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灵寺位于成都市区南部的科华北路,四川大学附近。章灵寺并不是一个寺院,它只是一个公交车站。
章灵寺站的公交车有很多线路,从前我常坐的是55路,这路人很多,大多是前往春熙路和盐市口的乘客,也有不少人从远处来到章灵寺,因为这里靠着四川大学,还有好多超市和ATT歌城。
数年前,我曾经在章灵寺附近的小区住过年余,在今晚这样一个寂静困乏的夏夜,我想起了章灵寺,还有章灵寺的僧人。
那段时间我经常和骑桶人在周末去打保龄球,他是一个作家,三十多岁,杏核一般的脸,看上去严肃认真。打球也是如此,每次拿起球,站在保龄球道前,身子前倾三十度,仿佛一只老虾——然后将球弹出去,他站着看球滚远,而我则四处张望,忽然看见了一个和尚的光头。
我以为是幻觉,保龄球馆里怎会有和尚呢?
回头却见骑桶人得意满满地走下球道,因为该我了。
“你有没有看见和尚?”我问他。
“啊,和尚来打保龄球?会引起误会吧?”
我们想象着会不会有人错把点了戒疤的光头当作12磅球,这有点不尊重僧宝,然而我跑到走廊张望了一下,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背影正推开门走了出去。
成都僧人很多,禅宗密宗都有,常常在街上遇到僧人,也有一些非常时尚地背着笔记本电脑、拿着手机的。我也没有特别惊讶,转身打球去了。
只是我在想,这附近并没有寺院,不知这和尚是哪个庙的?
这件事我并未放在心上,现在回忆起章灵寺的时候,才惊觉这是跟寺僧的第一次见面了,说是见面也不准确,因为我只看到他的后脑勺而已。
名仕保龄球馆就在章灵寺左近,离公交站下车后步行几分钟的路程,所以几天后,我们又纠结了几个朋友去打球,有男有女,说说笑笑,不料走到半路,路过四川大学门口的时候,一个声音在身后朗朗响起:“施主请留步。”
我们都停下脚步回身看,只见一个穿着黄色僧衣僧鞋的和尚站在后面,合十道:“这位施主看起来印堂发亮,面相极佳,不知道愿不愿意看看相?”
原来是个假冒僧人的骗子。这种把戏诸位自是见多了:先是吹捧你面相手相之类的多么多么好,然后又“唉呀”一叹,说你各处皆好,但就是什么什么差了一点,于是乎奉上高僧开光过的玉佩或者佛珠之类的,请你掏出些随喜功德——这随喜可不是“随便多少”,只能随便多,不能随便少。
这和尚长得极其平庸,毫无高僧相,我知道他定是个假和尚,不免起了促狭心。
“师兄好。”我双掌胸前合十,打了个问讯,“都是出家人,就不必如此了罢。”
我的朋友们轰然大笑,他们向来都喜欢看我捉弄人的,此时笑了一下,又都止住,免得和尚被吓跑。
每年夏天我都会剃成光头,洗头方便,散热有效,当时正是如此,那僧人听我这么说,脸上不禁似笑非笑地抽动了一下:“不知禅林是哪座宝山?”
我面色如水:“五台山。”
说五台山只是随口道来,那僧人不依不饶:“五台山有好几座,不知您是浙江五台山,贵州五台山,还是山西五台山……”
我立马打断了他:“阿弥陀佛!有皈依心,则无处不是五台山。”
那僧人一下子懵了,讪讪笑了笑,便走开了。
我一副慈祥状看着他走开,朋友们已经忍俊不禁,我们谈笑着走去名仕,也就把这事忘了。
数日后,我在章灵寺车站斜对面的加勒比广场吃烧烤,羊肉牛肉鸡翅鲫鱼的一堆肉,又喝了两瓶啤酒,慢慢走将出来,只觉满肚子摇晃,心满意足。
忽然看到斜对面徐徐走来一个人,是冲着我来的。
正是盛夏时节,他却穿了一件毛皮大氅,走到面前一看,光头赤脚,脸上神色似喜含悲,到我面前便深深一躬,叫道:“师兄救命!”——正是前几天那个冒牌僧人。
哈,我酒意还有二分,心道自己是不是幻视幻听了?那僧人直起身来,说道:“……敝寺将遭大劫难,师兄是有造化之人,这劫难只得师兄来解,看在三宝面上,万望师兄不吝援手!”
我素以见招拆招而出名,乐得酒后找点闲事,便说:“劫难也未必是坏事,不过,是什么寺?”这野和尚八成是前几天被我抢白了,今天想来洗刷一番。我倒是不怕,真的想收拾我的话,早就有一帮人冲上来了,我就只有跑为上。既然想玩嘴皮子脑门子,那我虚什么?
那僧人合十微躬,道:“小僧所在,乃章灵寺。”
哈,哈,哈。我几欲仰天长笑。
成都一地,庙宇并不少,较出名的有大慈寺、昭觉寺等,以青城山为后院的成都,也是一个道教圣地,市内也有清真寺和天主堂,端的是个宗教之城,也因此这一城的居民,才会以生活缓慢、作风悠闲而著称。
然而,章灵寺?
那只是一个公交车站罢了,就如不远处还有一个红瓦寺一般,那也只是徒有寺名而不见片瓦的所在。
“哦?章灵寺呀。我还以为你是红瓦寺的咧。”
我不由得略带奚落地说道。
他喃喃念了句佛号,道:“师兄果然是有慧眼之人,知道红瓦寺也不足怪。然红瓦寺一干僧众,日前已遭大劫。本寺主持知道小僧惯在俗世走动的,故遣小僧前来寻得师兄,望师兄速速随小僧前去,以解本寺倒悬。”
我本以为顺杆爬是我的特长,不料这人竟比我更老辣些,看他口若悬河,说瞎话不打楞的神气,我心内冷笑,于是说:“好,请带路。”
我们原本站在加勒比广场,身后就是一家连锁咖啡屋,广场中心是数排木椅,吃烧烤、喝夜啤酒的客人们熙熙攘攘,铁板烧、冷淡杯的霓虹招牌渐次闪耀,不时有穿着清凉的美女从眼前走过,只留下高跟鞋敲在石板路面上的轻响和淡淡的香水味。
此情此景,我竟和一个长相平庸的和尚谈论关于拯救章灵寺的话题,我的人生真是充满了惊喜啊。
其实从加勒比广场走到章灵寺车站,仅仅是一条四车道马路的宽度的距离,我跟着他走过去,转眼就站在章灵寺公交站的灯箱广告前了。
“师兄且稍等片刻,本寺的驿车就要到了,届时随小僧上车即可。”
真是有模有样的呢。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般,这算是什么?
车来了。
我的咽喉仿佛被人扼住一般,这并非是由于吹了冷风的关系,而是我看见真的有辆车开过来了。
或许用“开”字并不适合,因为,那是一辆马车。
马车,四轮马车,两匹黑色的骏马拉着,它们的皮毛又黑又亮,龙眼一般的眼睛仿佛晨星。车厢是枣红的木车厢,小孩高的车轮上嵌着一圈圈暗暗发光的铆钉。
车夫是一个穿着月白僧衣的小和尚,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手里挽出一个鞭花,喝道:“吁……”,那两匹大马温顺地站住,便停在章灵寺公交站前。
小和尚轻轻一翻身,如一只白鹞子降下来,收了势子,低头唤道:“大师兄!”
被称作“大师兄”的,自然是我身边的“假和尚”,然而这时我也不能再说他是假和尚了。忽然一个疑问涌上来:站台上这么多候车的人呢?
我四下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视野周围仿佛被笼罩了一层毛玻璃,那些旁边候车的男人女人,老头小孩……面目模糊,声音朦胧。
“……你个人晓得撒……不摆咯,二天出来喝茶……”
“……锤子!”
“……啷个办、啷个办、快耍起双截棍!”
“……唉呀,我不得豁你嘚……”
这时候正是十点过,成都的夏季夜生活刚刚开始,公交站上并没有几条线路还在营业,只不过这里也是一个打车的热点罢了。
我回过神来,那小和尚正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我,原来那僧人已在邀我上车了,而我竟没听见。我连忙上了车,来不及思考这一切怎么回事,小和尚又猴一般窜上车夫位子,章灵寺僧也跟着上来,坐在我旁边,放下了车门帘。
却听他道:“多谢师兄成全,小僧月空,代本寺先行谢过。”
我这时才开了口,声音有点打结:“章灵寺?在哪里?”
忽然马车一个转头,冲向了站台。
光。黑暗。
黑暗中的光,如瑰丽的极光一般,在车窗外飞逝扭曲,又像是散在水面上的油花,以宇宙大爆炸的速度,流云般一闪而过。
一股无形的压力将我按在座位上,耳畔隐隐传来野唱漫吟的歌声,仿佛又看见一个踟蹰在荒野的白衣男子,背着一柄古剑,箕坐在一江寒水边……猛然车厢一晃,停了下来。
我缓缓透过气,生怕这是一个华美的梦,而我会惊醒自己。
右手边的月空和尚起身撩起了车门帘,道:“师兄,请移步。”
我略一迟疑,下了车,四周黑洞洞的,只有车厢外的两盏马灯发着橙黄的光。似乎面前是一座极为宏伟的建筑,然而我也没见过这么黑的天,竟没有丝毫的天光。
“月净!快通报,五台山大师兄到了!”月空对小和尚说。
月净小和尚哎了一声,下车一溜烟跑进我面前这座黑暗中的大建筑里,他脚步声渐远,终于听不见了,却在极为遥远的地方,开始响起了嘈杂的声音——猛然如洪水逼近,那声浪从建筑物中喷涌而出:“章灵寺众僧——恭请——五台山大师兄!”
哗一声,周围燃起了无数的松明火把,细纱灯笼,又有一盆大火,如巨烛般矗立在我面前十几步的地方,此时我才看到,端的是一座寺庙,山门上悬着三个大字:
“章灵寺”。
熊熊光明中,自寺庙深处奔出数十名僧人,一时也看不清他们穿的什么,只是黑压压一片,肃立在道路两旁,巍然不动。
我随月空入内,火光之下,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是阴晴不定,如泥雕木塑。大殿之中有一人缓缓走过来,在我面前两米远站定,道:“南无十方三世佛菩萨庇佑!这位居士,法号如何称呼?”
我满肚酒肉劲儿此时已经消退了,此情此景,直如梦境,心里却在思索给自己起个“法号”,灵机一动,我答道:“山火。”
这是“灵”字的拆字,若是问我缘由,自是以“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来对。心里有了底,我便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僧人,大约就是住持吧,略略比我个头小了些,光头上满是紫褐色的老年斑,穿一领金红僧衣,持一杆紫铜禅杖,华而不俗,倒是颇有些高僧大德之范。
那住持听我说了“法号”,禅杖都晃了晃,月空忙奔上前去,扶住住持,却听住持道:“月空向来顽劣,此番却立了大功。山火居士,本寺僧众存亡,委居士一肩承担了!”
不知何时,月净小和尚已立在我身侧,探头探脑地对我说:“居士,天劫将至之前,长老们曾求诸佛菩萨昭示,佛菩萨赐十二字曰:‘山中月,火中居。双灵会,天劫退。’”
我“啊”了一声,住持说道:“月净所言,句句是实。山火居士的号,合起来便是个‘灵’字,加上本寺之名,自然是‘双灵相会’了,居士万莫推辞了罢。”
“天劫是什么?”
我愣了好一会儿,终于问道。
住持法号“丰严”,我就算不记得佛门辈分,也隐约觉得章灵寺并非禅宗正派。
一般庙宇,大雄宝殿所立的不外是释迦牟尼或其过去佛、未来佛这三身,也有拜菩萨的,如观自在或文殊、菩提……这章灵寺的大殿,供的却是一棵树。
说是一棵树也有点奇怪,无枝无叶的,只是光秃秃黑漆漆一根,一围粗细,两三人高,杵在香案后。我一边打量这棵怪树,一边想着“天劫”的事儿。
丰严法师说,天劫并非定数,所谓三百年一小劫,一千年一大劫的说法,不过是小说家言,但天劫毕竟是存在的,何谓“天”劫?就是人力不可抗衡之劫难,我当即回应说,我也是一介凡人罢了,又不是YY小说里动不动获得超能力,打得创世神满地爬……
“歪歪小说是什么?”丰严法师怔了一下,又说,“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意思是无论多大的天劫,上天仍是会放一条生路,这条生路不是人人都打得开的。”
这话我倒是明白,但天劫的表现形式是什么?
丰严法师道,天劫每次都不一样,佛菩萨虽给出了警示,但“山中月,火中居”到底什么意思,他们也并不确定,“火中居”似乎暗示会有天火?“山中月”又会有什么危险?
“烦劳居士多费神了。”丰严法师忧心忡忡地说,“天劫到来还有七天……”
我请月空和尚送我回去,一旦我有所发现再和他联系,他倒是极为兴奋地给我留了手机号码,我猜他应该极少和“外界人”联系吧。
走出章灵寺的时候,我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依旧是黑漆漆的,无星无月,我倒是记得成都的今晚还是有些天光的呀。
在成都市区,是看不到山的,更看不到月。
虽说周围高山很多,动辄海拔四五千米,但盆地湿气也重,常年是灰白色不阴不晴的天,根本也看不到什么。
我回来已经两天了。月空和尚送我出来的时候,亦是用的那辆马车,车外再度流光飞舞,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站在章灵寺公交站的月台上,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冷白的灯箱上“欧陆经典,坐拥城南……限量发售中!”的房地产广告,它们真是千篇一律。
我试图在网上检索“章灵寺”,追溯一下它究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大抵真的曾经有过一座寺院,后来破败消灭了,空留下个虚名?可惜网络给我的是数万条关于章灵寺公交站的巴士路线图,没有一点有意义的线索。另一个可能会找到缘由的,只有找成都的地方志来翻,然而我还没有去图书馆,就发生了另一件事。
我并不是本地人,在蜀地呆了那么久,有时我会觉得成都是我的家,但钱包里的暂住证告诉我,我只是暂时停留在这个城市,下一站未知是何时,未知是何地。而距离成都数千里外的我的家乡,在流浪中愈加遥远和模糊了。
也因此,我听到乡音的时候,呆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人是在叫我。
第三天,在章灵寺的站台上,我遇见了中学同学高海石。
高海石和我是同乡,十年前我们参加高考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没想到他现在做建筑行业,手下十几个工人,相比之下,我简直可称为寒酸白丁而恰如其分了。
“海石你怎么在成都?”从我家乡出来的人大多都分布在江南和沿海,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老乡在这里。
高海石一副典型的老板形象:西装革履,大肚子,公文包,手机(一定要大一号)。
他亲热地搭着我的肩膀,说:“唉呀我都来了好几年了,那年高考我考到成都了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因为我复读了。
“在成都发财呢?”我把眼睛看向别处,以掩饰眼神的失落。远处正有一个小孩仰起脸吹很大的粉红色泡泡糖。
“发什么财?上学的时候我最佩服你啦——不说这个,咱们去吃饭,唱歌!”
“你没事?不是在这里等车?”话一出口,我立刻觉出自己的愚蠢。
高海石微微笑了笑,说:“我没开车过来,也不是来等公交的,咱们换个地方聊吧。”
好在高海石没有带我去银杏之类的场所,大约他早已看出我在经济上并不怎么好,于是我们到了一家火锅店,介于一流和二流之间的那种。
海石说:“来来来,先涮毛肚……”
其实吃火锅我倒还比较熟练,先下了蟹棒、羊肉卷、肥牛、脆皮肠这些快熟的,又下了些去骨鸭掌慢慢煮,毛肚便做为间歇开锅的时候,涮来吃起耍。
酒过三巡,海石说:“十年没见了,你还没怎么变啊。”
有时候夸人“没变”未必是一句褒扬——当然我知道海石并不是损人为乐的家伙,但听了也不怎么舒服。我说:“还是玩。也不知道哪天才会累。”
海石说:“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就佩服你,真的,你真有性格。”
这话听得我心底又是苦笑,其实哪个人的少年时都有性格的吧。
“在成都结婚了?”
“还没呢,最近相亲相了个杂技演员,嗨,那腰,那腿!”他夹起一片黄喉,闷在自己的油碟里,“就是她家里人太糟糕了。”
我默然,商贾必是比较重视对方的家庭环境的,女孩子做杂技演员?想必也是家庭环境不好吧。
“不扯这些了,其实我今天在那个……章灵寺车站是吧,因为刚接到一个活。”
猛然间黑暗中亮起一片花火,我直觉这跟章灵寺有些关系,便请他说下去。
“章灵寺在亚太广场。那边建了一个SOHO的楼盘,你知道吧?亚太广场、加勒比广场,再加上旁边的四川大学、棕南住宅区……这个商圈一直也比较旺,所以我接到一个招标的案子,有人想在那里弄一个超级地下卖场,我那个小公司当然也想分点油水不是?所以我先去看了看环境……”
地下。我心底竟发起毛来。我想起在章灵寺外看到的无尽黑暗的天空——那不是天,那一定是,地下。
章灵寺在地下。
我想我猜到天劫是什么了,果然也(许)只有我能帮助章灵寺。
“这倒是个好策划。”我说。
“成都这块平原,因为比较宽阔,所以一直都是平面发展,地铁要2010年才落成,轻轨没有——不过也暂时用不着。地下商业街,在京沪都多少年了,成都也没有,因为什么?我看还是成都人比较懒,反正还不是急需的东西,就懒得去弄。你知道吗?我对手下人都是‘通讯基本靠吼’,你不吼,他不动呀!”高海石大肆评价了一番,甩给我一支香烟。
我们很快把话题转移了,火锅氤氲的热雾让我格外高兴,明白了“天劫”的所在,那么就证明章灵寺僧没有所托非人,那么,这个问题一定能够解决,否则干嘛让我知道呢?
我们吃得酣畅淋漓,饭后,海石打车带我去了一个KTV,叫来两个小姑娘陪唱,他问我要不要带一个出去?然而我对风尘女子素来无爱的。打发掉那两个女子后,我对海石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工地,怎么样?”
海石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忘了,你现在是个作家!想体验生活啊,嗨,这算啥,你全程跟着都行——”然后他嘿嘿笑了笑:“其实你该带那两个MM去真正体验一下……”
“哈哈哈哈。”我们都干笑起来。
次日,我带着宿醉的隐约头痛,前往章灵寺车站。
这已经是寺僧委托的第四天了,月空和尚并没有出现,有关章灵寺的一切,偶尔会让我有做梦的感觉。但高海石的工地可是实实在在的。
章灵寺的车站站台后搭起了一堵蓝色的施工护栏,海石站在旁边,正在对着下面吆喝——下面,是地上破开的一个直径一米方圆的洞口。
他简单地跟我打了招呼,就去忙着吼工人了。我知道,章灵寺的天劫要在三天后才会引发,那么今天尚且不用担心什么,我只是来寻找关于“山中月,火中居”的解,弄清楚那两句话,天劫也解得开了。
海石说,原来章灵寺公交站地下有旧建筑的,大约是抗日时期,当地政府修建的防空洞,不知为什么没有修好便停工封口了,连当地居民也不知道,他还是从相关单位拿资料的时候看到的。
我估摸这也跟章灵寺有瓜葛,但毕竟是旧事了,我就只问道:“三天后能掘进到什么程度?”
海石拿着施工图纸默算了一会,对我说:“差不多在这个地方。”他用手指给我看,见我不甚了了,他补充说:“进度也不是钉死的。”
即使拖延海石的施工进度,也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并不能真正化解天劫吧。我跟海石要了那份从建筑局弄来的历史资料,就提前告辞了。
这份资料是影印本,封面页脚处写着“民国××年七月六日”的字样,那数字只是一团黑影,可能影印的时候,原本就已经污损了。内文倒是按照新式的横排左右顺序写成,不是竖行版。
我看了看,不由有些失望。
这份资料并未提及“章灵寺”(仅从猎奇的心态来说,我关心章灵寺的由来更甚于他们将遇到的天劫)的来龙去脉,绝大多数篇幅都是在统计当时成都市民用军事设施以及抗战后勤的资源组织等等。章灵寺所在的防空洞只是地图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方块。
我无聊地翻到最后,却看到几行手写的钢笔字,已经褪色到快要看不见了——不是影印来的,而是后来在上面写的:
“……城南一处,有大樟树,传自秦时李斯入蜀手栽,有神迹,民拜之。西元1907年夏末,此树所在之吴家大院遭雷击而俱焚矣……”
“……时有阎军旧部赵某,夜遇僧人……”
仿佛大地摇晃一般,我脑中一懵,忙努力辨认余下字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那钢笔字迹着力很轻,我找来软芯的铅笔轻轻在纸上涂抹,也显不出痕迹来。
看来章灵寺僧,的确是存在的。
或许原本应是“樟灵寺”?
海石这些天每天喊我出去喝酒,他行走的场子里多是些建筑老板和地方官员,我这个“文化人”大概也成了他的一个交往手段,每每介绍到我就说是“著名作家”,这个称号令我觉得非常讽刺和尴尬,因为在我看来,活着的写作者里面可以称之为作家的寥寥无几,而我辈跟屠狗辈相差无几——我也从那些老板们的眼光中读出了这点,文人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碟泡菜,可有可无罢了。
很快就到了第七天,对于“山中月,火中居”的解读依旧毫无进展,而月空和尚并没有敦促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可以一肩承担么?我苦笑了一下。
我并不是美式漫画的粉丝,化身超级英雄拯救世界这种事,连想也没想过。章灵寺固然只有那么几十个人,也是他们的世界啊,对我来说,这个任务太艰巨了。
第七天的中午,我像前几天一样来到工地,并下到地下。
安全帽上带着一盏头灯,照着面前两三米远,海石的施工队已经掘进到了相当的程度,一个壮硕的小个子对老板汇报说,今天应该可以打通连接章灵寺防空洞的通道了。
“那倒是好,”海石对我说,“我还没去过防空洞咧。要是还好利用的话,这个工程至少可以节省一半的力气,商场也能有点特色。”
我无言地笑笑。章灵寺应该就在防空洞中吧?那份民用军事设施文件上并没有说章灵寺防空洞的容积,我回忆了一下第一次去章灵寺的情景,那寺庙虽不大,也有五六百平方的地基。至于立在大殿的树,我想就是被雷劈过,烧焦了的大樟树了。
海石递过来一个口罩,示意作业要开始了,并问我是不是上去好一些?我摇摇头,打算守在掘进口附近,一旦打通进入防空洞的通道,我希望能第一个进去。海石毫不在意地答应了。
我戴上口罩,耳中顿时响起钻机的嗡嗡声,这声音跟前几天的不一样,好像遇到了更坚硬的东西,我想那是防空洞的墙壁吧,应该是用的什么大石块……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思绪在黑暗中的灯光下飘散,这么说有点奇怪,有灯光还是黑暗么?其实有灯光更显出地下的黑,那些阴影比地面上的影子浓厚而有质感,仿佛半凝固的柏油。
忽然一声剧烈的金属断裂声,前面传来了惨叫!
海石就在我旁边坐着的,噔一下站起来:“操!出事了!”
人声嘈杂起来,所有的机器停止了运转。“钻头断了!”“肠子崩出来了!”“120!快打120!”海石的背影冲进声浪中心,旋即平息了人们的惊恐,却引起了更多的话语。
“老板,这地方不对呀,就是金刚石也该打穿的,高速钻头两天断了三个——”
原来海石都没跟我说过,前两天我在下面呆得并不久。
人们七嘴八舌地发表着意见:虽然之前钻头断了两个,却没伤人,今天这次有点凶。
伤者已经被几个同伴抬了出去,作业区有我和海石,还有三四个工人留下来。海石说:“这段进度很慢,上面很不满意,我发给大家的钱也不是我拉出来的、路上捡的、河边捞的,上头不满意,拿不到钱,大家跟我一样白干。”
他看了看剩下的工人,又说:“换德国的那台钻机,还有,谁把这段钻通,工资按三倍算,完工了再单放半个月假!”
一个小伙子走过来扛起新钻机吭哧吭哧地开钻了,我看到钻头处火花飞溅,不由得问海石:“会不会是防空洞外壁用的金属板?”
海石还没开口,一个瓦刀脸的汉子在旁边说:“金属板?钢板也钻得透!这台德国机两百多万,除了宇宙飞船的外壳钻不烂,还不知道有什么钻不得的。”
几分钟后那个小伙子停了机,他沮丧地摇摇头:“滴点也没有进去,****妈,这明明是石头啊。”
“我来。”海石阴沉着脸,走过去抱起钻机。我走前两步,见他换了个位子,立时有工人把大灯对准海石,如舞台上的追光般,而海石则是演员。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布,在石壁上擦了擦,大约是寻找某个结构薄弱的点,那石壁可能就是防空掩体的外壳,拭去灰尘后露出一行斑驳的英文字母,个个都有脸盆大,或许并不是全由当地政府所建,也有国际援华人士的解囊吧。
海石敲摸了一分多钟,在一个字母“E”上调准了钻头,引擎重新发出激昂的咆哮,海石稳稳挺着肚子,钻头一下子吃进了石壁。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此刻钻头入石,如切豆腐般轻易。刚才停机的小伙子摸了摸头,大概在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再试一次。我惊呆了却是因为另一种想法。
高海石便是章灵寺的天劫。
所以他们的法术可以阻止任何人切开墙壁,却阻止不了高海石。这时候我也没有办法了,总不能杀死海石吧。唯有让章灵寺诸人速速离开防空洞。
那边海石停了机,说:“好了——”
我已经拨出了月空和尚的号码,手机拿在耳边,眼睛望着海石所在之地,却见石壁上被他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孔,那边竟有光亮透过来,不知是不是章灵寺的火把灯笼照耀所致,但黑压压的石壁上这一圆孔却令我血液凝结了。
仿佛明月,正嵌在字母E的中间一横的中心。
山中月。这E字便是山啊。
有人朝我奔过来,是那个瓦刀脸汉子,他一脸扭曲,似乎在朝我喊什么,好像是要我别开手机——
我也闻到了,一股……是煤气的味道,难道施工破坏了什么管道?
耳边滴一响,手机通了,我连“喂”还没来得及说,忽然世界明亮起来,炽热起来,有大光明照耀着整个地下。
火!火!火!
火中居。
时间从慢镜头归为现实,承重用的木立柱已经歪斜倒塌,大量的泥沙盖得我满头满脸,头很晕,像是玩了一次云霄飞车……可是别人呢?那些人呢?工人呢?海石呢?章灵寺僧们呢?
我身上是火烧火燎的痛,万幸的是竟没有致命伤,至少我自己没觉得有,可也听说人要是受了重伤,自己是觉不到痛的,这是神经的自我保护,否则痛也痛死了。我乱想着这些,头盔上的灯幸好没坏,作业区的大灯都已经熄灭了,只有黑暗,和寂静。
想喊也喊不出来,嗓子干痛无比,呼吸了一会我才察觉满嗓子都是泥沙,我猜是煤气爆炸时候,气浪混杂了冲击进来的,忽然记起一个判案故事里,根据死者嘴巴里有没有烟灰来判定是烧死的还是先杀死再伪装成烧死的……人在这个时候为什么总喜欢胡思乱想呢?
我整个人就这么躺着,安全帽牢牢扣在头上,身上横着一根立木,数百斤沙土,我的视线也没法转动,脖子很疼,只能顺着头上的头灯光柱看出去,而这道光里只有微微飘扬的灰尘,挺好看的。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从附近传来,很轻微,要不是环境如斯死寂,平时根本听不到的。我想抬头去看,然而动不了。忽然在我面前的头灯光柱中出现了:
一只老鼠。
这是一只很老的老鼠了,满身长满了紫色的斑,莫非老鼠老了也像人一样有老年斑么?却见它浑似不怕人一般,站在光柱中一动不动,嘴里叼着一根烧焦了的树枝。它身边还有一只很小的老鼠,费力地拖着一根玩具般的小棒子,有些像小时候的塑料十八般武器玩具中的禅杖,倒是金光闪闪的。
这树枝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我这会儿头昏昏的,也懒得想。
那只老老鼠看了我好几秒,然后将嘴里的树枝轻轻放在地面上,人立起来,对我躬身拜了三拜,又叼起树枝,转身走开了。那只小老鼠也如法炮制,三拜后随着老老鼠离开。我眼见它们消失在黑暗中,眼角瞥见又有什么走进了光柱里。
另一只老鼠。
这只却正当壮年,嘴里叼着的却是一只手机。还是超薄的,我看不是摩托罗拉就是三星。这年头连老鼠偷东西都知道偷手机了吗?
它亦是放下手机,对我拜了三拜,随后叼着手机,一路小跑,追着老老鼠消失的方向去了。
紧接着,一队老鼠次第从光柱中经过,它们叼着火柴盒大小的书卷(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书卷),它们倒没有那么繁琐地行礼,不过还是都对我点了点头,就迅速消失了。
差不多三个星期后我出院了,海石跟我一个病房,他倒没受很大打击,“这么多年来保险公司总算被我啃了一口”他这么说。
我始终排解不掉的一个疑团是,“山中月”是海石弄的,而“火中居”则是我的原因,那么究竟我是一个拯救者,还是造成章灵寺天劫的灾星(之一)?
我有些怀疑“双灵会,天劫退”压根是月净小和尚骗我的,可是为什么呢?
后来我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过得去的解释,那就是其实寺僧们是被困在章灵寺了,他们希望有谁能打开那里,否则早晚都会死在那个地方。他们的马车也许法力有限,不能把所有人都带走。
但我还是希望月空或者丰严住持能告诉我,我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稀里糊涂是令人不愉快的体验啊。
然而我再也没有见过月空或者任何一个章灵寺僧了,我试过给月空再打电话,总是转接到秘书台服务,半年后那个号码欠费停机了,这令我担心了几天,也许他们出去以后生活得并不好。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听说了一件事,心情才又好了起来。
骑桶人在QQ上说:“保龄球馆真的有个和尚在耶!”
完稿于2008年7月7日
※注: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本文中高海石、月空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