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巫医九伯(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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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那女人就在米行的尽头。果镇三天一次的集市,她已经在那里连着出现好几次了,和那些膀大腰圆的蛇皮袋比起来,她跟前的小白棉布袋显得那么寒碜。那些买米人还没走到她跟前,就转回去了。然而她也不急着招呼,一个人坐在自带的小矮凳上,悠悠闲闲地嗑着南瓜子。她看起来三十多岁,长着一长尖锐的三角脸,皮肤晒得黝黑,却是细致的,看起来不像山里人,也不像镇上人。九伯踏进米行,招呼声此起彼伏,两旁的蛇皮袋里都是满满的白米,糙米,稻谷和玉米。那些玉米颗粒饱满,晶莹剔透,色彩艳丽,像廉价的塑料珠子,他一扫而过,一路向前,直到他看到那只白棉布袋。他快步走了过去,袋子里装的是小粒的白色玉米种,还掺着黄粒,是温润半透明的,这成色在一般人看来,卖相并不比塑料珠子讨喜。可九伯在那只小小的袋子前蹲了下来,他把自己压得很低,仿佛是跪在地上,那正是他回来后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土生玉米种。如果那女人过分热情,或许九伯会看出破绽,但她扔了手里的南瓜子,双手紧握了站着,她是矜持的。“怎么卖?”九伯问她。她说:“不卖,你要就送你。”“多少钱?”九伯还在坚持。她说:“这本来是我要留着自己种的,可现在我老公孩子都没了,我妈看样子也熬不出二月,等送走她,我也要出去打工了。现在有谁还会播土种呢,这一脉种子我自己已经种了很多年了,丢了怪可惜的,卖了也不值什么钱,你要就送你。”九伯还待要问,她已经拿起矮脚凳离开了,让出了主动权。果然,九伯追了上去。

这情形我们是听赶集回来的人说的,赶集的人又是在出了事之后才回想起来的。正月十五那天,九伯拿了半布袋土种来到我家交给奶奶的时候,我们对土种的来历并不知情。

我们一家三口的户口都农转非了,但之前分到的地还没有收回,加上奶奶那份,大概还有五亩山地。爸爸妈妈曾提议让给亲戚种,家里又不养牲畜,每年只要和他们收够吃的米粮就好,奶奶不答应。最后协商的结果是,离村子比较远的几块地让出来,近的几块还是自家种。爸爸过完初三就回厂了,他是制成车间的主任,假期最长只能撑到那个时候,妈妈还可以打马虎眼多请些日子,帮奶奶种完地,再带我回去。自我记事起,每年开春奶奶都为种子的事发愁不已。

妈妈说:“九伯,你自己留着吧,我们家已经买有种子了。”

奶奶抓了一把起来看,说:“你懂什么,这可是好东西。”

妈妈说:“难不成还有另一家种子公司?”也抓一把看了,说:“是呢,我以前做姑娘的时候,各家自留的玉米种就是这样的。”

“我以前也种过土种,但地块和别人家的挨得近,抽穗传粉,泥水渗透什么的,就‘窜’了,种出来的株都是蔫的,后来只能买‘新种’了,我托人到更深的村子去找过,没找到,可巧你就送来了,这回我挑单片的地块试试——今天是正月十五,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是你五十岁生日罢。”

“嗯。”

“五十天过午,人一知天命,也就认命了。我这年纪的人给你过生日会折你的寿呐,就只送你一样东西吧。”奶奶转向了妈妈,“你把那小狗抱出来。”

我一听就紧张了。小黑长得很快,一般的小狗一个月才断奶,它二十天就断了,给它喂浇了剩菜汁的玉米糊,它也吃得很欢,就是说,它可以离开大黑了。我一路小跑跟着妈妈进去,抢在她之前抱起了小黑,躲到奶奶房间里,上了门栓。

“把小狗给我。”

“我看着小黑出生的,它是我的,我要把它带到厂里。”

“你这孩子,”妈妈顿了顿,贴在门上说,“好好想想老师给你们讲的‘孔融让梨’,你有爸爸妈妈,还有奶奶,九伯有什么呢,你跟他争什么呢!”

我想了想,拉开了门栓。妈妈朝我伸出手,我把小黑抱得更紧了,她说:“那你自己送出去给他,好不好?”我来到九伯面前,小黑左耳上的白斑块愈发明显了,它正朝我怀里拱呢,鼻尖蹭到我手背上,湿乎乎的,那一刻它最亲的人的还是我呢,我鼻子酸酸的,一字一顿地对九伯说:“我喜欢小黑,可我还是把它让给你了,你一定要对它好,比我对它还好。”那天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小黑身上,九伯后来跟我说了什么,我都忘了,我只记得他脸上那种不知道是努力把嘴巴合上,还是张开的表情。他把小黑接了过去,放在了手提篮里,走下了晒台。

“那件事情,”妈妈看了我一眼,朝奶奶比划了个方形,“你还没同他说吗?”

奶奶说:“我们说得再多有什么用,他打的结,由他自己去解。”

那天对九伯的忽略让我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感到不安,因为那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黑,却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九伯。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会后怕,怎么就那么突然,但很多事大都是来得这样猝不及防的。

出了事之后,村里人对出事之前的那段记忆异常敏感起来,他们开始对破碎模糊的影像进行修补和连接,最后竟然发现,那女人也并不是悄无声息潜入尧村的,出事之前她还来过两次,每次都是来了就走,不躲闪,不避让,秉持着在一般骗子身上难以发现的光明与磊落。正是因为这样,大家之前才把她当成了来请九伯的伤病家属,忽略过去了。她甚至还同住在艾草坡下的一位老婆婆说过话,她当时戴着孝,手里提了个竹篮,正要走上坡,她对老婆婆说自己在和九伯处着对象,她妈过世了,她自己没有孩子,所以找了小根的名字去给她妈挂孝,她的篮子里装的是小锅一个,碗一两(土话量词,十个),瓷羹十个,筷子十双,算是白事的还礼。她做得如此高调,以致那老婆婆认为,自己是村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骗子的高明处,并不在于她没有破绽,而是她善于把最容易识别的破绽延后,经过了前面的层层铺垫,当事人已经失去最基本的识别能力了——她在九伯处过了一夜,而依照白事的礼数,没过头七,她是不能跟男人有染的。

第一个发现出事的人是国亮,他腿伤二十一天后,也就是第二十二天,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拆麻绳和任豆树板。其实在养伤期间,他也没闲着,酒肉们知道他杵在家,常常是随兴提了酒肉就跑过来,他家一天到晚酒菜不断,像开了流水席,觥筹交错中各种言语,这里便成了尧村新的新闻中心。话说他没等九伯上门就私拆了夹板,一沾地,他那条腿竟然完好如初了。他装好了酒肉米钱,带着酽酽的宿醉,要去找九伯喝上两盅。

“老九坐在门槛上,两眼发直,我当下就觉得他身上少了点什么,我又仔细看了,才发现他手里拿的是一截麻绳,头头是平的,被人剪过了,半天我才想起来,这是绑那只酒葫芦的麻绳。他屋子里的东西倒还整齐,只是九嫂屋里的蚊帐被褥在地上摊得乱七八糟,他那笔钱怕也是凶多吉少了……”要是他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见到九伯的人,他一定不会跑来跟奶奶说这番话,“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呢,我就跟他说了:‘你不是能算事嘛,你要是能给自己好好算一算,不就没事了?’”

奶奶问:“你当真跟他这么说了?”

“是啊。”

奶奶说:“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