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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螺旋·壹万叁仟柒佰伍拾伍

我们在黑暗中等待了很久。准确地说,在那里我们是没有意识,也就没有记忆的。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问问你,你还记得我们依偎在一起,温柔缠绕的时光么?我总是喜欢把那个时候的一切想象成温暖而令人沉溺的。就像我母亲点燃的烛火,荧荧如豆,却驱走宇宙中极致的寒意。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白源是钱塘江边上的一个村子,很小,不过五十余户人家。这里终年弥漫着腥湿的空气,阴雨天时雾气缠绕,看起来什么都是模糊的。

先生是个外乡人,他总是喜欢说一些令孩子们不明所以的话。比如他就常常告诉我:“生物只有唯一一个原初的本能,那就是生存和繁衍。”

“这明明是两件事,怎么能说是唯一呢?”

“这是一体的,小影。对于一个种群来说,如果不能繁衍,生存也就失去意义了。”

可是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法去考虑生存的意义。我们只能在主观意愿和客观条件的双重推动下走向自己的命运。这是人间的无奈,先生是不会理解的。

不过,我真的非常喜欢先生。我喜欢他握住我的手教我写字;喜欢他带我去放纸船,然后在河边讲故事;喜欢夏夜在院子里,他教我辨认星座,最后让他拍着我的背入睡。我对他的眷恋并不少于对母亲的眷恋,但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情。后者朴素而安全,前者让我喜悦,温暖,而恐惧。

但相似的是,它们都出自本能。

瘟疫开始之前,我便有了预感。说预感其实并不准确,这些信息都是很明确地从先生那里来的。尽管他从来没有说,但他的所作所为我都很清楚。他们的基地就在这附近,从事生物武器的秘密研究。这次他们要将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子作为实验对象。因为就算它被抹去了也不会引起太大的动荡,他们有能力摆平。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当然我没透露先生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一来母亲不会相信,二来我也不愿背叛他。事实上,连我说的这点母亲都不信,也就没有警示村里的其他人。不过,作为一个在村中处处遭受白眼的弃妇,其实她说什么也没用。

其实又何必管他们呢?二狗子和七崽总是在身后冲我丢小石子,骂我野种;大人们也总是在戳我母亲的脊梁骨,并且用各种极尽恶毒的语言羞辱她。他们强占我们的田地和那点可怜的收成,践踏我们的尊严。这在我十年的生命之中已成常态。除了先生以外,我憎恨他们所有人。

瘟疫夺走了村人的生命,让人惊慌失措。所以那个夜晚,他们冲进家里扬言要烧死我的时候,我并不惊讶。母亲下意识地把我拦在身后,但面对气势汹汹的男人们,她退缩了。她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往旁移了一小步。

“影他娘,方才孟先生卜算的时候你也在场,这崽子是个邪星,是因着他咱们才受此大难的。得烧了他祭天才能得到上苍宽恕。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村长威严地站在村口,说出来的话不容置疑,令人折服。先生的半张脸隐在他的身后,眼睛像没有阴晴的星辰。说实在的,他比我成功得多。村人对他敬若上宾,言听计从,他只要三言两语,就能毁掉我的世界。

但我并不恨他,我怎么可能恨他呢。

母亲慢慢地挪到了门口,她和人群站在一起,半是惊惧半是羞惭地望着我。她的心情远比她的表情复杂,一方面我是她相依为命的人,一方面她又对我会害死全村人的说法深信不疑。她怀我仅仅六个月,为此负上不贞之名,受了许多苦。而不久前,我还提醒过她瘟疫即将开始。于是,我不是妖孽,不是罪魁祸首,又是什么呢?

他们把我抓到村中的祠堂里。我被绑在一根立柱上,身后是历代族长的灵位和狰狞的佛像。每一个人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都虚幻而模糊,像是陌生的游荡着的魂魄。他们在村长的代领下,开始历数我的罪状。最后,全村近百年发生的不详的祸事都归咎到我头上。他们不想想,我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如果那些是真的,我又如何会在这里任人宰割。

很快他们就不满足于口头的宣泄了,开始用瓜皮或者石头来砸我。那可不是二狗子他们用的那种小石子,而是每一下都会砸出一块鸡蛋大的青紫。还有些狠手的男人用浸了松油的鞭子来抽我。很快我身上就布满血痕。期间我昏过去好几次。不过我的视野中始终只关注两个人。

一个是先生,他始终袖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切。他的眼神充满痛惜却又坚定。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另一个是母亲,最初她非常惊慌,似乎曾试图阻止人们对我的伤害。但她终究没能有这勇气。在我的罪状越数越多之后,她也变得义愤填膺起来。她加入了折磨我的队伍。一开始,她还有些顾忌,有些不忍,但她的这一举动引来了一片赞叹。“影子娘大义灭亲,是奇女子呀!”村长不失时机地来了这么一句。于是母亲的脸色潮红起来。她挺直腰杆,露出羞涩的微笑。这个可怜的女人,从未受过大众的赞美,这些突如其来钦羡的目光令她受宠若惊了。仿佛为了不负众望似的,她举起一块更大的石头,对准我狠狠砸了下来。

对白源村而言那几乎是一个狂欢之夜。人们在我身上,宣泄了对暴力与血腥的渴望,同时,又俨然化身正义,得到道德层面的满足。这比所有的娱乐都更令人血脉贲张。对于在瘟疫的淫威下胆战心惊的白源人来说,抛弃理智的破坏,是一种饮鸠止渴的救赎。

愚蠢,自私,恶毒,卑贱的人类。他们没有资格得到怜悯。

我仿佛又回到最初那种混沌的状态中。周围什么也没有。但我的心情并不宁静,而是充满了愤怒和憎恨。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将施于我身的苦痛十倍的付还他们。我——想要毁灭他们。不过我很快认识到,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欲念,同样因为,我是个愚蠢,自私,恶毒,卑贱的人类。

“小影,小影。”熟悉的声音将我唤醒。我这才知道自己适才不过是昏迷了而已。夜色苍凉,静谧如水。人群已经散去,火光熄灭,只有先生在黑暗中凝视着我。这道目光穿越万年,近乎永恒地追逐着我。

我说:“为什么我还活着?”

“他们决定明天正午的时候烧死你。”他笑了笑,“因为我对他们说,要找好时辰,神才更容易看到他们的诚意。”

“我母亲说过什么么?”

“没有。”

她真的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我虽然心痛,却无法要求太多。

我面前的男人又一次地发出近乎叹息的请求,“小影,跟我走吧。”

我垂头不语。

他说:“他们有什么值得你去保护的?我真的不明白,在这个星球上,是什么改变了你。是什么,在你心中竟然比我更重要,比我们的繁衍更重要。”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不是没有冲动。只要我答应他,与他一起完成最后的舞蹈,便能从苦痛中解脱,享受极乐,最终完成自己生命的意义。然而我还是说道:“不,我和你不同,你侵入了渡边远的精神,得到了这具肉体。而我是同那个胎儿一道成长起来的。我们是一体。”

“我知道,最初你过于虚弱,只能寄生于那个胚胎中。但你还是恢复元气了,并且始终在这孩子的体内占主导地位。他并没有压制你,你是完全自主的。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你没有真正明白。并不存在‘他’,这个躯壳中只有一个灵魂,那就是我。我是与你定下契约的虺,也是年仅十岁的地球人小影。”

他露出了非常难过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真正的难过。他张开嘴,仿佛想要控诉什么,然而最后只是说:“那个时候我不该离开你。”

“这不怪你。”我温柔地说。怎么能怪他呢,那个时候我们在等待合适的载体,而好的载体是很少的,何况我们还被地球上某些不知名的东西困住了,无法进行大范围的搜寻。恰好那个游学的少年闯入了禁地。像他资质那么好的目标,怎么能放过?而我是过了又十年,才不得已寄生到那个尚在母腹中的胚胎之上的。

我们时虺是一种介于纯精神与有机体之间的生命形式。我们需要某个既成文明作为基石,才能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文明。于是作为种子,成对的虺便会进入宇宙空间流浪。直到抵达某个存在合适的文明的星球。虺会栖息在某个角落,潜伏着,等待着合适的宿主的出现。然后他们侵入他的精神,夺取他的身体,成为他的灵魂。在这对虺分别找到各自的宿主之后,他们便将交合,从而繁衍出更多的后代。繁殖结束之时,原初的虺将消亡。而他们的后代,无数新生的虺,将侵入新的宿主,繁衍出数量更庞大的下一代。最终,这个星球的文明本体将全部被虺的宿主取代。这也就成为属于虺的文明。

必须先与特定的宿主融合,之后繁衍的后代才有能力侵入这个宿主所属种群的任意个体。这就是我们必须苦苦等待的原因。对于低级宿主,抛弃与更换是相对容易的事。而对于高级宿主,虺的一生可能都很难有这种机会。

虺是没有防卫机能的生命。我们的本体纯精神化,却必须依俯实体存在。很多意外会使我们遭受灭顶之灾。然而,成年的虺具有倒转时空的能力。在意外死亡之时,虺可以跃迁到自己诞生之后的某个时刻,令一切从头开始。于是在不断重叠的平行时空之上,虺近乎永生。直到繁衍结束,才会彻底消亡。

跃迁会丢失一部分记忆,也会留下一部分。由死入生的过程总是殊为不易,谁都别无选择。

我和渡边远就是这样两只绑定在一起的时虺。我们飘流跨越千亿光年的空间,也在各种极端环境下死亡和重生,并经历了无法计算的重叠或不重叠的时间。作为被终极誓约连接在一起的两只时虺,我们必须同生共死。我们的生命是紧紧相连的,其中一个必然随着另一个的死亡而死亡。同样的,跃迁之后的我们也将仍处于同个时空之中,永不分离。

我是主虺,由我来决定跃迁的目的时间点。这就是造成我们目前困境的根本原因。

总之地球是个好地方,我们历经千辛万苦到达了这里。现在时机成熟,我们应该完成最终的使命,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因为我是地球人小影。

“我不想看你毁灭他们。”这是我给出的理由。显而易见的,小影爱他的母亲,他的村庄,他的世界。而作为一个虺,我并不是侵入他的外来物,他也似乎并不是我的宿主。这个地球人的人格,仿佛是缠绕着我生长起来的。或者说,是我被他所同化。这太奇怪了,在虺世界中我从来没有听闻过类似的事情。但我没有办法。我已然改变。我们共享的不但有记忆和人格,还有本源的欲念,主观意愿,以及行为准则。这些便是一个灵魂的全部构成。

而渡边远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之后,所做的就是夺走属于小影的一切。他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切断小影与这个世界的羁绊,从而让我作为一个虺的本性觉醒。然而那一切太根深蒂固了。我,地球人小影,不得不将残害我的族人的渡边远杀死。然后,作为一个虺,我带着他跃迁到之前的某个时刻,一切重新开始。

这是我们无法结束的旅程。出路只有两个,要么我们完成使命,让虺覆盖人类,要么我们彻底消亡。然而后者无法达成。退一步说,哪怕我愿意放弃生命,在繁殖进行之前,死亡的跃迁也是强制发生的。这不是我能操控的事情。

若我放任他,他在毁掉白源之后便会继续毁掉这个世界。若我阻止他,所做的也不过是杀了他令一切重来。下一次和上一次没什么本质区别。

他有无限的时间和机会去达成他的目的。除非维持这种状态,否则这场角逐若有一个结果,那么我注定是输家。

“有时候,我觉得这样也很好。”我轻声说,“你将永远都在我身边,我母亲和这个村子也是。你们都是我所爱的东西,这样我很幸福。”

这个夜晚我们说得太多了。我们语言上的交流一直很少,轻易就能明白对方所想。可是幸福这种感觉,真的只有用地球人的方式才能表达。

他狂笑起来,接着,对我发动了攻击。他从精神层面上侵入了我。这种攻击也发生过多次,我明白他是想控制住我,从而夺得跃迁决定权。但那是不可能的,在我们的关系中,我始终是占据主导地位的一方。我张开防御,将他逐出了我的精神领域。

“为什么?”他抽泣着说,“只要你把自己交给我,或者只要短短的一瞬间,我就能带我们离开这个囚笼。”

我感到一阵悲凉。由于另一重人格的影响,我已经不可能将目的时间点定在小影诞生之前了。因为决定是这个完整的灵魂作出的,它无法抛弃自己作为地球人的一部分,去到更遥远的过去。

我很想俯下身去安慰那个倒地哭泣的那个男人。但我仍被缚在立柱之上。不管在哪个方面,我都是那样无力。

在这次生命的最后,我被白源村人焚烧祭天了。熊熊的火光包围了我,那样灼热的温度仿佛在向我拷问什么。何去何从,没有答案。后来我看到先生向我走来了。火焰在他的衣袂上跳动,随风猎猎飞舞,仿佛燃烧的羽翼。他的笑容在光芒之后,闪耀着明媚的紫色,温暖而又冰冷,远在天涯而又近在咫尺。他伸出双臂想要拥抱我。是的,只有他始终陪伴着我,用他负载了漫长记忆的生命伴我走过一个个轮回。他是我唯一的爱人。

白源村人看到这一幕一定非常恐慌,不过我已经没有心情去考虑他们的生死,我在盼望着下一个轮回。一切即将结束,一切即将开始。这个故事无悲无喜,只是在周而复始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