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们游向北京(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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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女人冲动起来足以毁灭地球

据说,聪明的战略家决不会过分纠结于一城一地的得失,他们都具备掌控全局的能力,未来的一切摆在他们眼前,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纤毫毕现的沙盘。现在太后面前就摆了这样一个沙盘,她在最近几个月里明显减少了对苏小麦的唠叨,甚至默许让苏小麦留在北京和陈非过年,但那绝不意味着她无所作为。她已经安排好了完美的布局,现在到了绝杀的时刻。

最可恶的在于,她选择了最佳的时刻,现在陈非远在海外,无法站在苏小麦身边给她以坚定的支持,就好比僚机[10]迷失了方向,让长机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炮火下。陈非慌慌张张打了个长途电话,说了几分钟就不得不挂掉——因为他也实在没什么招,只能白白浪费昂贵的国际长途。

于是陈非陷入了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就好像每次临到要考大学物理之前的那个星期,这种状态被胡二定名为“大物状态”。按照胡二的说法,每当陈非进入大物状态,就会两眼发直,印堂发暗,嘴唇发青,面颊发黄。每当进入大物状态,陈非会食量锐减,精神涣散,浑身上下有气无力,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连******[11]的新片都不想看。这要是在大学校园里,问题不大,充其量不过是打饭忘了插饭卡,打水忘了拔水卡,或者考试多挂一科,但在国外带着一帮展商参加展会,大物状态就相当要人命了,假如工作当中出现什么疏漏,往往就意味着金钱上的损失。

因此陈非只能咬牙苦熬,努力把大物状态压制在体内,使其不至于发作。与此同时,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工作上,参展的四天里一直抱着从箱子里取出来的还没有扔完的资料——虽然已经扔掉了一大半,剩下的仍然不少——踏遍了展馆里的每一处摊位,向老外们分发资料,介绍展会,邀请他们到中国来参展。四天下来,几乎把四万平米的展馆走了个遍,脚上差点磨起水泡,舌头说得都快捋不直了。

这样做的好处在于,证明了工作令人忘忧这句话的正确性,忙起来的时候的确顾不上去想苏小麦的事情;这样做的坏处在于,证明了工作令人忘忧这句话的片面性,因为你总有忙完的时候。一旦手里没什么事,两片嘴唇不用不停瓮动和洋鬼子们唧唧歪歪,心里担忧的烦心事终究还是会浮出水面,让你越想越难受。

在同洋鬼子们打交道的空隙,他也会抽空去到展商服务区,利用那里的电脑免费上网,处理邮件。每天来往的商业信函还是不少,但苏小麦没有再写信,他也不明白到底现状如何了,只能在心里胡思乱想,腹诽着太后。腹诽之余,他也会想到,如果真的没有了苏小麦,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这些日子虽然身在德国,但除了一顿特殊安排的德国风味餐,展商们的每一顿晚饭都是在中餐馆吃的,午饭也是从中餐馆订的盒饭,以便照顾大家的口味。但这些中餐馆开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照顾中国人的口味,而是为了迎合德国人的口味,所以做出来的中餐也很难算地道,无非是一堆酱油、盐和味精的奇怪组合,这总是让陈非想起苏小麦的厨艺。春节的时候,苏小麦宣布自己要学着多做一些菜,因为自己做饭可以省钱,老吃外卖无助于购房大业。她兴致勃勃地从超市买来各种新鲜蔬菜,兴致勃勃地把各种蔬菜和各种原料进行不同的排列组合。最后的结果是,做出来的成品基本上都喂了垃圾桶,还是不可回收类的,苏小麦气哼哼地拎回家一大袋咖喱,生活又恢复了本来的味道。

但是现在,如果能击败太后的攻势,他情愿把那些本应该倒进不可回收垃圾箱的五颜六色的化学实验品统统倒进自己的嘴里。陈非上一次吃到苏小麦的咖喱还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现在他很怀念那种味道,比他盘子里装的巴伐利亚咸猪手强一万倍。

吃巴伐利亚咸猪手的那一天,也是离开德国之前的最后一天,陈非总算挺过了四天的展会,没有犯什么错误。过去他自视甚高,总是把“不犯错误”作为最低标准,但现在能不犯错误就要谢天谢地谢亚龙了。他和导游、展商们碰着啤酒杯,满脸堆欢,心里老大不耐烦,因为对于地接的导游而言,这一批客人算是送走了,他自己还不得安生,还得陪着大爷们去埃及寻欢作乐,虽然埃及他已经去过两次了,虽然此刻他归心似箭。

陈非虽然挣钱不多,但工作受到很多人的羡慕,原因是他每年都能有好几次公费出国的机会,这种机会放在某些人身上可能很了不起,但陈非生来不爱旅游,而且他总是告诉别人:“你以为出国是让你去玩的?比保姆还累!”

这话是事实。陈非出国的唯一目的就是伺候展商们,他们是衣食父母,万万得罪不得,不仅不能得罪,还要想方设法让他们玩的舒坦。所以虽然展会已经结束了,在“考察”的过程中,还是半点不能松劲的。

埃及比德国穷,但这并不能推算出埃及物价便宜,事实上,越穷的人民越对赚钱充满渴望。飞机在破破旧旧的开罗机场降落后,陈非就惦念着找地方上网,但海关人员体现出了典型的阿拉伯人作风,动作慢的有如考拉,好容易过了海关,把展商们在酒店安顿好了,已经是凌晨三点。他跑到大堂询问有无上网的地方,前台小姐很热情地把他领到陈设相当舒服的上网室,这时候他也看清楚了价码:每小时二十美元。

挨一刀也得认,陈非打开了邮箱,苏小麦又发了一封新信,点开来,里面写道:“我已经躲到你家了,李萌帮我搬的家。太后不知道你住在哪儿,所以她抓不到我了。”

陈非愣了老半天,打了几行回复又删掉,再打几行回复,还是删掉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没想到苏小麦最后采取的应对措施是这样的,细究起来,简直像是戏文里古代才子佳人私奔。

事情终于演变成为了现代社会中的私奔,陈非挠着头,连赶紧中止上网省点钱都忘了,就这么对着屏幕呆若木鸡。显然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甚至于可以定性为馊主意,一个大活人是不大可能从她父母的视线中消失的,举最简单的例子,太后可以到苏小麦的单位去堵她,偏激一点还可以到陈非的单位去告状:“你们的员工诱拐无知少女!”那样怎么都是一脑子门子官司。

但陈非更加在意的,是苏小麦所做出的这种决绝的姿态:她不惜与太后决裂,来争取到自己的幸福,日后她们母女应该如何面对、如何相处?自己的角色又会有多尴尬、因为太后百分之百会认为苏小麦的举动都是陈非设计并怂恿的?

这下子麻烦大了,陈非敲着自己的额头,可见女人冲动起来足以毁灭地球。

以后的几天陈非心不在焉,一闭眼就看到苏小麦和太后像两头愤怒的公牛一样对峙。好在这几天本来也就是旅行游玩的过程,埃及的地接导游阿力和他早就认识,工作一向勤勉敬业,替他省了不少麻烦。说起这位埃及导游,在中国还小有点名气,他年轻时在中国留学,若干年前,曾经义务为中国某文化界红人当过导游,后来被写进了该红人的畅销书里。陈非第一次和他见面,就惊诧于他流利的普通话和对中国的了解,两人关系挺不错。

第一天的第一个游览项目理所当然是包含了胡夫金字塔在内的吉萨大金字塔群,客户们很开心地在金字塔外攀爬留影,陈非则忙着向他们传授经验:“遇到那些卖东西的、嘴里喊着‘one dollar’让你骑骆驼的、穿传统服装和你合影的阿拉伯人,一定要找导游去帮你讲价,不然他们会坑人的,告诉你‘骑骆驼一美元’,其实是上骆驼一美元,下骆驼就要十美元……”

一一交代完注意事项,陈非站在金字塔投下的庞大阴影里,和导游们悠闲地聊起天来。阿力已经订婚,计划下半年把未婚妻娶入门,他问陈非结婚没有,陈非苦笑着摇头,对方看出了他的尴尬:“怎么了,分手了?”

“分手倒没有,就是她的家里不大同意,”陈非吞吞吐吐地说,“娶一个老婆都够烦心的了,想着你们能娶四个老婆,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能娶和娶得到是两码事,”阿力耸耸肩,“按照我们的风俗,结婚男方要送很多彩礼,而且婚后老婆都是不工作的,全靠丈夫养着。所以所谓的娶四个老婆,只有有钱人才能办得到,很多埃及的青年人拼死拼活工作,都得到三十岁之后才能讨第一个老婆。”

这番话让陈非平衡了一点,可见命运大体上是公平的,亚洲人民和非洲人民都得全球同此凉热。但一提到公平,他又立刻想到了眼前的胡夫金字塔,马上就觉得所谓公平真是扯淡。我陈非这样的人辛苦赚一年的钱连个厕所都买不起,胡夫这老梆子就可以发动民夫搬来二百三十万块每块重二点五吨的大石头,仅仅是为他修建一个陵墓,光是这么想想都让人觉得岂有此理。

这之后的行程安排得无比紧凑,就近看过狮身人面像后,下午参观埃及国家博物馆,接着不断换乘交通工具,把卡纳克神庙、卢克索神庙、帝王谷、红海等等地方一路游玩过去,每个地方都是走马观花,而陈非在走马观花的间歇不停寻找上网机会。苏小麦继续汇报,说她住得挺不错的,就是上班稍微远点;说太后听说她搬家,怒不可遏地摔了电话,此后三天没有搭理她;又说自己悄悄接了个私活,利用一星期的工余时间完成,赚了不少钱,以后准备多接私活。她乐观地认为自己和陈非加起来能很快攒够首付,到时候买了房子再去向太后负荆请罪也不迟。

这个天真的姑娘啊,陈非悲叹一声,她还是无法理解自己母亲的决绝,或者说不相信她的母亲真的会冷酷到这种程度。但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为了一套房子而被迫分手的男男女女比比皆是。苏小麦天真单纯每天只需要面对一串串的代码,陈非却是在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活到现在的,他毫不怀疑太后正在炮制什么更加惊人的举措。

陈非的眼前浮现出如下画面: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苏小麦加班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间跳出几条蒙面大汉,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钢刀,威逼苏小麦跟他们去见太后。他们堵住苏小麦的嘴,把她捆起来,塞进一辆马车——马车比较符合这个故事的氛围——然后送回了老家。太后准备好一间阴森森的地牢,把苏小麦绑在里面,天天逼她相亲……

最后他得出的唯一结论是:少看武侠小说有益身心健康。

四天后的夜里,人们一起泛舟于尼罗河之上,那是离开埃及前的最后一夜。游船上是一个灯红酒绿的世界,游船之外,尼罗河泛起点点波光,在黑夜里也看不清河面上漂浮着的种种脏物,于是给人以很美好的错觉。

在这种美好的错觉中,展商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身段丰满的肚皮舞女郎,陈非和阿力在一旁边喝酒边聊天。阿力依然谈起他的未婚妻,作一脸甜蜜状,过了好久才想起陈非的烦心事,于是又硬生生地住口。

陈非摆摆手:“不用在意,折腾了那么久,我早就麻木了。再说了,现在什么都还不一定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阿力一愣:“你说的最后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于是陈菲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八个字向阿力解释了一下,阿力思索了一阵:“这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人的运气会转变?”

“差不多吧,不过这句话有更重要的用法,”陈非说,“当一个人倒霉的时候,你可以用这句话去安慰他,告诉他他的霉运总会过去的——而这实际上往往不可能。人一旦走了霉运,就很难扳回来了,不如随遇而安。”

“随遇而安又是什么意思?”阿力再问。

陈非又解释一通,这回阿力明白得很快:“和我们埃及人的思维方式比较接近。”

“你们埃及人的什么思维方式?”

“我们埃及人,或者说确切一点,我们阿拉伯人,比较相信缘分这种东西,”阿力说,“任何事情都要随缘,缘分到了,事情就能办得很顺利;缘分不到,再怎么努力也没用。所以阿拉伯人普遍比较懒散,也不怎么守时……”

这一点陈非深有体会。除了到中国熏陶过一阵子的阿力,埃及这地方从火车到大巴司机再到酒店服务员,普遍都不怎么靠谱,迟到个十分钟二十分钟那是家常便饭。但阿力提到缘分,又让陈非有点触动。

我和苏小麦之间,是不是就是缺那么一点缘分呢?他想着,虽然我们很努力,比十个阿拉伯人加在一起还要努力,但缘分到底到了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