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白心有不悦地看了张禾一眼,觉得他聪明倒是聪明,却未免气量有些狭窄。刚刚自己在外面与他说的一番话算得上语重心长,想不到换来的却是他现在一句揶揄。着实的令人有些失望。
苏绎也是失望的。但他的失望又与顾一白不同。
其实关于这件事要如何进展下去,苏绎在心中早有打算,而他之所以还要再问张禾,无非是想他与这件事更紧密一些罢了。
障眼法虽然是张禾的点子,但执行起来他却不怎么上心,总是透露出一种冷淡和疏离,很无所谓的状态。似乎一切只是为了报当年之恩而做,至于成功与否,与他毫无关系。那么的不在乎。
他希望张禾可以像从前那样,彼此信任无间。可以与他一起品一盏香茗,高谈阔论,或只是静静的各执一方棋子,掷一天的流光。他喜欢张禾的倾城风姿,喜欢他淡淡的笃定模样,喜欢他清浅却能落进眼底的笑。
可现在的张禾就像一阵烟,看得见他在自己身边时的形状,伸手却又触不到,越是用力的想要接近,反而越是散得更快。越是想要重拾往日时光,越是离他更远。这让苏绎充满了无力感。
苏绎不讨厌女人,也见识过很多女人。妖娆妩媚的、俏丽可人的,或聪慧的、娇憨的,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最后扎进他心中的竟是张禾。这让他觉得很荒诞,很不可思议,却也让他毫无办法,想放又放不下。
书房里静默了好一会儿,三个人为同一件事情而来,坐在一起却各怀着心思。
张禾只是静静的坐着,手臂撑住扶手,侧头看着茶桌上的茶碗里袅袅散出的水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底是顾一白觉得有些尴尬,轻轻地漱了漱嗓子,说道:“后宫有瑜德妃把持,捕风捉影的流言皇上不一定会过问,坊间流言也是一样道理。散出流言是第一步,最主要的,这事最终还得要有言官出面,才能递到御前。我看,还是要再坐实一些才好,只是流言怕太轻了。”
“流言只是种子,最好的种子便是在恰当的时候发芽。而不需要我们费力地去种一棵树。”张禾缓缓地开口道:“皇上也知道苏绗不堪大任,但废黜总要有个缘由才好。如果苏绗不行了,能争一争皇位者无非殿下与苏缜。这双生之事若关乎国祚,还愁言官不出面吗?”
苏绎这才展出一些笑容来,“届时就算言官不出面,这种子也到了它该发芽的时候了。”
张禾微微颌首,“至于苏绗,他既然明抑暗扬的卖了殿下这个人情,殿下不妨收着便是了。我们不动苏缜也会动,还省了自己的力气。”
顾一白看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微微皱了皱眉头,插话道:“尹公子这算盘打得不错,如果真能如你所想,晚镜这枚棋看似用不用两可了?”
张禾抬眼看了看他,笑道:“不用,她便一直是我们的一步后手。又有何不妥?”
未等顾一白再说话,苏绎便道:“说的不错。”他抒了口气看着张禾,“归禾,这样很好。你……”
张禾眼底唇边的笑容缓缓敛去,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殿下若无其它的吩咐,我便先走了。”说罢仍是那样,不等苏绎开口便信步走出了书房。
苏绎看着他一角衣袂消失在门边,心底怅然若失。
顾一白不知道苏绎是否察觉得出张禾对晚镜别有心思,有心提醒又十分的犹豫。他害怕苏绎知道了会感情用事,会自己毁了自己的路。
三年前那场科举舞弊案便是很好的例子。原本一切筹谋冲着苏珩而去,却在意外牵扯进尹太傅之后全盘翻覆,苏绎宁可扛下全部罪名,也不愿意伤及张禾。那场舞弊案,苏绎失去的不仅仅是封号,也不仅仅是发到禹州去那么简单,它还毁掉了苏绎多年在朝中所经营的一切。除了他的母家程家,没有谁愿意冒险站在一个戴罪皇子身边,直到近年皇上口风松动才算慢慢地缓过一些来。
总不能再来一次。如今可再没有三年可等了。
他看着苏绎的目光,心里直觉得沉甸甸的。他也很为难。“殿下。”顾一白叫了苏绎一声,“那碗羹怕是要凉了,您还是喝了吧,怎么说也是王妃的一番心意。”
张禾经密道返回裱糊铺,从案上拿起一个长长的锦盒。盒里放着一幅画轴,他取出来解开了丝带,慢慢地把画展开。画中是一幅把酒问月图,大开大合的写意风格,简单数笔意境却是极佳,只是有些清冷落寞罢了。
“馨香易销歇,繁华会枯槁。怅望何所言,临风送怀抱。”晚镜轻声念着画上的四句诗,她自是知道何意,却笑道:“你不像是这般郁郁不得志的人。”
张禾也笑着回她,“你可知我志为何?又怎么知道我不是郁郁不得志呢?”
“男儿之志大抵就是那些吧。”晚镜把画放在桌上,看着画中一轮圆月说道:“明月不解风情,自顾自的东升西落,自盈自缺,又何苦都对着它吟咏。”
张禾沉默片刻,轻笑道:“这画送你。若是不喜欢,改天有了别的心境再画一幅给你就是了。”
“那就多谢公子了。”晚镜将画重新卷起来,用丝带扎好,放回了盒子里。张禾只是瞧着,什么都没有说。
晚镜不再提这幅画的事,揽袖斟了盏茶给张禾,说道:“我今天在西苑散步遇见了如夫人周氏。”
“哦。”张禾饮了口茶水,无甚兴趣地说:“她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我看她倒像是个很好相与的人。”
“还好吧,我与她接触也不多。”
晚镜瞄了一下张禾的神色,思忖片刻道:“冬晴说西苑里不干净,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倒是有这个说法。怎么,你看见什么了吗?”
晚镜摇了摇头,“还没有,不过我倒是感觉到了些鬼魂的气息。”
张禾放下茶盅,回想了一下道:“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西苑东角有个流年小筑,里面曾经吊死过一个丫鬟。后来那地方便封了,这么多年一直荒废着。”
“尹府的丫鬟?”
“自然。”张禾仰头轻轻叹了口气,“是我母亲的陪嫁丫鬟,我记得是叫青雪的,说起来也是个忠仆。只是当时我年纪还小,印象不深了。”
“自缢的吗?”
“嗯。我母亲去世后她便也跟着殉主了,具体情形我不甚清楚。”
晚镜颌首道:“你曾说你自幼丧母,这件事倒是没骗我。”
张禾笑了笑,“倘若母亲还活着,我当然不会这样说。快十年了,我一次也没有梦到过她,连模样……都快记不起来了,很模糊。”
晚镜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想出言宽慰两句,又看张禾神色间并无太多哀伤。想来十多年前的事,安慰起来反倒显得做作,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下面的话。
张禾沉默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当年母亲难产而死,一尸两命。据说怀的是个男孩,很可惜。如果生下来了我便会有个弟弟。”他比划了一下,“如今得有这么高了吧?比李坤还要长几岁。”
晚镜听见这一尸两命,心里一紧,便有点不想再听了,“对不起,我不是……”
“没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张禾支起手臂,轻握着拳撑住下颌,手指在桌上划了划,有点自嘲般地说:“霁月山庄的时候,有时候我会很羡慕他们兄弟几个。”
“你不是有两个哥哥吗?”
“他们是周氏所出,与我并不亲近。虽然也没有什么矛盾,但跟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之间的感情是比不了的。”
晚镜眨眨眼睛,心中暗想,这感觉上死气沉沉的尹府似乎还挺复杂。长子和次子是庶出,嫡子却是最小的儿子。
“说起来……”张禾顿了顿,有点犹豫地看了看晚镜,“你对苏缜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可能他确实是你的亲兄弟,而且一胎双生之子。”
“可能我不是。”晚镜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之前也说过,当年那个女婴不应该还活着。但你问我,我又给不了你确实的回答。大千世界从来都是无奇不有,长得肖似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情。”
张禾端详了晚镜几眼,“可你们确实太像了。”
晚镜低头想着要如何回答,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你见过苏缜?”
“还没有。”张禾换了个姿势,放下手臂坐直了身子,“是苏绎说的。”
“苏绎吗?”晚镜弯了弯唇角,“上次在仙羽观见到他的时候我是易了容的,他什么时候还见过我?”
张禾也扬唇笑了笑,伸手在她鼻子上点了点,“你在怀疑什么?我给他看过你的画像而已。”
晚镜也低声地笑起来,“还说我怀疑,你不是也在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我怀疑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