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身下的山瘦削而突兀,一面是直通大道的陡坡,另一面却是猿猴也难以攀爬的悬崖。悬崖下永远呼啸着一片情绪不安的海,在幽深沉寂的夜里,城堡中回荡着它破碎而有力的呼吸声。
一百三十九年前,潘·格尔曼立在木头帆船的甲板上。陈旧的船身在海浪蠕动的褶皱间颠簸,发出令人战栗的吱呀呻吟。灰色的海水吐着白沫,打着响鼻,如同一匹并不驯顺的骏马。风很大,帆涨得非常饱满。棕色眼睛的结实舵手得意地吹着口哨,一船无所事事的水手闹闹嚷嚷。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每个人都紧张起来。罗盘渐渐不听使唤,细薄的针尖像个顽皮的小孩左右摇摆。天空被墨色的浓云铺满,看不见指示方向的太阳。船开始慢慢偏离航路。满船的人陷入了莫大的恐惧和混乱。潘·格尔曼良好的素质这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在全船奔上奔下,仿佛一只繁忙的陀螺。在他的鼓励下,每个人都勉强回到了自己的岗位。此刻,罗盘针更加令人担忧了,竟如女人妩媚的眼波一样滴溜乱转。一些年纪大点的水手面色苍白,双手合十向上帝祈祷,好几个年轻人因为担心从此被困在海洋上漂泊至死,而精神崩溃大哭起来。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潘·格尔曼镇定自若地朝桅杆顶端爬去,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左右摇摆。小时候祖父对他进行的严酷骑士训练帮了他一个大忙,他轻巧地爬进了狭小的瞭望台。咸涩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在那高高的半空扬起一团柔软的黄金。潘·格尔曼举起望远镜,兴奋得差点从瞭望台上跌了下来。船顺着他指出的方向行驶,每个人心里都怀着忐忑的激情。
陆地的轮廓从朦胧的海平面升起,仿佛海鲸黝黑的背脊。水手们用最粗鲁的咒骂表达心中的愉悦,谁都忘记了罗盘的事情,只有潘·格尔曼还惦记着。罗盘的指针依然颤抖、瑟缩,像一个在南美的热带丛林中患上了疟疾的可怜病人。
那一年,潘·格尔曼二十一岁,是高贵的格尔曼家族第七代唯一的嫡系继承人。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兼具热情与冷静两种水火不同的秉性的年轻人,独自完成了一次历时三年多的贸易航行,他去了殖民地,再成功地返回了祖国,船里满载金银,为显赫的格尔曼家族又带来了一笔不小的财富。
潘·格尔曼的帆船登陆在那片不知名的土地上,当地淳朴又穷困的农民平寂的生活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队奇怪的人打破了。潘·格尔曼迫不及待地同他们交谈,一个勇敢的小伙子回答了他,虽然口音带着浓重的方言味,但仔细听还是能听明白。千真万确,这里是他祖国的某一个角落。据说这片荒凉的土地曾被施过魔法,因而贫瘠和诡异。在那座仿佛被刀劈成两半的山上,触目皆是遭受闪电袭击的焦枯树木。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潘·格尔曼以最快的速度买下了这块土地,尽管相当廉价,可所有农民、水手都在私底下认为他是个傻子。
两年之后,城堡的图纸完成了,材料也准备就绪。为了把那么多上等石料运到这里,潘·格尔曼在山脚下铺设了平整的泥土路,一直通向他认为足够远的地方。当地的居民们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平日里,他们议论得最多的便是这个新来的年轻贵族。他们凭直觉感到自己的生活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打心眼里期盼,却又打心眼里害怕。
而这个脸颊红润、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也成了这儿所有少女心灵深处一个隐秘的神话。早已习惯被贫穷埋没青春的少女们,开始为自己破旧的衣裙而羞愧哭泣。从此,她们不再理睬身旁那些小伙子们,他们粗陋、呆板、庸俗,一无是处。他们若是站在潘·格尔曼面前,那简直就像一团烂泥瘫在一尊玉雕边。她们整日坐在窗口,发着迷迷糊糊的高烧。夜里,她们因爱情而变得闪亮的眼睛,常使很多视力不太好的老人误以为星空整片地跌落了下来。当城堡开始动工时,她们已经深深陷入了幻想的泥潭,都以为自己将会是住进城堡里的那个最幸运的女人。长长的寂寞的阴雨天,她们一有空就站在门前痴痴凝望,任滴水的屋檐打湿蓬松的卷发和焦渴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