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莲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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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寿宴

景德二十一年九月三十,万寿节,这天,西京落了初雪,视为吉兆。赴寿宴百官于长乐门外面北三跪九叩,山呼万岁,感上天之德,恭祝景帝万寿无疆。

皇宫内苑中,景帝正靠着引枕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羊毛毯子,有点出神地看着发白的窗纸,听着雪片打在上面发出簌簌轻响,心里倒是颇为平静。

既不高兴,也不哀伤。

皇宫内外,人人皆在为他的生辰忙碌庆祝,却似乎唯独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的生辰,却是每一个人的戏台,唱念坐打,都想让他看戏。可他现在真是没精力一一分辨那些油彩下真实的面孔,听那些弦外之音。很麻烦。

“苏琨来了吗?”他转头问何公公。

何公公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关西王爷,于是忙道:“应该是来了,奴才这就去看看。”

不一会儿,厚厚的棉门帘挑开,关西王爷侧头往里看了一眼,然后解下身上冰凉的裘氅,迈步而入,于榻前屈膝行礼,“臣弟祝皇兄……”

“行了,你起来吧。”景帝抬了抬手,又指了指榻,“自太后薨逝,朕就没见过你了。”

“臣弟是关西王爷,自然是要呆在关西的。”苏琨笑道,尽量让自己不要带出叹息来。那次他入京奔丧是四年前,那时的景帝一派春秋鼎盛之像,哪想到这么快,便油尽灯枯了。

“你虽不入京,可这京中形势你可是盯的牢牢的,是吗?”景帝看他面色骤然一凛,便摆了摆手,“别紧张,朕不过是问问。”

“臣弟是王爷,便也是臣子,这西京朝中之事岂可不关心。”

“行了。朕是你的兄长,一母同胞,还不知道你的脾气。”他笑了笑,带着胸口一阵嘶哑粗砺的呼吸声,像破掉的风箱,听得苏琨好不难受。“你驻守关西,那地方虽偏僻却无甚战事,是你的逍遥地。朕的身体不行了,你要盯紧朝中动向也是理所应当的。”

苏琨看着景帝的手,有点浮肿,指甲泛着点青紫,心头一酸险些落了泪。他想像小时候那样拉一拉他的手,可终究还是没敢造次。“是臣弟懒散,没有为皇兄分忧国事。”

“既然一直都没有,那就这样也好。”景帝看着他,有点凹陷的眼窝中,那双眼睛却是意外的清明,“你是长辈,就让他们去争吧。”

苏琨从皇上的寝宫出来,眼圈有点发红,何公公瞄了一眼没敢吱声,赶紧让人将裘氅披在了他的肩上。他挥手退开了太监,踩着薄薄的积雪离开了。

辰时,景帝服了药,精神好了一些。何公公便责人伺候洗漱,又引侍衣宫人捧漆盘奉礼服入内。

十二旒冕,玄衣纁裳,玄色为天纁色为地,衣裳上繁复而精细地绣了十二章纹样,日月星辰天下万物皆在身上,金线耀目绣得华美无双。景帝伸着双臂,由宫人一层层地为他穿上这至高等级的礼服。

他第一次穿上这冕服时,还是二十一年前登基之时,当时他激动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他穿着只觉得累,这一层层的衣裳压的他浑身沉重。金缕玉钩的鞶带也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戴上冕,簪好玉笄,何公公将朱色的纮系在景帝的下颌,又小心翼翼地理顺了垂缨。不知怎么,何公公莫名的就心头发酸,他知道,这一次应该是他最后为皇上穿戴这冕服了。

“走吧。”景帝说话像是带着叹息,他扶着何公公的手站了起来,挺了挺脊背。

何公公甩了一下手中拂尘,扬声道:“起驾——”。声音又高又远,比往日里拉的都要长。

“程大人,您说皇上今儿能来吗?”太极宫外,等候的官员在低声的说着话。

“许大人这话可说的有意思,皇上的生辰,皇上能不来吗?”程先秦睨了他一眼,“怎的?袁维桢着急了?”

“哎?程大人这叫什么话?我这不也是惦记着皇上龙体么,怎么还扯到袁维桢去了?”许东昌哼了一声,转头不再理他,转而去与别的官员说话了。

程先秦碰了碰旁边的人,“瞧见了吗?这见风倒的墙头草。当初拍着袁维桢的时候到处求门路,现在躲都躲不及了。”

那人却笑了笑,没有说话,另一人冷冷地笑了一声,“程大人何必说人?”

程先秦楞了一下,随即笑道:“噢,原来是尹太傅,失敬失敬。当初下官我找太傅您是求学问的,后来忙了自然也就顾不上这些。”他随意地摆了下手,“可跟那案子没关系的。”

“是啊。当初程大人若是求官我倒兴许见一见了,就是因为知道您求学问才不敢见您,这难于上青天之事,在下自问是没那本事的。”尹翕淡淡地揶揄道。旁边的官员听见了,皆掩了嘴低声地笑起来。

程先秦被他噎的脸皮发红,便气道:“好好好,尹大人学问好,口舌伶俐,程某自是说不过您的。您就等着您的学生将来好好谢您吧,但愿我们二殿下能记得您在御书房与他恩断义绝的交情!”

旁边的官员一看他这说的不像话了,赶忙上前劝上几句,也有人去劝尹翕别吃了眼前亏,“这庄妃的母家程家最近张狂的很,谁让二殿下风头劲呢。您可别跟他戗起来。”

尹翕捧好手中象牙笏板,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鞭响开道,景帝御辇自奉先殿而来,身后跟着诸位皇子,以及二品以上嫔妃。有司礼太监高声喊了个跪,声音漫过太极殿前的人群,大小官员便呼啦地跪进了薄雪之中,呼万岁,笏板高举颂万寿无疆之辞。

蒋熙元也在人群中,随着一众官员跪下又站起,礼部颂德宣诏唱着那些繁缛之辞,他却是一点没听进去。

晚镜能想到的事情,苏缜也能想到,他蒋熙元身在局中,也不至于笨的想不到。所以这一天他很是忐忑,不知道自己早上离开家,晚上是否还回的去了。

但他又想,反正他跟苏缜也是拆解不开的了,苏缜赢了,那么他也就赢了,苏缜若是败了,那他也就败了。晚镜这件事固然是关系重大,但有没有晚镜这件事,苏绎与苏缜也迟早要分出个胜负来的。

思及此,蒋熙元便定了定神,起身随着人群进入了太极殿中。

景帝与殿中龙椅坐定,皇子亲王以及朝中一品大员坐于殿中,另有两侧为嫔妃设座,其余人等则坐于殿外两廊。

百官先是起身祝酒,景帝已不能饮酒,只举着酒杯意思的了一下。祝寿酒毕,乐人奏响鼓乐丝竹,寿宴便正式开始了。

各官员呈的贺礼已由礼部入库统理,礼单已经摆在了景帝手边,这是惯常的规矩。不过这次苏绎又责命礼部选了几个彩头好的,让官员在殿中直接呈送景帝。礼部尚书对此有点拿不定主意,苏绎却说那单子太过单调,且皇上此时龙体欠安,怕是没心思去看那礼单的。

礼部尚书也送了寿礼,琢磨着苏绎说的也对。倘若皇上不看,那自己的礼岂不是也白送了。于是便道:“也好,择几样礼御前呈上,倒也热闹。”

此时司礼太监正依苏绎的吩咐,唱着要呈送皇上的寿礼。

给皇上送礼总是最麻烦的一件事,为了博个圣恩好感,各官员都是绞尽脑汁。

送的太普通了虽然没有什么风险,但皇上也记不住你,一送十几二十年,送了也都等于百送。送得太奢华,又怕碰了皇上的哪根神经,他对你是有印象了,保不齐寿宴之后就让监察院去把你查抄了。送的太便宜了,也有可能会在皇上心中落个沽名钓誉的形象,或者觉得你欲盖弥彰,愈发的嫌恶,送出反效果。

所以,唯有送个好彩头这条路是最保险的。

寓意吉祥这件事,可以让皇上可以完全忽略掉礼物本身的价值,点石成金变废为宝。

“礼部侍郎方黎,呈礼,流觞邀月歙砚一方。”

方黎赶忙站起身来,“臣恭祝皇上万寿无疆。这流觞邀月砚乃是当年兴元之治时的刻砚名家元培岸所做,体现的便是当年盛世之时文人士子曲水流觞对月兴诗的风雅之事。臣觉得,文人世子必要心悦方得好诗,而要心悦必要景平,若要景平则需盛世,这盛世则必得是明君呐。”

话到最后颇有激昂慷慨之意,便有臣子跟着附和,便又是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恭贺寿辰祝辞。听得景帝直有点闹心。

有太监将那歙砚送到何公公手里,何公公捧到景帝面前,景帝看了看,对着方黎点了点头,“方爱卿有心了。”

方黎受宠若惊,忙叩头谢恩,心满意足的下去了。

瑜德妃坐在侧边众嫔妃首位的座上看着,没有笑容也没有话语,脂粉遮盖着她有些憔悴的脸色,却遮不住那恹恹的神情。

庄妃坐在她的旁边,与一旁的嫔妃低声说了会儿话,余光看了一眼瑜德妃后,便举起酒杯,欠了点身对瑜德妃道:“我敬妹妹杯酒。”

瑜德妃瞥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庄妃似笑非笑地用帕子掩着杯沿,抿了一口,撂下酒杯道:“妹妹近来虽是心烦,可也得慢点喝,留神一会儿头晕,在这寿宴上百官前失了礼可就不好了。”

瑜德妃心里得火腾地一下便被拱了上来,冷声道:“庄妃还是多用心着皇上吧。一双眼别成天只盯在本宫身上。本宫好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