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肉蝴蝶(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2175100000003

第3章

有时候我会想起关于我的家庭的记忆,我记得是在我25岁的时候,大约两个世纪前,人们开始正式步入僵尸纪的。

有趣,我已经不记得最近180年里我做过什么,但仍然保留着最初的记忆,这本来是人类的记忆特性,但僵尸们越来越像人类了……

两百年前,在外祖父的葬礼上,我第一次看到僵尸。

没有时间再等了。

我对着镜子,侧着脸,张开嘴,左手的食指指甲盖抠在牙龈那里,有一条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黑色缝隙——牙疼的根源。

如果给我点时间,我会去牙诊所好好躺两个小时,但是没有时间了,外祖父的告别仪式还有半小时,我要跟他说再见。

说是告别“仪式”,但并不是你想像的那么正式,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穿着西装、燕尾服、旗袍、对襟短褂、阿森纳球衣(天知道“阿森纳”是啥)、百褶裙、皮坎肩、牛仔套装和睡衣,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站在睡骨墓园的草坪上,我的外祖父就躺在人群中心,那里有一张绿色的矮床,他孤伶伶地睡着,张着眼睛,时不时眨巴一下。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那是我13岁的冬天,阳光汹涌地在故乡肮脏的街道上奔流,我到处闲晃的时候遇见一个走江湖设局下套的骗子,拿两支一红一蓝的铅笔并排,一根麻线绕来绕去,最后要众人猜绕在哪支笔上。

我和所有年轻而愚蠢的人们一样,轻松陷入了成年人的骗局中,而我自以为我拥有聪明的头脑和敏锐的观察力,直到我连续输了五局,这时我已经欠这个面色枣红的麻脸男人五十六元,在那个时代,差不多是我母亲月工资的三分之一。

我不知所措,周围全是陌生的人们,他们抱着胳膊,带着一种暧昧的笑容围观,顺带起哄。

我想我的脸一定是死白的,我拿不出这笔巨款,显然也不能让这个人跟着我回家拿钱,我嗫嚅着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当时我穿着一件黑呢子中山装,是我某个亲戚家淘换下来的。我的口袋里装着两三块钱、学校食堂的几毛钱菜票、一张绘画卡片。由于蹲了太久,我在站起来的时候一个趔趄,打碎了麻脸男人摊子上的一匹瓷马。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麻脸男人火上浇油似的跟着喊起来:“我这个瓷马三百多块!”

在这绝望的时刻,我看见围观的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我的外祖父,他拎着菜篮子,正看着我。

我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呻吟声,蹲下去对麻脸男人不停地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有钱了。”

外祖父个子很高,他比乡民们要高出一个头,我偷偷地看他,他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就是那样看着我,仿佛我不是他的长外孙,只是路人甲乙。

在我将手腕上的电子表脱下来给麻脸之后,或许是明白我确实没有什么油水可捞,而他一个外乡人也并不敢真的闹到我家门上,麻脸最终悻悻地挥挥手让我走了。我松了口气,站起来的时候鼻涕和眼泪堵在泪腺,喉头发紧,可我没哭,只觉得身上无限轻松。

在其后的几十年岁月中,我和外祖父从未就此事谈论过一句,而我从此没有涉足过任何赌局(偶尔买两注彩票除外),在我人到中年之后才意识到麻脸和外祖父分别直接和间接地给我上了一堂实战课程,关于投机思想和自负其责。

睡骨墓园的树大多是榕树,很久以前死去的人们,大概早已经被树所消化,所以这些树都长得极为粗大,但枝叶稀疏——这些年来,已经没有死人,养料匮乏,连风也没有,枝条垂着一动不动。

外祖父的人生最后几个小时没有说什么话,由于晚期肺癌的折磨,他一米八四的身躯瘦成一根枯柴,连我那身高一米五五的瘦小的外祖母都可以轻松把他抱起来。我到墓园的时候,外祖母正在休息,她刚刚哭了一场,眼睛又红又肿。我给她点上一支烟。

“小国啊,你外爷爷就要走了。”她夹着烟的姿势非常有范儿,我觉得她的银发也很漂亮。

“政府部门的人来了吗?”

“来了。组织上派人来看了看你外爷爷,送了花圈,我说现在都是老人Z了,还送花圈有什么意思,他以后也不认得了……组织上说,传统方面该做的还是要做的,不过以后就不给提供医保和社保了。”

“老人Z委员会也来了吗?”

“你去看看吧,我搁这儿抽颗烟休息会儿。”

葬礼就像婚礼,有些你以为一辈子不会见到或者再见到的人都会汇集在这里,仪式给予人们一个借口,免除了很多尴尬。

不过还是有那么一小撮人让人觉得有些扎眼,三个穿着绿色制服的老人Z委员会成员肃立在一角,与人们保持着某种介于礼貌和威严之间的距离。我向他们走去。

“老人Z”是一个微妙的话题,它的命名来源于1991年的一部同名动画电影,日本国的大友克洋导演作品。原著中讲述的老人Z,指的是老年人和名为Z的机器人设备,为了应对日本的老龄化社会,政府制造了Z机器,可以全年无休地代替人类护工照顾老人,大友克洋以讽刺和黑色幽默制作了该片,但现在的“老人Z”比科幻动画更辛辣,因为Z不是冰冷机器的代号,而是zombie,人们小心地不愿直呼的“僵尸”的代称。

老人Z委员会的家伙们长年面无表情,除了一抹职业性的微笑之外。

“您好。”为首的官员上来向我微微欠身,“人早晚要有这一天的,请节哀顺变。”

毫无感情的口吻。我想,委员会这句官方问候,其实也是在暗示,人们早晚都会变成僵尸吧。

“我有几个问题想弄清楚,”我说,“我们家从没有人变过……Z,我得给长辈们一个交待。”

“完全理解,”官员不慌不忙地回答,“毕竟老人Z实现的时间还很短,我们有责任有义务解答家属的任何问题。”

“老人会疼吗?”

官员的眼神有点嘲笑地看着我,我觉得他是在说:你以为你外公现在就不疼吗?

“不会的。坦白说,我们通过神经毒素进行Z改造,只要零点几秒,老人就完全失去任何意识和神经反射。”

“然后?”

“第二阶段马上接着来,老人会被医护人员细心浸入B-Z营养槽,这里面混入了纳米机器人的营养液,以及防腐剂,老人们再也不会成为被人厌恶地捂着鼻子躲开的目标了。”

“我外公是一个很讲卫生的人。”我不自觉地帮还在不远处躺着眨眼的外祖父辩解。

“但是Z化之后,他就不会洗澡了。”官员决绝地一挥手,“时间久了,你们就会知道防腐剂的好处。等6个小时之后,Z化完成,老人Z会得到一个植入性的GPS铭牌,作为家属,你们可以选择让他继续陪伴,或者送到植物园。”

早期的植物园还是有不少植物的,豌豆、倭瓜、向日葵、樱桃、辣椒、土豆、蘑菇、睡莲、海藻、仙人掌、三叶草、杨桃、南瓜、卷心菜、玉米、咖啡豆、大蒜、莴苣、西瓜……

有人觉得这略带讽刺意味[1],不少家属忧心忡忡地三不五时去植物园观察他们逝去的长辈,后来植物园里的植物越来越少,只剩下一些极为耐活的品种,比如胡杨树和沙棘。

我的外祖父在睡骨墓园躺了四个小时,他生前所认识的人们几乎全部都到了现场,大人们握紧了孩子们的手,生怕他们跑开,迷失在墓碑群里。

我的母亲握着他的手,像握着一个瘦巴巴的小男孩的手那样,后来我母亲告诉我,外公的最后一句话是:

“人活着,真不容易。”

随后他死了。

20世纪就已经有了冷冻治疗,得了绝症的人们可以选择低温冷冻,等待科技发达到能够治愈他们的疾病的时候再解冻,事实上人们当时只能冷冻,还不能解冻——解冻瞬间,人就真正死了,所以冷冻技术的问题在于,那些冷冻者还必须先等到人类可以安全解冻。

另一方面,冷冻项目需要强大的资金援护,只有少数富豪能够支付得起数百年的维护费,通常以千万美元计。

老人Z计划则从两方面打动了普通人:低廉的价格,几近免费;可逆性操作,Z病毒是一种能够被杀灭的病毒,多年以后,只要需要,人们可以把僵尸重新变回人类,只是到现在看来,人们再也不想变回去了,这听起来可能很难让人相信,但当你面对生活的艰辛之后,你会有类似的念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