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莲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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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一个女子

一个时辰后,尹翕就回来了。

他步入殿中,身后跟着一同出去的何公公,再后面则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瑜德妃看见那女子脸色便有些发白,嘴唇轻轻地颤动。半晌后换作轻声一笑,矜持地扶了扶发髻站了起来。

“启奏皇上,人带来了。”尹翕行了礼,随即站到了一边。

景帝坐起点身来,眯起眼睛看着那女子,良久没有说话。瑜德妃慢慢地走到殿中,眄了尹翕一眼,“尹大人的速度还真是快。”

“娘娘过誉,全赖国师道法精深。”

瑜德妃看向那女子,目光如蜻蜓点水般地从她脸上掠过去,没敢停留,“倒是与缜儿真像,真是费心搜罗。”

她转身看着景帝,“皇上,臣妾说过,既是构陷,那定然是万事俱足。”她嗤笑了两声,不屑又有点凄然,“脉案、名册,鉴天阁的国师……”

“还有这长得与缜儿一样的女子!”瑜德妃伸手指过去,腕上金钏叮啷作响,“皇上!给臣妾一点时间,臣妾也做得出来!臣妾同样可以说她庄妃怀有双生,说她戕害皇嗣欺君罔上!臣妾也可以找一个与他苏绎长得一样的人,放在京城,再让国师卜卦,再假模假事的找出来!”

“鉴天阁的国师是方外之人,娘娘这样口不择言的污蔑,实在欠妥。”尹翕淡然插话道。

“什么方外之人!就是个趋利投机的奸佞!”

“锦昀!”景帝忽然斥了一句,“你话太多了!”

瑜德妃回头看着景帝,眉头一皱像是要哭,旋即又用帕子严住了嘴,将即将决堤的恐惧与软弱咽了回去。

景帝没再理会她,又将目光放在了那女子身上,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女子看了景帝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盈盈跪拜,回道:“民女晚镜叩见皇上。”

崔晏晏一眼便认出了这就是她在竹喧别苑见过的女子,心里莫名的有点发慌。她转眸看向苏绎,见苏绎看着那女子却眉尖拢起,似有疑惑。崔晏晏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轻声地问道:“殿下,没事吧?”

苏绎侧了侧头,看也没看地说了个没有。崔晏晏哦了一声没再多言,忽然苏绎转过头来,附在崔晏晏耳边说了几句话,崔晏晏神情似有不解,却仍是点点头。

等苏绎的话说完,崔晏晏便寻了个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走出了大殿。

“民女是锦城人士,住在锦城西霁月山庄,商藉,家父林墨山,家母李香儿。”

“生辰?”

女子犹豫了一下,道:“民女今年十五岁,但并非父母亲生,而是捡来的,故而只知道是生于七月,但并不知道确切的日子和时辰。”

景帝指了她一下,“你抬起头来。”

女子抬起头,有点畏缩般地看着景帝。景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苏缜,气息逐渐变得有些粗重。良久,他才道:“可知今天为何入宫?”

“略知一二。民女之所以入宫,大约与民女为何入京是同一件事。只是民女不敢明言。”

“说,朕恕你无罪。”

“八月底民女于锦城遇一公子,他见到民女似乎颇为吃惊,便询问了民女的年纪与生辰。民女本不欲告知,但那位公子说,民女可能是宫中德妃娘娘和皇上失落民间的女儿,是五皇子殿下同胞妹妹。民女见他颇为心急,私心也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便据实以告。后来,民女便跟他到了京城,一直住在京中已将近一个月,今天入宫……,大概也是为了这件事。”

“八月底,那好像正是二皇子回京的时间。”兵部尚书蒋悯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倒确实差不多。”

女子回头看了看蒋悯,转回头的时候目光扫过苏缜,便冲他笑了笑,复又低下了头。景帝看在眼里微微的有点疑惑,便指着苏缜问她:“你见过他?”

“儿臣不曾见过!”苏缜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女子微微一楞,“怎么……”,她话说了一半,便又咽了回去。

尹翕对她点了点头,道:“姑娘,皇上问话不可不答。”

女子这才轻轻地哦了一声,说道:“回皇上的话,见过一两次,素日里都是蒋公子对民女颇多照拂。”

所有人都楞了,旋即殿上响起了不大不小的抽气声。蒋悯腾地一下便从座上站了起来,中气十足地吼道:“什么蒋公子!说清楚!”

“蒋悯!”景帝看了他一眼,蒋悯只好又坐了下去,身子却是前倾着,似乎随时准备再弹起来。

“是蒋熙元,蒋公子。”

“胡扯!”蒋悯果然又跳了起来。景帝皱了皱眉,“蒋卿家不如先下去候着。”

蒋悯只好又坐了下去。尹翕在一旁补充道:“启禀皇上,这女子是臣在承庆坊蒋家的一处私宅找到的。”

“不可能!”瑜德妃慌乱地四下看了一圈,脸上已是血色尽褪。少顷,她将目光移到了尹翕身上,两步冲到他面前,吼道:“尹翕!本宫以为你与苏绎势同水火,想不到竟原来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决不可能!是你们栽赃!”

尹翕往后躲了躲,表情很是无奈,“娘娘稍安勿躁。这蒋家与五皇子、与您的关系朝中人尽皆知,臣就算想要栽赃,又如何栽进蒋家的宅子里去?皇上让臣去办这件事,想必看中的就是臣与二皇子不合,算是对娘娘的一份爱护偏袒,娘娘说话还是要慎重些的好。”

他往后退开一步,“更何况,这一路一直有何公公跟着,一干细节娘娘可以听何公公怎么说。您尽可以怀疑臣,但何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您是否也要疑心?”

瑜德妃仿佛是抓着最后一根的稻草,将目光慢慢地转向了何公公,那眼中的乞求让何公公看得有点不忍。他与瑶华宫走得一向颇近,只是此事他实在也是帮不了,不能帮,更不敢帮。

何公公浅浅地摇了摇头,躬身垂首说道:“奴才与尹大人一路按国师所言的方向寻人。仗京兆尹之权,找到南城的几处地保,详问了最近一个月各坊的异动情况。又根据地保所提供的消息,共走了三坊四间民宅,最后在承庆坊乙纵戊号的宅子里找到的这位姑娘。”

景帝听完,面色极差,目光在瑜德妃和苏缜之间游走了几个来回,忽然笑了起来,“好啊,很好,很好……。苏缜,现在朕再问你一句这双生之事……”他喘的有点厉害,破风箱一样的喘气声让人听着难受。景帝有点吃力地端起面前的药茶来喝,药茶从他的唇角溢出,滴进了玄色的冕服中。

他滴滴洒洒地喝了药,抖着手将茶盅摔在了地上,而后指着苏缜呵斥道:“断无此事?好个断无此事!”

何公公怕景帝身体吃不消,胆战心惊的跑上来想要劝他一句,景帝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何公公推到了一边,“好一个贤良的德妃!朕真是……”他指着瑜德妃,却说不出话来。

“父皇……”苏缜跪了下去,以额触地后抬起头来,正要说话时却听瑜德妃喊了一声缜儿。

苏缜转过头去,见瑜德妃正定定地看着他。她轻轻地摇头,喃喃地对苏缜说:“没有,没有这样的事。”

瑜德妃忽然对他笑了一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又整了整身上的翟衣,转身向景帝跪了下去,“皇上,臣妾此生蒙圣恩眷顾,得二十年恩爱光阴,于愿已足。臣妾已是百口莫辩,但是臣妾没有做过便是没有做过,臣妾不认。无论皇上信不信臣妾这一番,臣妾都已是无怨无尤。此生之情,唯愿来世再报。”

苏缜楞了一瞬便惊起,朝瑜德妃跑了过去,他伸手去抓,却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那密州织造的水滑翟衣从他掌中溜过,满袖金丝划痛了他的手掌。

砰的一声,震得他呆立当场,震得他心口剧痛。他看见瑜德妃缓缓地软在地上,柱子上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抹鲜血。红的刺眼,仿佛是梦。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醒过来,可这噩梦却不肯放过他。那一秒钟漫长仿佛过不去,却又溜的如此之快,让他徒劳的想抓也抓不回来。

苏缜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情绪,他呆呆地站着,甚至都忘了上前去看一看。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住,谁也没想到瑜德妃竟然会以死明志。连苏绎也愣住了,转瞬他又觉得此事大为不妙,实在是在意料之外。

“传太医!传太医!”何公公最先反应了过来,慌乱的推了个小太监出去。

何公公的这一声喊,才算把苏缜喊回了神,他朝着瑜德妃走过去,短短三步却犹如千斤沉坠,走得份外艰难。瑜德妃闭著眼睛,额前的血流下来污了妆容,污了花钿。苏缜不敢去看她,只是将她托起来抱在了怀里。

他抱着自己的母亲坐在地上,记忆中竟是从来没有过这么亲近的距离。他觉得心里发空,又觉得塞的满满的懊悔与咒骂,终究都堵在喉咙,酸痛的让他说不出话来,也流不出眼泪。

有太医上来拉开了苏缜,苏缜没有一点反抗地站到了一边,带着几分茫然,几分阴郁地默默看着。看着太医号了余的妃的脉,看着何公公招呼了几个嬷嬷进来,看着他们将瑜德妃抬下了大殿。他甚至没敢去问她是否还活着。

月白的长衫上,胸口处一片殷红,像是从他心中涌出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