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稍微下去一点,小姑就要我去看房子。
“是要去看看,”奶奶大约是因为驼背的原因,身子俯得很低,胳膊支在膝盖上,两手叉在一起。
“在哪儿啊?小哥买的房子。”幺姑问。
“就是他四哥跟成成承建的那个小区,六子,你怎么不记得了。楼盘开盘,四姐不是带我们一起去参加的剪彩仪式吗?”
“哦,那里啊。”
“磊,几号楼几层几室,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先把钥匙拿好。”小姑从一个邮政EMS袋子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我,转身在写字桌上起了起来。
“小哥真是心细,所有的文件,从合同到税票通通放在这个袋子里。又牢靠又不会把文件折坏。”
“那是,你小哥比你大哥心细得多啊。”奶奶说。父母都是偏疼小的。
“说起来也真是说不得,小哥就像提前知道了一样,头一天专程骑车从学校赶到城里来。四姐说:‘小哥,你今天怎么来了,下午没上课啊?’小哥说:‘我来把房子的文件一并交给老五帮我拿着,等交房了,钥匙也一并放进去。磊磊回来,省得还跑回家,就在你们这里拿了钥匙顺路去看多好呢。’我们都只说小哥真是想得周到。”
“这种事是说不准。”奶奶说。
看完房到了姑妈家,天已经黑了。开门的是大姑爹,姑妈听到开门声也从厨房出来迎接我。
“我磊磊回来了啊。”大姑爹给我撑着门。
大姑爹准备给我拿鞋套,姑妈说:“不拿鞋套了,快叫磊磊进来。”
“琪琪呢?”姑妈在厨房做菜,客厅里电视开着,烟灰缸还有烟蒂在冒烟,想必是大姑爹听见我敲门按灭的。
“琪琪送去医院了,你嫂子带着,我才回来做饭啊。”
大姑爹给我泡了茶,我们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小勇哥和嫂子马上就回来了,再等成成一来,我们就开饭。”姑妈还围着围裙,两只手还湿着,她用手腕擦了擦鼻子说,“你姑爹焖的胡萝卜牛肉,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要不,你来尝尝。”
我跟着姑妈走到厨房,砧板上还有切碎的芫荽和蒜苗,一股清新的香气。灶台上的电火锅里冒着白烟,玻璃锅盖内壁满是凝结的水汽,里面深红色的牛肉块和胡萝卜还在咕嘟咕嘟。
姑妈拿筷子夹了一块牛肉一块萝卜放在小碗里递给我。
“嗯,很辣,很好吃。”我因为小姑的熏陶,养成的吃饭哲学就是“没有辣椒,就没有美味”。
“你大姑爹放了小半碗干辣椒,我说不知你爱不爱吃辣椒呢。”
“这菜是怎么做的啊?”我出了厨房问大姑爹。
“好吃啊?”大姑爹很意外的表情,“就是先把花椒用油一炸,用小火,免得炸焦。等炸出味道,就放进蒜末和姜,翻两下,就把牛肉放进去。牛肉翻炒变了色,就放酱油,然后放盐。盐化了,就准备起锅,放进电火锅,胡萝卜一块放进去,再加小半碗水。焖几分钟,就可以放干辣椒了。要是有时间在旁边看着,就估计着水快焖干了再往里添,没耐心看着,一开始就水加足给它自己慢慢焖也是一样。最后熟了,吃的时候就可以放点芫荽。”
“不用别的调料吗?”
“有别的调料放也行,八角那些东西,没有也是一样。”
“和我做得差不多啊,就是我做的经常太淡,肉里也没味道,萝卜也没味道。”
“那就是盐放得不对,记住一开始给盐就要给足,后面还要加萝卜,一开始放咸点比较好,等盐慢慢自己焖进萝卜里去。要是等菜都焖熟了再加盐也没用了,做汤锅也是一样,熟了再加盐就只有汤咸,入不了味了。”
“原来是这样。”
“小东西,自己也会做饭啊,你爸最会做菜了,你不跟他学,我们都是乱做,弄熟了就行。”
“我爸做的都太清淡了,做什么都是白色的,我不爱吃清淡的。”
“那你就记着多放盐,多放酱油。”
“嗯,烧得红红的,看着有食欲。”
父亲从前最喜欢研究做菜了,有时候和四姑爹出去吃了饭,看到新鲜的菜式回来就自己揣摩着做。他常说给我们补身体,放假时就用排骨和鸡熬汤,熬出来的汤几乎亮晶晶的。妹妹说:“这全是油啊,怎么喝得下。”他有时候生了气,说我们不知道珍惜。但那汤确实是太淡了,像是没放盐的。
过年的时候,鸡蛋盒子、鱼糕、藕夹、红薯和萝卜圆子这些以前的菜式大家嫌麻烦都不再做了,他全部保存下来,等大家来吃饭,称赞说还是小时候的东西好吃,他就特别开心,但表面还装作很淡定的样子。
我们还住在二中的有一年冬天,家里和隔壁的兰老师合伙买了一整头猪做熏肉。借了学校食堂的火房,把肉、灌好的香肠全部吊在房顶上,在地上烧火熏制。有时候叫我和妹妹进去添点柴。“别把柴火都翻燃了,都攒在一起,别点燃了,有烟才能熏。”妹妹是见不得那么大块肉的,我们连进也不愿进那间屋子。
有一天,兰老师喝醉了酒,往柴火堆上架了一大架柏树,然后就迷迷糊糊回去睡觉了。谁知柏树慢慢燃起来了,把屋顶上的木架子都点燃了,肉都掉在火堆里。等发现时,肉都烧化了,没剩下几块。
我和妹妹觉得实在是太可笑了,笑得停不下来。父亲不作声,母亲瞪着我们。
“怎么养了你们两个鬼,这么多肉都烧没了,你们还只是笑。”
“记得你四姑爹买那客车的时候,我和你爸爸跟他一起去找求人办手续、买牌照、买路线。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正经关系,跑了多少路哦,你爸爸跟人喝酒喝得苦胆都吐出来。那时候你才出生,都不记得吧?”
这时候,表嫂和小勇哥抱着琪琪回来了。勇哥抱着睡着的琪琪进了卧室,嫂子和我打过招呼,听见大姑爹说得起劲,就问我们在说什么。
“呵呵,我在给磊讲他爸爸年轻时候的事。你小舅啊,最是个心细的人了。”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一年磊磊上高三,快高考了生了病,连着好多天发烧,怎么打针吃药都不退。那时候我还在门诊部打针,刚认识小勇,小勇就说:‘这是我弟弟,身体不好,又要高考了,你给多照顾一下。’那一年刚好非典,城里虽说没有发现病例,但也是特别警惕。磊磊一直低烧不退,医生说要隔离起来,我陪着小舅前前后后跑了好多趟,说要高考,耽误不了,才算免了隔离。小舅那时还在新市场看店,每天下午赶到市里来送磊磊来打针。磊磊的手我都不敢碰,挂吊瓶挂得到处血管都是青的,完全看不见扎针。我越是想就越是紧张,一针扎不进,两针扎进了,血管刺穿了,一放流就起包,最后没办法,只能跟小孩子一样,要扎头上血管了。磊磊倒是不吭不响,我只想着:这孩子是烧糊涂了吧,还怎么参加高考啊。六月里有一天下雨,我值下午班,远远地就看到小舅引着磊磊来了。下那么大雨,两个人也没打伞,磊磊披着小舅的一件大褂子,小舅头发淋得湿透了。我给磊磊打上针,小舅把我拉到一边问:‘小黎啊,这么多天都不退烧,不是得了白血病吧?’小舅没哭,我倒给吓得哭起来了。幸好,后来烧还是没退,考试倒还是考上了。”
嫂子说的事我也还记得,那天父亲来学校接我,我拿了班主任批的“出校许可证”出了校门。我们没走几步就下起了雨,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六月天还拿着大褂子,于是就给我披着。走了好远好远,父亲也没有去买伞,我都开始觉得冷起来了,我以为自己烧糊涂了,大夏天里看见路两边梧桐树青幽幽的大叶子落了一地。
上高中之后,大姑说我老是往市场跑太远,后来就让我去她家拿生活费,免得老是跑来跑去耽误时间。成成哥哥当时也在念高中,但跟我不同学校。每个星期六,学校不上晚自习,大姑就叫成成哥哥来接我去家里吃饭。有时候放长假,也让我在家住着和成成哥哥玩。
成成哥那时候忙着谈恋爱,周末家里白天没人,他就带着女孩子来家里。我在客厅看电视,他就和女孩子待在房里,有时候出来到冰箱拿了冰格子里冻的冰块就又进了房间。他人长得好,家里又有钱,大概很招女孩子喜欢,每次看到的女生都不是同一个。
父亲说:“好好的孩子,一送到城里,就学坏了。”
有一次,成成哥给家里的饭菜下了安眠药,偷了钱准备逃跑。幸亏四姑爹吃得不多,清醒过来就叫来我父亲开车在城里到处找。最后是在一个小餐馆里找到的,成成哥脖子上戴着很粗的铁项链。
“肯定是那群坏孩子逼他的,成成脖子上勒的一条一条印。”父亲说。
小时候,所有的孩子中,父亲就最喜欢成成哥,想来是因为他最心疼四妹妹的缘故。
那件事发生之后,成成哥倒是安分了,没再犯大事。但是有一年冬天,他来学校找我,那时候也没有手机,他就找到我教室门口,叫了靠窗的同学叫我出去,问我借钱,不知做什么用。我一个月两百块钱的生活费,他全部拿走了,说是马上就还我。但他半个月也没有还我,我就去大姑家说没有钱了。大姑心里犯疑,但还是给了我钱,后来大概在街上看见我和女同学一起走,就告诉了父亲,说我是不是在学校里谈朋友了。
父亲问起我,我说了实情。父亲说:“这件事我也不告诉你大姑,等你以后出息了,自己去告诉她。”我为此只是心想,父亲还是偏心成成哥的。这种误会是很难消除的。
高三那年我生病,大姑有一次叫我去家里泡个热水澡,只怕发了汗烧就退了。我在浴室洗澡,她就在门外站着,隔五分钟叫我一声:“磊,水还热不热。”她大概是怕我晕倒了死在浴室吧。
泡完澡出门去上学,大姑要给我二十块钱,让我在学校吃点好的。我一下子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激动得拿过钱想要塞回她口袋里,说:“大姑,我还有钱,你不要再给我钱了。”但我几乎是把钱从她手里拽过来的,一拽过来,我就觉得完了,我再塞回去大姑肯定不要了,她心里肯定觉得我看到钱一把就抢过去了。再加上从前那件事,我觉得她会永远误会下去了。
和成成哥也是那时候开始无话可说的,本来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暑假里他带着我和妹妹们亲戚家轮着玩一圈。但我和他终于长成了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就像父亲年轻的时候最喜欢四姑爹,连家里做什么菜都考虑着四姑爹爱吃什么,但终于他们走上了不同的路途,表面上虽然仍旧互相尊重,但实际连话也说不上一句了。
我和成成哥最后一次谈心是我上大学那一年。暑假里大家来我家玩,吃了晚饭,父亲还和往常一样留四姑爹一家住下来。我和成成哥睡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就和小时候一样。
“我最烦求人办事了,所以以后最好能当个自由翻译,在家就能干活。”填报志愿时,我咨询了小刚哥,报了英语。
“那总要能当得了啊。”
没等我再说,他就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四下里一丝风也没有,星斗挂了满天,正中泛白的那一道是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