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只有一个宗旨,从我业已发表的七八十部中短篇小说中,遴选出一个比较适合青少年阅读的小说选本,或是青少年题材或青春题材,或是从青少年的视角来打量这个世界的作品。这个选择的过程让我备感惭愧和内疚,我感到我对不起青少年,我为他们写得太少了。
在我心中,青少年仿佛不是一个年代,而是一个世界。尽管那是每个人都必然要经历一个世界,但随着岁月的嬗变,随着我们的长大、成熟和不可遏止地变老,那个世界对于我已经越来越神秘,甚至感觉那是一个未知区域。这也让我充满了对未知世界探悉的好奇。事实上,我的小说处女作就是一篇青少年题材的小说,《半青半紫的桑椹》,当时我还是一个刚刚走出师范校门的中学教师,写这篇小说也就二十出头。尽管那时我已觉得自己成熟得要命,但心里还是有点犯虚,当我面对两位早恋的中学生时,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四十多岁、也曾有过早恋经历的女教师,试图借助一种母亲般的力量,把这两位中学生从早恋的泥淖中拔出来。这篇短小而青涩的小说在《湖南文学》发表后,我居然收到了很多中学生的来信,他们天真地以为我就是小说中的那个像母亲一样的中学女教师,他们向我敞开了他们进入青春期后分外活跃、激动又焦虑、困惑的心灵,倾诉他们的早恋、梦遗、初潮、痛经等一系列在母亲面前也羞于启齿的青春期烦恼。有时候读着他们的来信,我自己也感到脸红、心跳,我甚至觉得我是有罪的,尽管小说是虚构文本,但我下意识地感觉到我欺骗了这些天真而心地特别干净、纯洁的孩子。
这篇小说现在早已找不到了,就像我文学初年的许多作品一样处于失踪的状态。若是真的要去寻找,也不一定真的找不到,说穿了,我其实不想去找,不想重新面对或正视自己年轻的青涩之作。当我真的到了那位虚构的女教师的年龄,我又开始以一种有了丰富阅历的过来人眼光去打量青少年的世界,这让我有了重新发现的可能。这次遴选出来的中短篇小说,就是我步入中年后的作品,说不上太多,倒也说得上题材广泛。如《青蟹》,也是以当代大学生的情感为题材的,这些大学生显然已经和我在中学任教的那一代青少年很不一样,他们的很多困惑已经是现代社会的困惑,甚至是后现代社式的困惑,比当年的困惑有了更多纠缠不清的人生意绪;《村上春树,匕首与茶道》则是一个与青春幻想有关的小说,那个茶楼少女和一个来自东瀛的复仇少年,最终在茶叶的冲泡过程中泡开了祖辈们纠缠不清的历史恩怨;《大堡柳船坞》通过一个少年学徒的视角,再现了一个江南船坞在历史演进中的辉煌与黯淡,这是通过一个乡村少年的视角,呈现乡土中国的变迁;《穿晚礼服的男士》描写了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小伙子对细致、完美生活的追求;这也是一种正常的追求,却在世俗中时时遭来非议和磨难,当生活处在某种不正常的状态,或者说,当社会处于某种“非常的大多数”状态,这个青年的正常追求反而变得不正常了,而他始终不渝的追求,事实上就是要求生活回到“本来如此”的状态;《黄雀嘴儿》通过一个眼睛有毛病的孤儿和一条叫黄雀嘴儿的小船,去完成他对某种邪恶势力的对抗,而这种正义感,是一个少年从大河驶入浩瀚的大湖之后必然要发生的;《鱼缸中的一个少年》那个处在青春期困惑中的少年游泳运动员,他在左冲右突中想要超越自身的极限,又何尝不是想从青春期的困惑中突围;《每个人都有病》叙写“我”在文庙中学三个老同学的命运,他们害病的过程和结果绝对不止是令人感叹或心生怜悯;《黄衫儿和白头翁》中描写了一个被虚拟的网络世界所控制的少女和那些被现实世界所控制的人们,到底谁能拯救谁?《谁知道》中有两个少年主人公,一个是乞丐儿酱板鸭,他从小跟着脑子受伤被生活折磨得心理扭曲的、一个在血缘上十分可疑的父亲,过着逃亡似的流浪生活,另一条线索,则是围绕一个不断改变姓名的女孩展开,她有很多名字,荆小筐,石榴,童谣,但她就是同一个女孩,在她一次次改变名字的过程中,她从一个乡下女孩走进了城市,母亲带着她从乡下嫁给城里的一个瞎子,母亲和她都竭尽全力地融入城市。某一天,这两个原本毫无关系的男孩和女孩,他们的命运发生了致命的交叉;《滴血的唢呐》则是写“我妹妹”一个乡下女孩失学后的生活,以及由此给她带来的一生的命运……
在我编选这部小说集时,发生了一件事,那是因为拙作《天子坟》被江苏南京市高三语文三模考试试卷作为文学类文本阅读试题选用,一位高三学生找到了我的新浪博客,以留言的方式向我质问:“我想问一个问题,什么样子的文章才能够真正吸引读者,与读者产生共鸣?一个连社会是什么模样都似懂非懂的学生会有足够的经验来感悟一篇文章的深刻内涵吗?就更不要说再向下拓展更深一层的含义了,连文章的内容都未搞懂,难道还能答出所谓的‘令人满意’的答案吗……教育家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培养出真正意义上的人才,中国还会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鲁迅吗?还有可能出现另一个季羡林吗?正如钱学森那句话印证了当今中国在培养人才方面的弊端: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难道学生们二十年的寒窗苦读终究只为换取一个旁人看似体面的工作?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戴着伪善的面具,总是拿着微不足道的成就来骗自己吗?难道把学生束缚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继续这你们所谓的填鸭式教学,而限制学生的思想,这估计比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还要令人可怕……正处于青少年时期的我们,身心尚未发育完全,很多连成年人都经不起的诱惑对于青少年又是多大的诱惑呢?更不要去指望他们会去社区,敬老院义务劳动了。为什么很多显而易见的弊端,这些教育学者们却对之漠然?”
对这个中学生的质问,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回答,我又该怎么去回答呢?我那些被选入课本、试卷的文字,又真的能够设定一个标准答案吗?
2011年11月3日
陈启文记于东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