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言情狐说(新聊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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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狐说(新聊斋系列)(无宴)

楔子

夜风玉露,轻枝曼舞。

冥冥有清灵之息摸索着深夜寒水浸透空气,湿漉漉的静谧中刹那间星火绚烂、风云剧变,好似有什么巨物如灵蛇一般要破洞而出、风生水起——

“滴答——”细小的水滴落在岩石上,溅进了溪水中,泛开一小圈涟漪。

骤转之势戛然而止,仿佛是被这一滴水阻挠了娓娓而开的夜幕。

天光灭,万物生,风水太平。

“咦……”暗处响起异音,“嘿嘿……”连笑意都是不正不邪、似好似坏。

孽畜!

悠扬鸿声如涌泉四起,霎时风林肃杀,万物皆兵,甚是孽灵突降,天下为危。

“嘿嘿嘿……”它似乎听不懂,也不懂这形势利害,但笑不语,却笑得更加幽然诡异,只是这伶笑未落,两处茫茫之中有细腻蔓延,指尖玉露转承欢,青莲遇水兀自开。

风停,刹那满是莲语,充斥山林树梢寒水潭。

时也,命也,生也,罢也,洞天有灵,始圣之身,神喻天劫,好自为之——明火忽暗,方才的萧瑟肃杀之意豁然消散,草木生辉众为自然,剩下的只有风声水声竹枝乱舞,还有那……被风一吹就消散了的莲。

佛莲。

佛莲香。

“……嘿,”那孽物仿佛只会笑,转而顿了顿,“仙……神……佛……嘿嘿……妖呀……”它终于开口说话了,说了四个字,却将妖字放在了最后。

寒水潭边声声轻思,迎合着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声音尖细清脆,乍听,只让人心口一颤,突觉一种风华玉露、灼过桃夭的冶。

“妖……”那东西像在学着说这个词,不停地咿咿呀呀,“嘿嘿,渌水带青潮,水上朱阑小渡桥,桥上……嘿,”它稚齿初开折身笑,娇泠如水,袅袅如烟,“桥上有狐双笑靥,妖娆,倚着阑干弄柳条……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有什么毛茸茸的触觉勾上了唇角,那感觉就像是折取潭中青莲耳边摩挲绽放。

暗夜重影,簪花拂鬓,引身折腰步从容。

“滴答——”水滴渗入寒潭阑干柳树梢的一瞬,夜风浮动、流萤飞舞,凝露间唯剩星光月色瑶台下逢。

幕平如水,千山不动,莲池悄熄。

相传:狐,九尾,善妒善疑,万物之灵。

第一章 夜出青狐

红墙绿瓦,墙内有莺声娇语,嬉笑成群。

不知是哪家少爷公子正在逗着美人笑靥,白露依依,秋水三分,连当夜的月光都好似被这笑语惹了温度后更加的明亮。

“怅望前回梦里期,看花不语苦寻思。露桃宫里小腰肢……”小轩窗里满是娇声诧诧,吟诗的人想必是个风流公子,“眉眼细,鬓云垂,唯有多情宋玉知……”

“啧,”长廊里走过的巡夜人提着灯笼朝着欢声笑语的房间探望了眼,“这屋里的是哪家公子?”他用胳膊撞了撞身边的搭档。

“还能有谁?”那人嘿嘿笑着,“自然是前两个月去南方做生意回来的冯家公子啰!”

提灯笼的人愣了下,“冯公子不是这个月就和程家的小姐成亲了吗?怎么还来这种地方花天酒地?”他皱眉颇不能理解。

身边的人拧了下他的胳膊,那人哎哟一声怪叫了出来,险些连灯笼也掉在地上,“他有钱爱娶几个是几个,爱捧哪个是哪个,偷个腥尝个鲜的,程小姐没看见,咱们也休管这么多事!”伸手托了托灯笼,依旧没好气地要扯走那正义感泛滥的家伙。

“唉……说起来,我还记得……”那人没说下去,他还记得冯公子在向程家小姐提亲时的话,说的什么两情久长、朝朝暮暮,说的什么繁花如玉一枝为谁开,说的什么夫复何求、非卿不娶——假的好像真的一般。他长长叹出口气:“程小姐若是知道了,断不会嫁给他了吧?”他自言自语。

“你在嘀咕什么呢?”身边的人不耐烦地将他拖开。

“喀!”黑暗中有什么小石子滚落下假山的声音,幽静但是清脆。

“什么声音?”提灯笼的人顿住了,“你刚才听到什么了?”

“还能听到什么?冯公子的房间那么大声音,除了淫词艳曲还能有什么?”这人许是没有那耐心再啰嗦了,“这里还能出现什么妖魔鬼怪不成?”他哈哈大笑,“你这人就是疑神疑鬼的,我可不信邪!”

“嘘……你轻些,”手臂马上被旁边的人抓紧,“我不是说假的,最近夜里不太安宁,我常常听见有人三更半夜的在吟诗啊……”这厢的声音都开始有些发抖。

“吟诗?是啊,那些公子成天没事喝醉酒了就吟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厢还满不在意。

“不是不是,和那些不同,那声音……不是的,完全不同……”他说不清楚也解释不清楚究竟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对方也好奇起来了。

橘色的灯火忽明忽暗,好像起了夜风,凉凉地渗进了骨子里。

两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厢脑中还苦苦冥思那夜夜入梦的声音,有些细腻清洌的味道开始弥漫在空间里。

“怅望前回梦里期,看花不语苦寻思。露桃宫里小腰肢……”耳边声音陡起,略带冰凉却不刺人,反有刹那玉露夭桃的惊艳感,让人一瞬分辨不出究竟是男是女,或者早已忘记要去分辨,那声音重复的是方才冯公子的诗。

巡夜的两人心口猛然一冻结,这小筑是冯公子包下的,自然不该有别的人进来,也不可能进得来,一种悚然顿时布满,明明是惧怕的,却忍不住要将灯笼颤巍巍地上移,忍不住想去看一眼那片刻风熄的桃夭如玉。

橘色的烛火缓缓地映照出难辨的景物,青丝鞋履濯青莲,毓秀青衫带青花,好像还泛着微弱的萤光,在夜色如水、星光如炬的帷幕中,那青一色的存在好像……如魂如魄。青衣膝上伏着一团白物,如同夜冥中的猫儿,就在昏黄的灯火快要映照到那魅物精致的下颌时,“呼”一阵异风拂过,熄灭了烛,诡叫撕了周围的静谧,附近一片月光,却因为那魅物站在阴影里而无法看出分毫。

“呀……”那两个人立刻鬼叫地吓作一团,原来那伏在膝上的不是猫,而是,狐。

“踏。”鞋履踏碎了满地的落叶,声音是撕裂一般的干脆,“眉眼细,鬓云垂,唯有多情……嘿嘿,唯有多情狐媚知……”稚气得有些初生的娇笑,如轻烟曼舞触碎指尖,这魅物是在朝着他们走来,一步步,一分分。

“眉眼细,鬓云垂,唯有多情狐媚知……”它念念叨叨,整个空间里好像多了几分莲色落了几点梅花,清秀干净得出尘,“眉眼细,鬓云垂……”

天上有仙客,家世说南州。精神巽秋水,胸次纳青丘。带取括苍风月,来听蓬莱环佩,笑阅几春秋。

青丘一带,乃基山往东三百里,南坡盛产玉石,北坡盛产青雘,青丘山下有临山小城,斜倚青丘,名青城。

秋凉一破,草木生辉,东方浮云恰散,映照一片彩霞翩飞,猩色与霞光接天而起。

青城琼花院的门口围了一群人。

“捕快来了,捕快来了!”有人嚷嚷着,人群迅速地让出了一条道,那捕快姓魏,是个才到青丘山下当值不久的年轻人。

众人一阵唏嘘,琼花院昨夜被冯公子包了下来,一晚上的莺歌欢笑,谁知早上初云蔽日,竟是一人一命。

魏捕快阴着脸皱眉看着房间里的尸体,衣裳干净整洁,房间也没有被翻搜的痕迹,连那摆在高高架上的金鱼水缸都没有被打破,如此不像挣扎过后的谋财害命,这房间大门未关,小窗独开,说动机莫不是冯公子平日生意场上得罪的人?

“昨夜是谁在守夜?”魏捕快突然回头。

“好像是小三跟那个打更的……”有人插了句嘴。

“哇哇哇……好漂亮……”还没等魏捕快说话,那小三就从门口冲了进来,正是昨夜提着灯笼的巡夜人,只是他双眼无焦点地乱晃,见人就嘻嘻哈哈地叫嚷:“好漂亮……”他冲到魏捕快跟前,神秘兮兮地瞪着他,“有鬼……好漂亮的鬼,好多好多的花……”他煞有其事地指指点点,像个疯子一样,约莫是昨夜看到了什么受了刺激。

众人被这疯子喊得心里一阵发虚,魏捕快咽了下口水,“什么鬼不鬼的,难道还女鬼索命不成?”他嚷出一句,倒是连自己都不由一跳,风从窗口拂进,背后好像微微出了汗水,就是一阵沁凉,他定了下神拖过小三,“你看好了,这是人杀人,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啊……”小三的眼睛一触及那尸体就怪叫起来,拼了命地往魏捕快身后躲去,“血……血,有血……”他指着尸体,眼睛却不看。

血?众人突然一怔,从方才开始,就只看到尸体衣冠整洁毫不凌乱,甚至……所有人都忽略了,尸体上,没有血。

没有血?死了人怎么会没有血?

“哪里有血?”魏捕快心直口快嚷了起来,话才出口就顿住了,周围一阵惊诧,频频后退起来。

不是没有血,而是方才没有血,现在——在冯公子胸口衣襟的位置缓缓渗出了暗红的痕迹,好像有什么东西破了闸流淌了出来。

咕咚。

魏捕快仿佛听见了自己嗓子里咽下口水的声音,莫非伤口在胸口?他咬牙,死人不是没见过,尸体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当捕快当到这分上也太窝囊了!

“让开!”他一喝,就推开身后畏畏缩缩的小三,一步跨到尸体跟前,一手揭起冯公子的衣襟,“让我看看到底什么东西在作怪!”到底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用力一扯,只听得“嘶”一声,冯公子的衣襟被扯了开来——

“呀……”周围惊叫连连。

“咚!”魏捕快被吓坐在地。

“哇哇哇……”疯子般的小三抓着身后的青花帘子遮挡到脸上,“眉眼细,鬓云垂,唯有多情狐媚知……”他絮絮叨叨,几乎分辨不清楚,“唯有多情狐媚知、唯有多情狐媚知……”

那尸体半分未损,只是……没有心。

衣冠未乱,绸缎未破,恰是他的心脏被人生生剜去,竟然没有流出一滴血,而是到了现在才破了伤口。

一房间的唏嘘惊叹,明明是白日却有点毛骨悚然无法解释,好像整个空间都阴风阵阵了起来。

“改明儿去山上请人下来消消灾吧……”门外几个老人低声附和,“说不准还真是什么女鬼索命,这冯公子平日里对姑娘花心惯了……”

“幸好程小姐还没嫁过去……”老人就着阳光抬头,“哎?”只闻到跟前一阵丁香兰馨飘过,伴随着玎玲如风悦耳。

“老人家,请问青丘山上山的路该如何走?”那姑娘许是从外地赶来,她眉目细致,腰肢纤细,发髻上插着一支端木簪,簪口系着一颗很怪异的黑白小铃,只是铃声却是从她胸前挂着的铃铛上发出来的,同是黑白相间的色泽,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上面绘的是个阴阳两行的八卦。

老人一愣,伸手指了指南面,阳光落下一连串的细碎剪影在她长长的眼睫下,那小姑娘嬉笑嫣然,乍一眼看过去好像庙里常常拜祭的那些菩萨,当然,她不是长得像菩萨,而是给人一种无法怀疑的安心纯真的气质,好像不论你说什么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也同样的,不论这女子说什么,你也找不到理由去反驳怀疑的坦诚,有些诧觉不可思议,那只是个年方十六的小姑娘,未经世事的单纯的小丫头,明亮得比过了这夏日的阳光,所到之处繁花盛开。

“多谢老人家……”她点点头,绽开笑意,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请问,这里是出了什么事吗?”这么多人围观,原本她是不对这种事感兴趣的,青丘本不是安生之地,锦屏云起易成霞,玉洞花明不知夕,只是一路繁花夭盛,天色媚明,所谓月盈则亏、物极必反,很多事情到了极致反而是一种孽障。

“姑娘是……”老人忽有些明了恭敬地退开了一步,这姑娘必不是普通人,虽然问着话却没有看向屋内一眼,倒是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

她大大方方点头一笑,“青丘山、拂云观,殊阳。”

“哎?”老人诧异地张了下嘴,青丘山上有座拂云观,传于百年前,谁人不知青丘乃孽物之源,所以每逢年庆佳节倒是有许多人去参拜,至此也不见有什么妖孽横生的事发生。青丘山地势踞险,夜里有些凉靡悱恻,很是森然恐怖,若不是会降妖除魔的人恐怕还不敢在山上居住,如此一想,莫不是眼前的姑娘会些降妖之术?

“呀呀呀……眉眼细,鬓云垂,唯有多情狐媚知……唯有多情狐媚知……”屋子里那发疯的小三怪叫着突然冲了出来直撞开老人跑到了大街上去。

那女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老人,一手抓住小三,指尖半转,笑声灵动,“喀”地不知点了什么在他的后颈,只留下一串佛香缭绕,“好个祸害,障眼迷人。”她这次走到了房间门口,只是朝屋内张望了一眼,径自来到桌案前,伸手捻了捻再轻轻吹走,就好像她在吹一根鸿毛,只是谁也没有看到什么鸿毛落地。

“你你你……闲杂人等,不许进入凶案现场。”魏捕快狼狈地爬起身,扶正了脑袋上歪歪扭扭的帽子,“查凶手是衙门的事。”

那小姑娘“哦”地点点头,“捕快大人有什么高招?”她的表情不像在看好戏,她问得很认真很天真,“我想知道,如果凶手不是人的话。”——如果凶手不是人的话,捕快大人有什么高招?她的话有些颠倒。

魏捕快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凭什么说凶手不是人,不是人,还是什么妖魔鬼怪不成?”他活这么大还当真是没见过不干净的东西。

殊阳无视掉那捕快一脸的狐疑和不信,缓步走到那木雕花支架前,上面是锦绣鱼缸,缸内有三尾小金鲤,只是水面上漂着一朵半合半开的青莲,说不上是融洽还是格格不入,她伸手捞出了青莲,“青丘有灵,梦狐夜出,活色生香,以魅为行。”她瞅了瞅那尸体下已经流满的一摊血迹,“好锋利的爪子,切肉割骨,这孽畜不要成仙倒是要成魔了。”她眉眼一挑,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那朵离水的莲花在她手中萎靡凋谢,“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句话自然是说给那年轻人听的,魏捕快一时语塞,那女子神色也并不正经,明明看起来只是个年若十六的少女,却仿佛说什么话都不会让人怀疑,甚至让人觉得她有些故作的——老成。

发疯的小三,没有血迹但少了心脏的尸体,遇水即开、离水即谢的青莲——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所有人屏气凝声,只有风拂过那兰香女子发簪的铃音。

“噼啪噼啪——”屋外顿时响起鞭炮声,倒是吓了所有人一身冷汗。

“可是哪家公子今夜娶亲?”殊阳眉头一皱,只是微微思量的痕迹,倒没有半毫愁绪。

“是任家的少爷吧……娶的是县太爷的小姐呢,听说他有个原配妻子……”

“哎,不是订了琼花院的酒席吗?”众人七嘴八舌起来,且不管这少爷究竟是不是抛弃糟糠,攀权附贵,大家更在意的是地点。

又是……琼花院吗?

所有人转头盯着那一地的花瓣。

是夜,月如水,引照青湖渡桥。

琼花院里笙歌醉舞一派喜气。

“咳咳咳……”有个人醉醺醺地从大厅里出来,红衣喜服,一看便知是今夜的主角新郎任少爷任明池,大抵是喝醉了酒从宾客中抽身出来吹吹风。

只影湖边,星月对饮。

这夜里的风沁心的凉,就好像是从青丘山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幽静处吹拂而来,有一点潮湿带一点微露,虚幻如画,忍不住想触摸却如流沙指尖过。

“嗒。”身后的假山上落下一颗小石子,滚出一串声音。

任少爷醉醺醺地回头,青色占据了山头,绣着花的青丝漾着裙摆,那人坐在假山上,背着月光看不到样子,十指轻捻,丝衣孱动,便是一骨子莲香悠扬,膝上有只猫儿一般的动物伏着。

“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任少爷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念了出来,今早听说这琼花园子里哪个房间出了命案,是女鬼索命——女鬼啊……任少爷眯了眼睛,若这女鬼是这般慑人,怕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嘿嘿。”假山上嬉笑的人也跟着念了一回,那声音非男非女,如出水的妖莲,濯了清水般甘洌。

“姑娘……”任明池小心翼翼,酒意醒了一半,反怕是惊扰了鬼魅佳人。

假山上的女子微微偏过头,“嘿嘿,任明池……”她低低唤,有着袅袅轻烟般的情人低呢,“任明池,你还记不记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你还记不记得‘辜德负恩,上有神明’……”那女子突然语调一转,长袖掩面如泣如诉,“‘任郎一去无返音,卿家垂泪到天明’、‘任郎真是好薄的情、好狠的心’……”那眼泪好像生生就要掉落了下来。

任明池脸色顿变,大退一步,这才真是见了鬼的惊骇表情,满脑子微醺半醉的酒意现在全化成了背后冷汗淋漓。

那些话——都是,当初他对着糟糠妻子许下的誓,发下的愿,只是——别人怎会知?

“你你你……你是谁?”任明池现在才记得要害怕,“你是什么牛鬼蛇神?”他一边退一边大声呵斥。

“我……只是替她问一声,问一声而已,你不用害怕……嘿嘿。”踏,那女子从假山上跃了下来,好像雁过千山寒水不留影,唯有青花濯草生,她一步步都幽静地如同漂浮而来,膝上那只白狐蹿进了草丛消失。

“你别过来,滚开!”他拼命的挥着双手,谁料脚下一个踏空,整个人“扑通”一声跌进了琼花院的池子,他感觉到水灌进了自己的耳朵鼻子嗓子,想要呼喊却什么也喊不出,微薄的水面之上,是那个无动于衷的女子,青衣长发袅袅如烟,她站在池边蹲了下来,指尖触进水中,顿时莲生丛开,水上遍布起夭濯的青莲,铺天盖地一般。

“你许下的誓,总是要完成的。”那女子说着话,声音没有变,只是如今听来未免冰冷刺耳了许多。

就在虫鸣寂寂,池面即将平静之际,忽从暗中跃出一道人影“扑通”一声就蹿进了湖水中,一把拖住就要沉下去的任少爷拼命地朝岸边划去,正是那个不信邪的魏捕快,看来是潜伏已久。

那妖孽见状,脚步轻移不知是要逃还是另有动作,“喀。”猛然被什么东西反弹了回去,手臂一阵痛麻,腰身上就被缠绕上了一圈圈的红绳铃铛,一动就是铃音落遍,捆妖索?她一惊回头便看见月下有人偏头而立,这一次是她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今夜想来不太平安了。

“夜出青狐,放纵行凶,还不回头是岸?”那女子声音温和娇气,看来年纪不大,语气也不是要杀要收的凛冽,她更像在谆谆善诱。

谆谆善诱?

“嘿嘿!”那妖孽唇角绽花,如梦如幻,爬起身直掠过红墙绿瓦,殊阳见状眉头一舒,不急不躁倾身追去,原是青丘之狐,恐怕得应天命而生,不过妖道人道,终是殊途!

“铃铃铃……”一路上皆是那红绳银铃,细小清脆。

“啪。”那妖孽进了山攀上树梢,娓娓而坐,竟也不再逃离,这一路铃声彻天,逃是逃不了的,她反是气定神闲地看着跟前落下的女子,“啪啪啪……”妖孽还拍了拍手,似乎是在称赞那女子追得很紧,身法不赖,可惜可惜,道术不精,只能抓她不能伤她。

那是一棵柳树,长长的柳条好像门帘一样挡住了妖孽的半个身子,“真是一心向善,斩妖除魔呀。”她有些唏嘘地嘲笑,伸手拨弄了下柳条。

殊阳抬头,月光就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好一只狐媚妖女,怪不得能迷得人晕头转向,“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她正身一侧,“还不现出原形?”

“原形……”她低低呢喃了一声,“踏”地从树上跃了下来,一下子就跳到了殊阳的跟前。

“喝!”殊阳被它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你……”她愣在了当场,如此,月华漫天挡不住流云飞散,那妖孽活色生香地在自己跟前,青丝鞋履濯青莲,毓秀青衫带青花,刹那间莲香满林,它眨眨眼盯着殊阳,眉目清远,竟萦绕起一种莲谢梅落的干净,不妖……而是夭,极端的风华玉露后只剩下干净出尘。

但是,出了殊阳意料的是,它不是她,而是他。

他他他,是个男子,敛尽了明眸风华后不似妖孽倒清澈得像圣灵的男子。

他又眨眨眼,唇角落了三分笑意这才缓缓退开一步,“被吓到了?”他嘿嘿一笑,没什么抱歉,倒是夹着看好戏的神情,这一步退得极是优雅从容,只看见青花拂地,他人已在一丈开外。

“站住!”殊阳轻轻一喝,她似乎不喜欢大声说话,所以饶是这威声喝语,也会让人心头一怔,只觉得正气萦身,“你既能化身成人,当好自为之。立身在世,必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害人之心也不可有。”她回过神自然不会忘记跟前是个妖孽,会杀人的妖孽,她很有心,很有耐心。

她在……讲道理?

“唔?”那妖孽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害人之心嘛……嘿嘿……”他颇有些自嘲地瞅着殊阳,双眼灵动如水,氤氲了漫山遍野的秋风萧瑟又被夜露化成轻烟,眼角微微渗着血红,不是勾人而是摄魂,撇去了显山露水的媚态,他反是最真实最直接的诱惑。他还不自知地将头一扭,“我可没有害人之心。”

殊阳眉头一敛,“那琼花院一条人命你作何解释?”若不是她今夜阻止,恐怕是两条。

妖孽转身,弧度精巧,“嘿嘿,我没有存心要害他,只是不小心杀死了他而已。”他说得轻巧,仿佛杀个人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抬起手,袖口里隐藏的是刻意尖锐的爪子。

殊阳皱眉,她本是个春风明媚的小姑娘,这么一皱眉,就显得整个人老气了许多,“挖人心,剖人腹,到底是做了错事不知悔改的妖精。”她大道理很多。

“嘿嘿,”狐狸借着眼角余光投来一瞥,“我没有一定要害死他……我只是想看一看,”他的语气突然有些奇怪有些迷茫,“我想看一看,他的心里究竟是放着谁,‘眉眼细,鬓云垂,唯有多情宋玉知’,原来……他没有心是会死的,再多情也没有用,”狐狸微退,笑靥折身,每走一步身后仿佛绽开一朵青莲,“可他的心里,谁也没有……他的心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狐狸转过了头,与殊阳隔了三丈远,青得虚无缥缈,殊阳一愣,狐狸自顾自说,“他说了谎,难道不该死吗?嘿嘿……”他皎洁瞬变,刹那间就给自己的恶行找到了赎罪的理由,然后天经地义。

殊阳的眉皱一皱一舒,仿佛自己被迷惑一般的忧郁了半分,转而眉皱得更深,真是个恶劣的家伙,她即使再不识事,也知害人杀人是不可为的,做了错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错事,而是一味地引以为傲、天经地义继续下去——而眼前的狐狸,显然没有那种醒悟的自觉。

“人命自有人世定夺,”虽然不敢苟同那些风流少爷的做法,但是因为一个谎言,就要杀人?“妖杀人与人杀人有什么不同?”殊阳脸上却没有特别生气的表情,但是不满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撒了一个谎是吗……”狐狸眉眼一转,就好像有白茫茫的露水浮起,“你知不知道……人撒一个谎……是会有人伤心的,”殊阳一愣,“有时候,人会伤心得——恨不得杀了对方,你知道,那种恨不得杀了他又舍不得杀了他的矛盾和挣扎吗?”狐狸突然紧逼上一步,脸蛋就放大在自己跟前,殊阳吓了一跳,被狐狸的气势逼退了一步,因为一个人说了谎会害另一个人伤心?她脑中有一抹转瞬即逝的空白,“嘿嘿,你一定不懂,拂云观都是尔等墨守成规、一心向善的人,我也不懂……”他拂袖一甩,转身得精致如花,刚才绷紧的气氛一瞬消散,“我不是人,所以我不懂。”那感觉就好像他在说着天经地义,妖孽不懂人的情感,爱人还是杀人,都是一样的。

殊阳却是真的不明白,豆蔻年华十六初开,她不动心也不懂情,满脑子都是那些降妖除魔的大道理,更别论及伤身伤心?

狐狸冷笑一声,偏过脑袋。

林子里蓦然沉寂。

殊阳闭目微微吸了口气,这里皆是那狐出现后的莲香,带着小雪落梅的干净,那不是只普通的狐狸,若是引身修行,得道成仙许也不在话下,他只是走错了一步,只是脾气差了一些,并不是不可挽回,她也不是个喜欢杀生,喜欢收妖的人,佛曰:极心向善,乃渡众生。初生性本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教化的。她终于松开口小小叹息了声,兰香沉溺于佛檀中,“我道青丘之狐,本性为善,你不是凡身,过了今夜,定要好自为之。”她转身悻悻然地朝山上走去。

真是——可笑,一人一妖,皆是不懂****的家伙,却仗着自己的理由做着生杀大权的解释!

她这样算是……放过自己了?

狐狸眨眨眼瞅着那抹身影消失在夜色丛中,“铃铃铃”,腰上还是那个没有狠心又喜欢讲大道理爱装老成的丫头束缚妖孽的红绳,在她走后遗留下一地檀香。

青丘山,拂云观,殊阳?

真的是很容易打动和琢磨的单纯的姑娘啊。

狐狸隐笑连连,清风伴月明,闲来悄落梅。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别离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人始终都不明白,因为不懂,所以可以挥霍和无视,感情也是一样的,懂了不见得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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