引向那个一身白衣的人。他像是一个幽灵,一直在偷偷地跟踪她。先生的神经突然绷紧了,被牵引着的或许并非目光,而是他的神经。他握紧的拳头里发出空洞的响声。
村上春树吃惊地看了先生一眼,就赶紧把视线偏开了。但这次他的手没抖,他凝神看着正为他备茶的美纯。美纯的一只手已经伸进了先生后脑勺对着的那只祭红坛。他不知道坛里装的是什么茶,但从她手臂淹没的深度,他能判断出里边的茶还有多少。美纯的手伸进去很深,差不多伸到底了,她的身子向一边倾斜,坛子也向一边倾斜。美纯的手尖好像捉住了什么,她把手从坛子里抽出来时,准确地抓着茶叶根部的细须。坛子在恢复原状时,轻轻地跳了两下,因为它的内部是空虚的。
茶具又换了一套,茶盅的颜色随着窗外光线的变化而变化。现在它已经变得像黄昏一样的颜色了,连茶叶也染上了晚霞的余光。听见霞光中茶叶拔节的声音,他的鼻子自动地呼吸起来。哦,好香。是银针?他没问。他觉得自己还是来得太晚了一点。
这个湖中的孤岛上,只有极小的一片茶园,雨前的银针更为稀罕,每年只产十六斤,不多不少,年年如此,连称都不必去称的。每年春天,四面八方的茶客络绎而至,就是为了呷到一盅银针。每一根银针的价钱,超过了黄金。
杯中之茶,似乎正在发生一些变化,也可能是天色又发生了变化。窗棂上,黄昏的霞光也正在一截一截暗下去。
此时先生依然端坐不动,但一双瞎眼仍久久望着窗外,侧耳倾听着。
他好像听见了什么。
湖水的声音十分微细,听着,听着,就要使人入睡。
美纯抬头凝望着天空,仿佛已化作宁静的影像。
那个白衣人正悄悄向她走来,美纯依然毫无察觉。美纯的身体,只有胸部以上露在外面,乳房下面束着一条很紧的腰带。腰带以下都被茂密的茶树遮住了。这让白衣人感到兴奋。他腰带以下也被茂密的茶树遮住了,只露出白色的衬衣。
村上春树不知道先生在看什么,他和先生之间隔着一条鸿沟。村上春树此时注视着那一缕白亮的水流,斜斜地注入茶盅。他没有抬头看美纯,但他知道美纯的身子此时和水一样地倾斜着。他把鼻尖凑上去,又嗅到了那种奇异的香味。美纯开始是站在他面前的,现在挨着他蹲下了。村上春树想,如果美纯不是这样蹲着,而是像他熟悉的日本女子一样跪着,脚跟朝上,他这样入迷地想着时,美纯轻轻地靠得更近了,她的气息在他脸的一侧有节奏地撩动,轻微,均匀,而身体还在继续向着茶盅倾斜,似是被杯中之茶吸引过来的。她的乳房挨着他时,传来过电一般的刺激。他急忙喝下一口茶,想压压那股邪火。这口茶喝得很急,他听见茶水涌过喉头时,仍然很急。
先生突然咳嗽起来,脸色憋得通红。
美纯大吃一惊。那个白衣人把手搭在她的肩头上时,她才看见他。她低下头,又看见了他的军用皮带和黄色军裤。她在他胸门口擂了一拳,这一拳,使他感到更加兴奋。他把她的一只手捉住了,很快,又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花姑娘,花姑娘!他兴奋地大叫。美纯开始挣扎。他喜欢女人的挣扎,挣扎出许多姿态来。
村上春树听见了,一个女子痛苦的喊叫声,从茶园里传来。美纯?他看了美纯一眼,美纯就在他身边,小脸红红的,神情十分温馨,还有几分醉态,或许是这茶叶的芬芳也有些醉人吧。他也感到脑子有点发热,拿眼去瞅先生,此时先生已经睡着了。但你不知道他是真的睡着了,还是闭着眼睛假寐。他盘腿打坐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而脸上的老人斑,仿佛正朝两侧的耳朵边上扩展,使整个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这其中一定有一种深刻的东西。他分明感到有一件东西就在身边,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它好像并不存在于具体的事物之中,仅仅存在于某种情绪之中。
先生其实比村上春树更早就听见了美纯的呼救声。他出去了。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村上春树和美纯都不知道。
村上春树想让自己静下来,想一想发生了什么。他感觉有一件可怕的事即将发生,或许已经发生了。
一声惨叫。尔后,又一片寂静。
村上春树手一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由于离得相当远,那声惨叫在他耳中听起来十分缓慢。但疼痛的感觉很近。好像就在自己的心口上。
先生突然打起了呼噜,带着很重的鼻音。
他的鞋上沾着泥土和草丝,而那把匕首又回到了他的手上。双刃,带血槽,血槽里有血一样的东西发着光,但那只是晚霞最后的回光返照。一个老人,手里握着这样一把匕首,是很怪异的。先生握着这样一件东西,好像不是为了杀人,好像是为了让自己宁静地进入睡眠。
村上春树轻轻吁了口气。现在他目睹了许多过去根本不相信其存在的东西,他彻底轻松了。此时美纯几乎是缠绕在他身上了。这样的亲密动作,接近茶道的一种境界,他听父亲说过,茶道讲究男女同饮,阴阳互根。父亲说,在深刻的精神思索方面,中国具有远胜于西洋而毫不逊色的东西。可惜,父亲懂得太晚了一点,要不他身上也不会有那么一道背负了一生的伤痕。茶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你不能有任何邪念,只有与水的默默交流,并与饮者的内心奇妙地连接起来。
先生鼾声渐息,仿佛已进入更深的睡梦。
美纯的身体已经完全拥进了村上春树的怀抱。月光渐渐亮了起来。他喜欢在这样静静的月光下拥着她悠闲地品茶。他又嗅到了她身体散发出的芳香。这次他没把鼻子凑过去。他觉得她给自己带来的已远远不止是一种气味,而是以前从未领略过的一种意境。
杯中之茶,显得更加幽秘起来,仿佛梦中出现的宁静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