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格尔曼打开盒子,动作小心翼翼,他几乎以为花朵的灵魂是一些会逃逸的精灵。但令他失望的是,尽管那些在山谷中火辣的花朵艳丽异常,灵魂却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他嗅了嗅,味道刺鼻,呛得他泪水盈眶。他不会知道,很多年之后,这种粘稠的棕褐色的物体得到了一个令人恐惧的名字,并且险些毁灭了古老而神秘的中国。他更不会知道,它们竟然会比爱情还迷人也还残忍,在第一次尝试之后,就用钩子一样的爪抠住他的肩头,把他往深渊里拖,从此再也没有爬出来的机会。
一股酥麻的幻觉沁进了潘·格尔曼的血管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躺倒在床上,感到从未这样畅快过,五颜六色在眼前窜成蝴蝶,拉玛的手带着爱情的信息在他身上温柔地抚摩。他忘却了时间,也不知昏昏沉沉地躺了多久,直到那个少年来到他身后。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开始做梦了。他转过身,看见少年正忧伤地注视着他,蓝色的眼里注满泪水。少年突然摇着头转身跑开了,一滴刚刚坠下的泪被甩到了潘·格尔曼手上。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将这点液体翻来覆去地端详,最后伸出舌尖触了一下,它仿佛冬季里悬崖下的海水,冰凉而咸。
从那以后,潘·格尔曼就离不开那只盒子了,他的精神越来越差,欲望却越来越炽烈。幻觉像一间空荡荡的大屋,他在里面转来转去,可就是闯不出,而他竟也毫不在乎。他以为自己什么都得到了,却不知这其实是失去一切的征兆。他时常与梦中的少年邂逅,而少年脸上的阴霾一次比一次更甚。每当他想问及原因的时候,不等开口,少年就会摇着头抱着他哭得肝肠寸断。好几次,他醒来之后都感觉衣襟湿漉漉的,但他更宁愿相信这是自己的汗水。当他因为花朵的灵魂付出高昂的代价之后,身体就变得虚弱,冰凉的汗液甚至会在海水都冷得发抖的隆冬,密密麻麻地从他枯黄的皮肤中沁出来。
在一个阴雨的夜里,潘·格尔曼终于吸光了盒子了最后一点鸦片。他懒懒地在床上伸展肢体,眼里笼罩着梦幻的迷蒙。这双眼睛已经许多年没有吮吸过现实了。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孩子。他从来也没有见过孩子一眼,这让他打了个冷战,感到羞愧。他把被子裹紧了些。孩子应该满三岁了吧,拉玛故意藏起孩子,以此作为折磨他的狠毒武器,直到他变得冷漠和麻木。他从女仆的只言片语中获悉了这孩子的情况——两个美丽异常却注定得不到幸福的人的综合体——有一双深邃的蓝眼睛。她们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孩子同他一样,漂亮得像个王子,然而只有他清楚,有时候,王子过的并不是美好的生活。
潘·格尔曼带着些许遗憾进入了梦乡,他睡得极不安稳。他翻来覆去,直到那床光滑的锦被流水一样泻到地面。于是梦中,他双手搂着自己的肩膀,用颤抖的声音告诉那个少年他好冷。他问这是为什么。少年的头垂得很低,久久不曾抬起。他知道这个预言家一定会对他说点什么的,他等,他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少年的言辞是冷静而明晰的宣判,让他明白了死神的降临。他却一点也不害怕。少年最后一次抱着他痛哭,哭得这个一贯勇敢的男人心烦意乱。“那我还不如现在就去死。”潘·格尔曼赌气地说,说完便无缘无故地醒了过来。在梦与醒的交界处,他似乎听见一声幽怨的叹息,由近及远地消散在潺潺的雨声中。
潘·格尔曼从捡起滑落的被子,胡乱盖在身上,然而他再没有睡着,一直咀嚼这个梦到天亮。这一天,天亮得特别迟,黎明行动缓慢,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海面笼罩着绵延的灰雾,不用去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眼睛已变了颜色。他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厌倦,感到血液像浆糊一样粘稠。也许,这就是他终于下定决心割裂一种已经习惯却不太令人满意的生活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