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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是存在阶级差异的。

坐在高台之上的玄宗皇帝面色悱恻,忽然抬起手臂。

喧闹的麟德殿内立刻安静下来。

“力士。你去,拿着那幅画后退十步。”

“是。陛下。”

大殿之上,此刻就只能听得到高力士走下高台时脚步与地毯轻微摩擦的声音。他接过画僮手中的画,缓缓后退了十步。

众人诧异的望着玄宗皇帝,试图想要揣测他的心思。不一会儿,玄宗的眼眸湿润了,他转而望着躺在频伽怀中疲惫睡去的千寻,目光一阵炽热与坚决。

倚在玄宗怀里的杨贵妃嘴角微动,泪,已然跌落,沾湿了皇帝明黄色的衣衫。

“罢了,罢了。”玄宗皇帝苦笑道:“频伽!”这一声音量不大,可是在静默无声的大殿上却显露出了无庸置疑的坚决与压迫。

“在。”频伽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玄宗皇帝会突然点到自己的名字。他赶忙示意茶壶盖扶着昏睡的千寻,自己起身走到高台之下。

“你回国吧。告诉你的母亲,她养育了一个好儿子!也告诉你的母亲,千寻是一个好儿媳!恭喜你!回纥胜了!”

频伽不动声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的神情。望着玄宗的,从来都是平静无波的蓝眸终于闪现过一道钦佩的光芒。这个老迈的皇帝终于第一次让他看到了帝王的果决与坦荡。

杨贵妃轻拭泪痕,站起身走下高台,朝向玄宗皇帝盈盈叩拜。

“爱妃这是……”

“陛下!玉环斗胆,想要跟您要去了这幅画。”

“爱妃想要这画?”玄宗迟疑问道:“为何缘故?”

“陛下!臣妾看这幅画的时候,竟然心痛得想要落泪。在臣妾眼里,这不是一幅单纯的描画洛神花的画。那一朵朵形态各异的洛神花就像是您不同表情的面庞。快乐的、悲伤的,风发的、沮丧的,豪迈的、温存的。那里面有少年时的陛下,青年时的陛下,中年时的陛下,还有如今的陛下。每一朵鲜红的花都是您的生动表情,看到它,就如同陛下您就在我面前一样!”她想想着自己心底的那抹颜色,动情地说道。

“爱妃。”玄宗的神情激动莫名,问道:“真的么?你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朕?”他的爱妃呀!不愧是他一直宠爱的女人,从这幅画中竟然读出了与他一样的情感。只不过,他看到这幅画时心里想的是他的姑母。

“是的!陛下。”杨贵妃直视玄宗皇帝的眼眸,坚定地回答道。

“好!力士!这幅画就赐给贵妃娘娘了,你一会儿就送过去!”

“陛下,这画儿还没有名字。请陛下赐名。”高力士说道。

“名字?”玄宗望着依然昏睡的千寻,沉思片刻说道:“古有绝世美文《洛神赋》,今有传世之画《洛神魂》。两个瑰宝均在朕的手中,岂不妙哉!”

那幅画作就此有了一个流光溢彩的名字。创作它的人仍在梦中,毫不知情。画里,一丛矮树,十几朵洛神花,却是把千寻所能感悟得到的所有人类情感全部挥洒其上。每一朵花,都是人类最珍贵的某种情感。整幅画,情感丰沛的令人心灵都为之颤动!只要是看得懂这幅画的人,你都会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最惦念的人。玄宗看懂了!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承认大唐的落败,心甘情愿的被这幅画所征服!

频伽早已回到座位上,从茶壶盖手中接过千寻酥软的身子,紧紧的揽在怀里。或许用力太大了,千寻的眉头皱了皱。那里,刚好沾染着一滴红色颜料,因为体温的缘故干涸成了魅惑的印记。

频伽伸出手,用拇指指肚在上面来回摩挲,唇畔溢出浅笑:“好好的睡一觉吧。明天,等到梦醒时我们就会出发,回到我们永永远远厮守一生的土地!”

众臣看到此时,方才明白这绘画的比试竟是又让回纥赢了。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奉承皇帝的决断呢还是该遗憾大唐的惜败。大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就连自诩能臣的杨国忠也被玄宗皇帝和自己的妹妹搞迷糊了,半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一场喧闹到此似乎已经没有了继续下去的理由。玄宗站起身子,想要宣布晚宴结束。没等他站稳,一团刺目的红色便如同幽灵一般来到大殿上,平静说道:“儿臣见过父皇。”

是永乐!是穿着了一身茜素嫁衣的永乐!

“永乐啊!你,你这又是做什么?好端端的穿什么嫁衣?不像话!还不赶快退下!”玄宗皇帝脸色大变,心想这永乐被自己宠的太不像样,竟然穿着嫁衣在众臣面前胡闹!

“不!儿臣不会退下!除非父皇答应儿臣的请求!”

“请求?什么请求会需要一个唐朝的公主,而且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公主穿上新娘的衣服闹到这里来?永乐,不要让朕对你失望,快退下!来人,把公主给我带下去。”玄宗怒道。

“不!儿臣一定要父皇答应儿臣的请求,否则,您今天将会看到儿臣比这嫁衣还要红上百倍的鲜血!”说完,一把明晃的匕首横立在瘦弱的脖颈间,脸上,印刻着决绝的神色。

“你!”玄宗气的语塞,好一会儿才道:“好!你说!”

“儿臣恳请父皇赐给儿臣一个驸马!”

“什么?”玄宗不敢置信的望着自己的女儿,任性至极的女儿。

在座的所有文武都失去了冷静的心情。他们纷纷望着怀抱着千寻的频伽,对于公主如此执著的求爱不敢抱一点希望。难道?他们骄傲的公主要跟一个平凡无奇的女人平起平坐,共享一个男人吗?

“是的。您没有听错,父皇,请您赐给儿臣一个驸马!”在众人倒抽气的声音里,永乐重复着自己坚决的要求。说话间,匕首已经在皮肉间划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永乐!你,你不要这么任性。”眼看着永乐绝非恐吓,玄宗的话软下许多:“驸马又不是个东西,你说要,朕就给你了。最起码,你要问问那个人的意见吧。”

“好!这是父皇说的,只要他同意,您就不会反对是吗?”

“是,是!只要他同意,朕立刻下诏宣布你们的婚事。”

“谢父皇!”永乐收起匕首,站起身朝频伽走去。脸上,仍是平静无波。仿佛今天她所作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似的。

所有的人包括玄宗皇帝在内,无不担忧的望着她,几乎所有人都预见到了永乐求婚的失败。忽然间,对那个走向频伽的茜素身影充满了无限惋惜。

“王子殿下。”永乐冰寒的眼眸直望进频伽的蓝色深渊。

“永乐公主。”频伽迎接着她的逼视,拇指指肚却是没有停止在千寻额际的摩挲。怀中的人儿打了个寒颤,转醒过来。“频伽,我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问道,显然,清醒还没有占据她的意识。

“就睡了一会儿。怎么,冷吗?”说完,揽住千寻的手臂又缩紧了一些:“再睡一会儿吧。明天,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千寻懵了,刚才的赏画一事她错过了,此刻还搞不清楚状况。

“对,回家。”

高台上一身明黄的玄宗皇帝,他面前一身茜素的永乐公主,还有四周环伺的唐朝文武们。所有的人眼见着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温情脉脉。愤怒,悄悄弥漫在麟德殿内。

“王子殿下!”永乐提高了声音,几乎尖叫着说道。

“公主殿下!”频伽毫不示弱,大声喊道。一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充满了敌对的火药味儿。

“王子,今天永乐想要成为回纥的新娘,不知道王子意下如何?”

“这是回纥的无上荣幸。频伽岂有反对的理由!”

众人惊呆了!难道,这频伽王子答应了公主的求婚?怎么可能?

“很好,那么就请频伽王子为我亲自主婚!如此,我的回纥夫婿才会心安。”

什么?永乐要嫁的人不是频伽?而是另外一个回纥男子?所有的人都傻了,除了彼此心知肚明的永乐和频伽。

“大唐公主的婚礼,频伽主婚是莫大的荣幸。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谢。”吐出这两个后,永乐突然扬声道:“扎洛,你可以出来了。”

所有的人都看着永乐公主视线所及的地方,在那昏暗的殿门外,晃动着一个修长的身影。那身影有些歪斜,走进来的时候晃动不已,似乎在拼尽全力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情绪。

一道道研判的目光尖锐的刺在同样身着暗红色新郎装男子的脸上。那张英俊的面孔浮现着一抹让人看不透的红润,睫毛低垂着,盖住了浅浅的浅灰色。扎洛,那个寒冷夜晚享受了人世间最激情一夜的男子大概永远也想不到:那极致欢爱后的悲凉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烙印,再也无法去除!

扎洛走得很慢,慢到可以让所有人都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个遍的程度。终于,来到永乐的面前。终于,来到玄宗皇帝面前,得以让他仔细的看看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亲自挑选的夫婿。

这男子,决不是永乐自己看上的驸马!究竟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永乐做出如此疯狂的决定?玄宗皇帝心痛的望着永乐,作为父亲的伤心袭扰上来。

“父皇!”永乐拉着扎洛的衣袖,两人双双跪了下去:“请父皇允许我们即刻成婚!”

“什么?”永乐,你当真疯了不成?玄宗拒绝道:“永乐,父皇可以同意你们的婚事,但是决不能在今晚。你是一个公主!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呢?”

“父皇!”永乐高喊着,手中的匕首划向手腕。顿时,血滴滴落在地,刺目非常!

“永乐!”玄宗皇帝浑身都泄了气,无力的坐在高台上,伸出手挥舞着:“罢了,罢了,你想做什么,就做好了!父皇不管了。父皇也管不了了!”养育儿女这是要做什么呢?为什么要让朕如此伤心?

“谢父皇!”永乐平静的脸上再也难掩住一丝心痛。她重重的叩拜下去,额头与地面发出了碰撞的声音。

“公主。”扎洛终于开口说话了:“您的手腕在流血。”说完,他撕下自己的衣摆,仔仔细细的缠绕在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永乐的心在滴血!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频伽?为什么那个男人偏偏是你?为什么?再看向站立一侧的频伽,永乐的心顿时又凝固了,脸上仍旧挂着平静如死寂的神情。

“请王子为我们主婚!”永乐转过头朝乐队轻喊:“李龟年?”

“臣在!”唐朝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乐师李龟年站了出来,等候永乐的指示。

“让你的乐队演奏出世间最快乐的音乐,让我的婚礼成为星空下最幸福的时刻!”

“是。公主。”李龟年走了回去,对着全体乐师作了几个手势。紧接着,欢快、喧闹的乐声传了出来,回荡在宫殿之中。

“王子,请主婚!”

于是,大唐历史上最荒唐的婚礼出现了。玄宗皇帝的小女儿,用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出嫁了。并且为自己挑选了一位最不可思议的新郎。那幸福的新郎只不过是回纥的一个普通侍卫,普通到那晚后频伽特意问过茶壶盖才知道了他的名字。

随后扎洛的遭遇再一次印证了一个不变的真理: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是存在阶级差异的。尽管有时候不顾一切的丧失理智的爱情能够冲破这个枷锁,可是他却不曾拥有这样的幸运。

礼成!

永乐长久的跪在玄宗面前,眼眶红润,低语着:“永乐谢谢父皇的恩准!”

玄宗无力的身子一颤,在眼眶中滚动的泪珠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永乐,你出嫁了。出嫁就要从夫,知道吗?”

“嗯,我知道。”永乐的泪再也忍不住奔流起来。

“我唐玄宗的女婿可不能是庸庸无为之辈。驸马,跪下听旨。”他喊着一身暗红的扎洛,宣道:“拟旨:封扎洛为左骁卫大将军,金紫光禄大夫,官从三品。赐府邸一座,良田五百顷,丝帛千匹,黄金千两。钦此。”

永乐与扎洛头磕的深深的,感谢玄宗的恩赐。

不论怎样,这件事过去了。以后这驸马若是争气的话,成就应该不会输于贵族子弟。在座的大臣们纷纷松了口气,毕竟,情况还没有太糟糕。

永乐仍跪在地上,转过头看向一直面容呆滞的扎洛。近些天所有的一切,大概已经到了一个普通男人能够承受的极限了。那个夜晚,他夺去了永乐手臂上的朱砂印,同时,也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永乐。如今的扎洛,就像一个木偶人,任人摆布!

“扎洛。”

“是,公主。”扎洛恭恭敬敬地说道。那浓密的睫毛仍是不肯抬起,固执的掩盖着浅灰色的眼眸。

“你,会爱我一生一世吗?”永乐无限悲哀的望着他。

“公主!”扎洛毫无生气的脸上突然间浮现出狂喜,他忘情的伸出双臂,揽住永乐的肩膀说道:“公主!你给我机会!只要给扎洛一个机会,公主会发现扎洛不会比任何一个男人差!我保证!”那睫毛终究还是抬开了,希望之光绽放出来,使得他整个人都闪亮光彩。

“扎洛!我相信你!”永乐缓缓的扑向扎洛的怀抱,以她从未显示过的温柔姿态,扑向对他敞开双臂的男人。

扎洛笑了,狂喜的笑着。以近乎接近死亡的癫狂笑着!

那个笑容永远定格在他的脸上。一直到他的身子缓缓倒下,那个笑容也没有离开过他的面颊,深刻地印在了永乐的心里。

众人看清了扎洛倒下的身子,纷纷发出尖叫声、叹息声、抽气声。因为,在他刚才还温暖的胸膛上,深深地插着一把匕首。那把割破了永乐手腕的匕首!

比茜素红还要绝望的红色血液如泉涌般的溢了出来,渐渐在扎洛的身体周围画出了一片红色海洋。

玄宗已无力再对今晚的永乐有任何的管束了!他,已经脆弱的自顾不暇了。在高力士的搀扶下,玄宗离开了这里。永乐这样的选择决不是无缘无故的。可是,他已经失去了倾听的力量。他老了,已经是一个心灵脆弱无比、纤细无比的老人。

身着茜素红妆的永乐一步步的朝频伽千寻两人走来。站定,说道:“听说你们就要回国了。真是恭喜啊!对了,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还没有听到你们对我说恭喜呢!”

频伽伸出手抓住千寻不停发抖的手,试图想要稳定她深切不安的情绪。

“恭喜您了。公主殿下。”

“谢谢!”永乐突然高声道:“频伽!你不要忘了!你永远也不要忘记!你欠我一个丈夫!一个丈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要还我!如果你不还我,那就让千寻还我!”永乐的声音尖锐如鬼魅,自大殿顶层直达夜空!

千寻的头突然痛得要命,就如同里面被什么东西撑开了一般。眩晕袭了过来,黑暗笼罩了她。还有那好久都没有感受到的无望的冰冷感觉。

黑暗里,一个身穿纯棉袈裟的背影缓缓前行。

千寻很好奇,她想追上这个人,问他频伽在哪里?于是,她拼命的跑啊跑啊。可是任凭她如何拼命的跑却还是追不上那个缓缓前行的人。更加死命的奔跑,奔跑,却只能眼睁睁的望着那个人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不要!等等我,等等我。频伽,频伽,你在哪里?在哪里啊?频伽,频伽。”她不停挥舞着双手,试图在黑暗的空气中抓住什么。

“千寻,千寻,你醒醒!快醒醒!那是做梦!你在做恶梦!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呢!”频伽抓住她不停在空中挥舞的冰冷双手,心痛的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反复的亲吻温暖着。

“频伽,频伽。”千寻缓缓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焦急心痛的人影。

“是的,我在这儿。我就在你身边!睁开眼睛,看着我!刚才都是梦!一切都是梦!”

“噢,是的,我看到你了!原来是梦啊!吓死我了。”千寻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淡淡的笑着。她的额际,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散落着。

“千寻,你在发热。”频伽无力的将头埋在她的发际,试图掩盖自己的绝望无助。

又发热了吗?这么说以后又要喝那苦死人的中药了!千寻皱着眉,轻抚着频伽的背,安慰道:“不过是发热,小毛病。要不了几天就好了。嗯?”

频伽的头埋得更深了,他的手伸向‘马里亚纳’海沟,狠狠地抓着,像是要穿透那嶙峋的锁骨,把千寻牢牢的锁在自己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