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雷峰塔(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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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螺旋·贰佰玖拾伍

“链缠身体肤裂筋骨寸断,餐风饮火五内焚……”先生是很爱唱曲儿的。不讲学的下午,他会半靠在藤椅上,唱上几句《白蛇传》。那个时候我可能在隔间练字,然而他的嗓音却好似从极遥远处飘来,如泣如诉,丝丝入耳,让人丢了神。

“晨钟暮鼓传怨恨,何时还我自由身……”

母亲曾经听得流下泪来。不过先生安慰她说:“都是假的。白娘娘和许官人,是不是真有过这样的奇缘,未可知呀。”

母亲说:“可雷峰塔是真的呀。”

先生便看着她笑道:“不错,你我也是真的。”母亲颊边就飞起两朵红霞。

这就是让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他总能把一句平平的话说得让人柔情百转。其实不但是母亲,全村的人都乐意听他说出来的话。比如矿山的事情就是这样。

“我朋友开的矿,正是缺人手的时候。现下辛苦是辛苦些,但一年三十枚银元,可比您接十来套家具好多了,您说呢?”我听见先生这样对木匠王大叔说。我猜他对其他人也是这样说的。于是在某个清晨,矿上便来人领走了王大叔,赵二伯,二狗子他爹……他们是带着全家人喜滋滋的期望发财去的。

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最初是二狗子的奶奶去世了,家里想把他爹叫回来。但先生说正是矿上最忙碌的时候,工人没有办法脱身。到了过年时,那些男人一个也没有回来。这时他们的家人才慌张起来。出去的那些人,之前也从来没有音信,村人的惊疑之情这才一块儿爆发。

他们来到学堂找先生要人,但先生只是淡定地笑着喝茶,并不回应他们的要求,也不加以解释。村人一直是很敬重他的,可是他这种态度最终还是激怒了大家。我不知道是哪个叔伯冲上前来,想要动粗,但先生只是轻轻挥一下手,他就像麻袋一样摔了出去。其他男人惊怒之下一齐围拢过来,只是不过一瞬便四仰八叉地倒了一地。只剩下女人们惶然无措地呆在那里。

我听说,后来村子里把男人失踪的事儿报了官。不过那没什么用,官府无道已久,这家国早已深深从脏腑里腐烂了。人们拿先生无可奈何,正是打也打不过,骂也没有用。

学堂渐渐开不下去了。村人视先生若洪水猛兽。孩子们再也不来,除了我以外。那时候只有我和母亲陪着他。母亲对他,虽也心存疑俱,可是他是唯一给予过她柔情的人。而村人对她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一直颇有微词。于她而言,孰轻孰重不言而喻。而先生对我们极好,他白天教我读书写字,晚上腻着母亲,真真叫她柔肠百转。

其实,唯一不害怕他的人是我。尽管他常常在我睡着的时候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并且神情往往带着一种被压抑渴望与绝望。对这一切我都心知肚明。不过我还是会无所顾忌地咧开嘴向他笑。

先生开始接待一些外来的客人。客人们总是穿着非常干练的黑衣服,面容冷漠,却对他毕恭毕敬。他们说着一种奇怪的语言,我和母亲都听不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知道了很多事情。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些真相悄无声息地在脑海中生长起来一样。我说不出原因,但却知道它们都是真的。我知道他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姓孟,而是姓“渡边”。他们把村子里的男人们都关起来了,用来进行某种“病毒实验”。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那些人已经很难活着回来了。

下一步,先生要离开村子,去主持最后的一次“仪式”。不管他们成功与否,实验品都会被“废弃”。这个意思也就是说,王大叔他们会全部死掉吧?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母亲说:“你能听明白他们说了什么?”

我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的?”她摸摸我的头,“小影,娘知道娘这些日子太过照顾先生,对你关心不够。可你不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呀。先生是在做些咱们不明白的事,可他真的是好人,别人不相信,小影难道也不相信么?”

她语气轻柔,目光坚定,令人无从驳斥。我的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如果叫她怀疑先生,兴许她的世界就要崩塌。我是很清楚这点的,所以我只是抬起头向她笑了起来,很乖地说:“娘,我记住了。”

这件事情困扰了我好些天。我不可能去告诉村子里的其他人。因为一点用也没有,说不定反而会引起混乱,将整个村子置于险境。我还是个孩子,没有力量去阻止那些人。

王大叔给我刻过一个很漂亮的小兵人,二狗子经常分我蚕豆吃,他爹看到我总是嘿嘿地笑……我不想看到他们死掉或者伤心。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也得尽点努力。

于是,在那个秋蝉微微鸣叫的夜晚,我走进了母亲的房间。月光带着深沉的凉意,笼罩在母亲****的臂膀上。先生当然也在,他们相拥而眠,呼吸安稳。我把刀刃抵在了先生的喉头上。

那是我家厨房里最好的一把刀。它大概九寸长,锃亮锋利,锐气逼人。母亲用它杀过鱼,切过肉,也剖过冬瓜。不过对我来说它有点太重了,以至于我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刀尖是冰冷的,所以先生醒了。他的眼睛在月色下清澈而深邃。他既不惊异,也不恐惧,只是用一种略带苍凉的微妙神色看着我。

“小影……只有你让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勾了勾嘴角,轻声说。

我的心里刺痛起来。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用刀刃划开了他的喉管。人的肌肉真的有着很强的阻力,所以这个过程其实是很漫长的。不过他没有躲避,没有推拒,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呜咽。他总是这么纵容着我,在这个令人绝望的时刻,也仿佛我只是想揪下他的一根胡子。

鲜血从他的口腔中喷出,****了我的脸。我知道母亲马上就会醒来。对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我都心知肚明。我记得母亲的尖叫,她失智的神情,甚至她向我举刀而来的每一个姿势。我熟谙每一个细节,因为它们都发生过很多遍了。这一切都没什么意思,只有那个结果是一样的。我们都会死去,对此谁也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