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什么叫正途出身,最简单的说法,就是科举出身。具体来讲,五贡、举人、进士、制科在各种入仕途径中都属于正途。五贡系府、州、县由自己的生员(秀才)中选出的、赴京师国子监深造的优秀学生,名为贡生。因选送方式不同分五种类别:岁贡、恩贡、拔贡、优贡、副贡,通称五贡,也就是秀才中的佼佼者。举人呢,经乡试产生。乡试因在秋天举行,所以也叫秋试,每三年一次,凡获秀才身份的府、州、县学生员、监生、贡生均可参加。进士呢,经会试和殿试产生。会试和殿试因在春天举行,所以也称春闱。凡举人即可会试,会试过关称贡士,贡士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然后得进士,进士就是科考的最高峰了。一甲进士三鼎甲,也就是状元、榜眼与探花可以直接进入翰林,其他则需经过朝考、皇帝钦点才能补进翰林,所以翰林乃是中国传统士人的最高境界。龚自珍就是因为进不得翰林而始终耿耿于怀。至于制科,乃是乡试、会试之外,皇帝根据特殊需要而特诏举行的考试,也叫特科,虽然地位最尊,但偶尔举行,不成惯例。
总之,让正途出身及最高级文人也去学鸟学,拜鸟师,对顽固派来讲,那绝对是一种侮辱。所以恶心老六的“手机短信”立即传得漫天飞舞:诡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弟子拜异类为师。奕訢“鬼子六”的绰号由此而来。老六改革来改革去,把自己改革成传统士人眼里的汉奸了,你说老六能高兴不?大清的主流士人也真是奇怪,一直没有正常的耻感,外侮越多,他们越骄傲,越坚持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在他们的影响下,中国大众更是不堪。严复在《救亡决论》里对这种症状概括如下:“……以恶其人,遂以并废其学,都不问是非利害。此何殊见仇人操刀,遂戒家人勿持寸铁;见仇人积粟,遂禁子弟不复力田。”许祖华:《严复作品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66页。鲁迅概括得更妙:“因为多年受着侵略,就和这‘洋气为仇’;更进一步,则故意和这‘洋气’反一调:他们活动,我偏静坐;他们讲科学,我偏扶乩;他们穿短衣,我偏着长衫;他们重卫生,我偏吃苍蝇;他们健康,我偏生病……这才是中国固有的文化,这才是爱国,这才不是奴隶性。”张晓星:《鲁迅语录》,京华出版社2004年版,第20页。
老六对面站一群什么样的人?用梁启超的话来讲,挑战四万万群盲,全国皆我敌!
之二:光绪二年(1876)在军机处当值的资深重臣文祥病故。文祥与宝鋆,乃是奕訢的左膀右臂。所以文祥之死,对奕訢是很大的打击。文祥既开明,支持洋务运动,同时又有传统的一面,在维护传统与推进洋务之间尽量把握平衡。文祥死后,沈桂芬代替了文祥的角色,他以洋务见长著名,积极推行洋务,在军机处与以传统“正学”自居的帝师李鸿藻就有了矛盾!老六夹在中间,左右不讨好。
之三:李鸿藻是帝师,深得两宫太后的好感,地位甚为显赫,在他周围聚集了一批保守的翰林、言官,形成一个有政治倾向的“清议派”(或称“清流党”)。沈桂芬感到势单力薄,于是召王文韶入军机处作为自己的支柱。光绪六年(1880),沈桂芬死去,王文韶随后也被李鸿藻排挤出军机处。老六更加没劲了。
之四:光绪七年三月初十(1881年4月8日),比慈禧小两岁、身体一向健壮的慈安皇太后猝死,清廷的垂帘听政由两宫并列骤然变成慈禧一人独享。因此,对于东太后的死因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人们自觉不自觉地将她的猝死与慈禧联系起来。虽然官方资料证明,慈安乃正常死亡,可是大清特色下,谁相信官方呢?民间谣言满天飞,最流行的谣言是慈安吃了慈禧进献的小饼而暴死,关于慈禧杀慈安的原因,更是五花八门:有说,是因为咸丰密诏事。慈安拿有咸丰皇帝临终前给她制裁慈禧的遗诏,上写:“西宫援母以子贵之义,不得不并尊为太后。然其人绝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当专决。彼果安分无过,当始终曲予恩礼;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廷臣,将朕此旨宣示,立即诛死,以杜后患。”天嘏:《满清外史》,选自《中华野史·卷十·清朝卷(上)》,三秦出版社2000年版,第8368页。慈安生病时,慈禧尽心服侍,感动得慈安就把这诏给拿出来了,给慈禧看后,即当面烧掉了。慈禧表面对慈安感泣不已,实际上却起了杀机,既怨咸丰偏心,又嫉慈安独得宠信。有说,是因为东陵致祭事,说光绪六年(1880)两个寡妇到东陵祭奠她们共同的丈夫咸丰,却因为位置的排列起了争执。慈安以咸丰在位时慈禧只是妃嫔为由,不让其与自己并列,并命慈禧退后拜祭,慈禧认为还是并列而排的好,两人当众吵了起来。最后慈禧胜利了,但她很不高兴,认为慈安是羞辱自己,遂起杀机。有说,是因为李莲英事。说慈安乘辇路过某殿,李莲英与小太监角力中,对慈安的大驾路过视若无睹,慈安大怒,欲杖责之,并到慈禧住处教训慈禧一通,慈禧不服,心生杀机。有说,慈禧有不成体统之事。慈安去看慈禧,发现一个姓金的京剧演员躺在慈禧床上,这让老实本分言语木讷的慈安气愤不已,痛数责之。慈禧认了错,赐死了金姓伶人,但却对慈安动了杀机。
真正的谣言难免弱智的一面,也就是说,没有宫廷生活常识的人,造出来的谣破绽百出,问题是,再破绽,也有大量人相信,很简单,这些人也没有见过猪跑,缺乏宫廷生活常识。现代专家根据翁同龢日记,得出慈安死于脑出血的结论,应该是正解。
不管怎么死的吧,反正慈安之死对政局还是有影响的。有慈安在,一方面,可以对慈禧构成一定的制约,慈安毕竟是正宫皇后,在那个时代还是挺管用的;另一方面,对奕訢是一种支持!奕訢与慈禧有了矛盾,常以“嫡庶之分”为由,通过支持慈安压制慈禧,慈安也多倚重和信任奕訢,无形之中,奕訢和慈安形成一种联合力量,来共同对付慈禧。慈安一死,奕訢就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真正的“后”援团,在慈禧面前更加缩手缩脚,抖擞不起精神了。当然,慈安之死还让十岁的小皇帝载湉伤感不已,慈安太后可能是后宫中唯一能给他母性之爱的人了,所以小皇帝每天都要到东太后的灵棺前痛哭不已。据帝师翁同龢日记载,慈安死后一月有余,小皇帝读书还静不下心来,三月之余,一提东太后,还泣然流涕。可怜的孩子——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却一直活着!
之五:由于李鸿藻“清议派”的势力与压力,导致奕訢的被动。奕訢更大的精力是在主张改革的“洋务派”和主张保持传统的“清议派”之间寻求平衡。寻来求去,改革的步伐就成了毫米推进,奕訢再也不能像原先那样大刀阔斧,许多近代化的设想也因碍于守旧舆论而被搁置或者废弃。但是列强环伺,外辱日盛,奕訢还得硬着头皮招架!
之六:光绪十年(1884),法国侵略越南。奕訢及其主持下的军机处不想轻易开启战端,因为他们更知道政府的老底。但是清流派不这么看,由于受到慈禧太后的信任,更由于认为光靠摇唇鼓舌就可以打仗,所以他们交章弹劾奕訢等人。正好清军在前线溃败,慈禧太后同醇亲王奕譞合作,以“委靡因循”之名,将以奕訢为首的五军机大臣全部罢黜,停奕訢亲王双俸,命他“家居养疾”。又命礼亲王世铎主持军机处,庆郡王奕劻主持总理衙门,并命遇有重大事件,先与醇亲王奕譞商办。慈禧太后这次改组军机处,因发生在甲申年,史称“甲申易枢”。这下可好了,本来大清这个破车是靠奕訢这骏马来拉的,现在换上了三头蠢驴,大清只好朝着死亡之路狂奔而去,拦都拦不住!奕訢彻底灰心,以养病为名躲到北京西山的戒台寺,隐居起来了。
之七:光绪十七年(1891),恭亲王的老部下,与他一同遭贬回家的军机大臣宝鋆死,奉诏入祀京师贤良祠。奕訢在仪式举行前先往阅视祭器、祭品,想起两人共事时的谐趣,黯然神伤:
某日军机处将散值,宝鋆先往如厕,许久才返。奕訢嘲笑他:“往何处撇宝去?”“撇宝”是当时市井谐语,与“如厕”同义。但“撇宝”的“宝”与宝鋆的“宝”同音,奕訢此话就是调戏宝大人呢。宝鋆随口答称:“哪里,是出恭。”这“出恭”的“恭”与“恭亲王”的“恭”同音,两人斗个平手。
又一日,恭亲王自太庙出,指着庙碑下面的屃(赑屃,古代一种神兽,龙生九子其中之一,形似大海龟,常见于驮碑)对宝鋆说:“你看这个宝贝。”以“宝贝”暗指宝鋆,奕訢当然意在其龟形。可宝鋆回曰:“啊,这也是龙生九子之一嘛。”恭亲王兄弟一共九个,宝鋆这么回,巧妙极了。所以两个人又是平手。
两个人之间的这些谐趣,既反映了双方的机智与亲密,更反映了恭王的宽厚与随和。现在,亲密战友一个一个地走了,国事一天不如一天,作为宗室亲王,老六如何不悲伤呢?
之八:光绪二十年(1894),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一败再败的局势下,奕訢被重新起用。九月初七(10月5日)太后单独召见恭亲王奕訢,而且一天内连召四次。说明老太后还是挺英明的,深刻明白没事的时候用庸臣,有事的时候用能臣。不过,此时的能臣、她那曾经年轻气盛的小叔子已变成年过花甲的老叔子了,暮气沉沉,或者是因为身老体衰的缘故,或者是因为十年冷板凳的缘故,但更多的是体制的弊病与人事的难为,总之他出山也不行。他把希望放在了和谈上,甚至希望给英国2000万两银子,以期中英结盟,英国当然不傻,给我2000万,我就给你当马仔,拉破船,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啊。奕訢的希望落空,只好眼睁睁看着战争失败,眼睁睁看着《马关条约》签订。亲王知道,自己在世的时日不多了,而且大清这艘破船将驶向何方,他这个局中人可能看不清楚,但是他能感觉到,朝政明显失衡了——当权的满洲人全是平庸之辈:
军机领班礼亲王世铎,除了拍马屁还是拍马屁,他最大的政绩就是在中日甲午战争的高潮阶段,把马屁也拍到高潮,前方打得多热,他在后方给老太后办六十岁的生日大典就有多热。当然,这个人还有个特点就是没有脾气,跟谁都没有黑过脸、说过重话,所以宫内左右都说他是好人。这好人每日入值最迟,散值最早,遇事则模棱两可,毫无措置。
总理衙门领班是庆亲王奕劻,十年前奕訢被罢免后,奕劻担上了总理衙门大臣之职,封庆郡王。海军衙门建立后,又会同醇亲王奕譞帮办海军事务,由于给老太后办六十岁生日大典有功,晋封庆亲王,也成了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他所谓的有功,就是会同奕譞挪用海军衙门的经费给老太后修颐和园。
甲午战争后期,这些满洲庸臣都站在老太后一边,由原先的不反对主战转向了主和;至于汉族大员,除了李鸿章,其他人大都站在光绪帝及其帝师翁同龢一边,做了铁杆主战派。奕訢为此忧心,他认为翁同龢势力过大,对光绪的影响过甚,慈禧太后对此也很不满意,于是他与太后合谋,弄个有能力的满人入值军机,对翁同龢进行牵制,最后他们相中了两个人,刚毅与荣禄。怎么说呢,刚毅作为一位满洲大员,在汉族士大夫眼中是一个笑话,说话的时候满口跑江湖,跟个黑社会似的,却老想掉书袋,一掉一堆错别字,引得大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比如“追奔逐北”,他愣给人改成“追奔逐比”,认为敌人逃跑的时候,不可能只往北跑,为什么就不能往东西南三个方向跑呢?于是奕訢与老佛爷选中了荣禄,荣禄是满洲官员中最聪慧的一位了,但他的聪慧却更多的表现在明哲保身方面。他不想蹚军机处那浑水,更不想卷进南北清流之争和满汉之争中去,超然局外的李鸿章就是他的榜样,所以他自己要求做直隶总督。奕訢与太后满足了荣禄的愿望,只好派刚毅入值军机了。光绪二十四年(1898),亲王病殁,临终前,忧心忡忡地要求亲临省视的载湉侄儿远离广东小人,同时大骂甲午战争中力主开战的帝师翁同龢:“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者。”中国史学会:《戊戌变法·第三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81页。说明,老六还是比较清醒的。
之九:家事也一塌糊涂!
奕訢死后又光荣了一番。一方面,谥号曰“忠”,配享太庙,入祀贤良祠;另一方面,赏亲王世袭罔替。这回他再恭,也没法拒绝了!而清宗室中,能谥个“忠”字的,也就另一个著名的小叔子多尔衮了。但这一切又能起什么作用呢?死前的奕訢,内心凄凉,国事一塌糊涂,家事也没好到哪里去,儿女们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儿女多早殇,侥幸活下来的却又不争气!
他有四个儿子,长子载澄、次子载滢、三子载濬、四子载潢,其中三、四两子俱幼殇,长子载澄袭贝勒,自小天资聪颖,擅长诗文,稍大后却胡作非为,甚至领着同治逛窑子,兄弟两个竟成性病病友了。光绪十一年(1885)载澄病死。载澄发病期间,奕訢甚至不愿进屋看他一眼。下人用父子情面哀求,奕訢进了屋,可是一看快要毙气的儿子依然一身外出寻欢的黑衣,黑衣上绣着成群的蜘蛛,顿时火起,对着儿子大骂:就这样子,还是死了的好!乃父如此一骂,载澄立马儿蹬腿而死!享年二十八岁。可怜的孩子,做高干儿子也是“杯具”!另外一个儿子载滢,过继给了奕訢的弟弟——老八钟郡王奕詥,袭贝勒爵位。他还有四个女儿,其中二女幼年早丧,大女儿被封固伦公主,后辞去“固伦”名号,改封荣寿公主,长在宫中伺候老佛爷,人称大公主。
据说,奕訢生前曾多次发过“我大清宗社乃亡于方家园”之叹。王照:《方家园杂咏纪事》,选自《近代稗海·第一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据说方家园原来是钦差大臣都统胜保宅院,籍没后,赐予承恩公桂祥的,所以奕訢所谓的方家园,乃慈禧娘家代称,暗指慈禧。
奕訢发这种感叹也是正常的。他是爱新觉罗家最优秀的男性代表了,斗了一辈子,也没斗过方家园的这位小女人,大清气数尽了!而他自己,死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如果多活两年,第一,对于广东小人康有为的一路狂奔能有所遏制;第二,对于义和团乱中华、八国联军进中国也能有所防备。当然,个人之长难补组织与技术之短,天朝命数已尽了,老六的一生只不过说明,天朝运作的机理就是劣币驱逐优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