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细竹姐之后,我便决定回去睡觉。尽管寝室里现在还是一片荒芜,我在里面就像是某场灾难之后的幸存者。
不过呢,还是Mr. Attemer说的好,像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都是大灾难的幸存者。他说,自从城市出现以后,每当有饥荒发生,统治者往往都会牺牲农村保城市,因此我们这些城市里的人,每个人都(在历史上)背负着很多农村人的性命[55]。而当我提问说,像我们家这种老一辈在农村,而父辈们来到城市生活的人又是什么情况时?Mr. Attemer想了一会,笑着说:
“Maybe, you can revenge to these residents, who survived because of your ancestors' sacrifice.”
据说,这个美国佬对中国历史,尤其是新中国的历史很了解。所以,我倒是觉得这家伙话里有话,所以,还是不要谈这些敏感的话题[56]。因为,你看,当我在夜路上行走的时候,又遇见了一个人。就像我之前说过的,由于这个作者并没有仔细考虑整个故事的结构,所以,总是不断有新的人物,新的线索出现,结果使得整个故事变得极度庞杂,大有积重难返的趋势。
所以,为了缓解这样的态势,我遇见的是一个熟人。
“柏格森,你们现在讲到柏格森了么?说来惭愧呢,关于柏格森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他说过一个什么‘绵延’?是么?那‘绵延’又跟意识流有什么关系呢?”
他亲热和一个女生并肩行走着,一只手指我(当然了,他并不是说,我跟柏格森有什么关系,只是一个巧合罢了),一只手绅士地扶着那女生的肩膀。很显然,女生有点喝多了,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嗯,黑格尔么?真是抱歉呢,我也没怎么读过黑格尔的书——我这个人其实很浅薄呢,只要是难懂的书,我就只挑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不求甚解地读一读而已。黑格尔,我只知道主奴辩证法,听起来有点S/M的感觉,哈~哈~唉?您不是……”
怎么说呢,有的时候我很担心,再一次见到杨海诚的时候该跟他说点什么。因为昨天我们认识的时候,这个家伙喝得醉醺醺的,因此我害怕,当第二天醒来之后,他对我可能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印象;或者,这个人喝醉后和清醒时,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只不过现在,杨海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打消了我的忧虑。
这个醉醺醺的家伙,热情地搂住了我的肩膀,大声地说到:“啧,这不是……那个那个,等一下哈,啊,同学,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哥们儿,心理学专业的……嗯……咦?”
(这里插一句:我觉得吧,跟男人之间的交往还是很容易的,喝醉了之后,无论是什么样的阿猫阿狗都可以称兄道弟;而女人就不一样了,不要让女生喝太多的酒,不然就会出现,“我那么喜欢你,可是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啊!”,一类嚎啕大哭的情况。)
很明显,他把我的名字给忘了,而对此我一点都不奇怪。
“啊,是呀是呀,你看我这脑子,啥事儿都记不住。也许很快就要得老年痴呆了吧,哈哈哈。我正跟这位美女探讨哲学呢,同学,这是哲学系的高材生,柏格森主义者,黑格尔的信徒,海德格尔的批判者[57]。当然了,我在哲学方面完全是一个外行,等一会儿,她还要跟别人做跟深入的探讨。”
探讨?我看了看这女生。嗯,她已经不是有点醉了,而是完全醉了。脸上露出了麻木的神情,而且嘴边似乎还残留着呕吐物,眼神飘忽不定地看着我。如果现在杨海诚松手的话,很快她就会像尸体一样瘫倒在地上。先不说——尽管我个人认为——探讨哲学需要清醒的头脑,而她现在的这个状态,别说什么哲学了,就连跟人打招呼都费劲。
或者,这就是谈论哲学最好的状态?不知道,对哲学我一窍不通[58]。
这个时候,杨海诚的手机响了,他对着手机表情丰富(自然,对方是看不见的)地讲了一气,然后对我说,“那个,哥们,你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然后,我就看见他扶着这女生,往学校门口走去。过了一会儿,一辆汽车开了过来。他打开车门,对着车门里面的东西[59]又热情地说了好多话,然后把那女生塞进车里,挥手,告别,再兴高采烈地走回来。
同时,也向我挥舞着手里鲜红的纸张。哦,这就是您所谓的,探讨哲学么?
真是太深奥了!
但是,诚哥,您愿意仔细讲讲您刚才干的是啥么?是某种新兴的哲学呢?还是说跟我想的是一样的呢?
“是呀,正如你所见的,我是来自美丽那不勒斯的情考先生,为那些既寂寞又高尚的灵魂,寻找着在会饮篇中,那些被命运无情拆散了的灵魂……当然了,哈哈哈,关键还是在于搞几个零花的小钱。”
纵然杨海诚的言辞优美,但是他的脸还是有点红了,说白了,拉皮条,这种事情无论怎么说都是不光彩的。但是考量到他那奔放自由,或者换句话说,轻浮的性格,倒是让我觉得,他做这样的事情也没什么好令人惊讶的。
就像柚子姐是同性恋,细竹是个变态一样。
“走吧,大半夜的,你恐怕也是饿了,而我满肚子的酒精,也得靠淀粉中和中和[60]。嗯,尽管我这个人吝啬的程度不下于泼留希金,但是呢,请你吃碗拉面还是可以的,走吧,走吧!”
不不,也许是因为我这个人交友不慎,对于周围的人,谁要是请我吃根烤串什么的,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又何况是一碗拉面呢?
不过呢,比起拉面什么的,我更在意的是那个女生。从刚才的对话可以看出来,肯定是学哲学的无误了,不然也没法跟人家讨论柏格森,黑格尔什么的。不过,一个哲学专业的女生去卖淫,从何种意义上讲,都有点irony的意味。一副很有趣的画面在我的头脑里浮现,两个人在小时房里做着肮脏的(资本主义意义上的)苟合,但是女方嘴里发出的不是营业性的浪叫,而是一个有一个很有深意的哲学问题……irony,我也只能用这个单词来形容。
“aber ich denke, es ist mehr eine Metapher.”
请您讲中文,或者英语也好。
“其实我英语不太行呢……嗯,你不觉得这是一个隐喻么?”
哲学走到了穷途末路,需要卖身以自救?
“也许吧,反正现在很有少对哲学感兴趣的人了。所谓“爱好哲学”的人,大多数也都像我这样,附庸风雅般地一知半解……嗯,就不批判这个世道了,不过,你想过没有呢,当你被一个陌生的女人爱抚着,本以为她会说一两句诱惑你的话语,或者营业性的浪叫两声,对,你看咱们想到一起去了……然而,她却突然问你一个哲学问题:‘人类理智的界限在哪里呢?’同时,一起都在继续,她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对此,你会作何感想呢?”
我只想说,这有点奇怪,有点怪异。
不,这些词都不太好,对,很神奇。
“梦幻一般的神奇是么?对的,这可是很后现代的场景。不过和后现代比起来,我更喜欢后浪漫呢……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先吃面吧!”
虽然我们才刚刚认识,但我觉得,这个叫做杨海诚的男人,不论他喝酒与否,身上都永远散发着一种醉醺醺的气息。也许他就是那种“不喝正好,一喝就大”的人吧?似乎永远都是这么兴奋,永远都这么不知疲倦——然而,他的兴奋却并非源自内心中的某种激情,相反的,到更像是极度疲惫后的某种倒错。这就好像患了失眠症的人一样,明明很疲惫,但就是睡不着。或者,举一个不太好的例子,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根异常勃起的阴茎,已经因为疲惫而感到胀痛,而胀痛感有刺激着他保持勃起的状态。
(我是学心理学的,所以,也就只能打这些少儿不宜的比方。)
“我可是很热爱我的这份儿职业呢,你想想看,把两个分别行走在各自不同命运上的人,用一种奇妙的方式联系在一起,只是想想他们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就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情了,又何况……嗯,还能搞到不少钱,其实这才是问题的重点,是吧?哈哈哈。”
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并不是很讨厌他的原因,无耻和坦诚有的时候是一回事儿,因此人无耻到一定的地步,反而会变得可爱起来。所以,和伪君子比起来,人们更喜欢那些真小人。
“而且,你不觉得么?现在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接触陌生人的机会似乎也越来越少了。在我看来,现在社会的人际关系图,更像是一张正方形网格。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和身边的人彼此平行,而我们所遇见的,更多的是在人生轨迹上注定的,在交叉过后就又分离的人。”
我对他的理论并不是那么赞同,我倒是觉得,在现在社会里,最不缺的就是陌生人了,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跟陌生人打交道(其实,诚哥,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两个人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陌生人了,不是么?),而这也就是为什么,沟通能力是现代人必需的生存技能。然而我倒是很喜欢他所说的,网格状的人际关系拓扑结构。这让我想起了我和我班级里大部分同学的关系,大多数人对我来说,还真的就是彼此平行的陌生人,除了几句无聊的客套话之外,恐怕我的人生中也不会有多余的交点了。
而我们之所以能够聚在一起,只不过是被一个共同的目的串成了一串儿而已。这种东西被哲学家们成为冷冰冰的“随机”,“偶然”,等等。只不过,我们的祖先不甘寂寞,又造了一个浪漫的词“缘分”以自我宽慰。但无论如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正在不断地疏远,似乎已经成了公认的事实。
“但就是因为这个,才成就了我这份工作的奇妙之处。”杨海诚吸了一大口面条,热情又神秘地对我说,“就在前几天,我把两个人拉合(我觉得这个词用的很好)到了一起,而这两个人惊讶地发现,他们其实是同班同学。他们每天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但是从来都说过一句话。然而不久之后,他们就要做肉体上最亲密的接触了,做那种一般之后感情达到了顶峰后才会出现的事情。而当激情散去,第二天两个人醒来的时候,他们仍旧在各自平行的人生上行走着,一起上课,一起下课,彼此不说一句话。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么?”
哦……,我只想说,如果有一天你去招小姐,却发现那是你同班同学,这多少会有点尴尬吧?
“我不敢说,这两个人会因为这一次接触,彼此之间就有了更深的感情,他们的生活可能仍旧是彼此平行的,但一次性爱让他们之间有了一个不可否认的交点。虽然我们都是文科生,但是……”
诚哥,这个我是懂的,两条直线既平行又相交,一个矛盾的论述,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数学体系。
“Richtig.”
然后,我们便沉默了,似乎找不出什么话可讲,只好闷头儿吃面。
吸溜,吸溜……
“我觉得吧,饥渴这种感觉很不靠谱。”
为了打破有点尴尬的沉默,杨海诚开口讲话了,虽然这个话题听起来极不靠谱,也不着边儿,但,为什么你这么以为呢?
“你看,我们是因为饿了才吃面,这没错吧?”
怎么说呢,其实我并没有那么饿。
“而我们的大脑之所以要给我们发送饥饿的信号,是因为我们的身体需要营养了,这也没有问题,对吧?可是,获取营养的过程,本身又是很漫长的一个过程:我们需要咀嚼,吞咽,然后,又要在胃里磨成糊状物,最后被肠道一点点吸收,补充身体的养分。所以问题就来了,既然过程如此漫长,为什么我们吃了以后却立刻就感觉到饱足了呢?”
虽然我觉得他在论证的过程中,偷换了某些概念,但这仍旧不失为一个有趣的问题……只不过,刚聊完两个平行主体之间靠性爱扭结上的交点,就又开始讲吃,话题是不是有点太低级了?算了,低级的东西,换句话说也叫基础,把人生的基础打牢,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嗯,基于胃神经的信号,很典型的科学回答呢。但这世界上也有一些不知餍足的人,先不说那些胃神经彻底紊乱的暴食症患者,我们现在吃的这顿拉面,本身也是没有必要的,恐怕除了让我们囤积一些多余的脂肪外,没有其他的用处……”
既然你知道这回事儿,干嘛还拉着我一起堕落呀?
“但是那份儿饥饿感又怎么解释呢?既然我们并不需要这些东西?”
也许这和幻听,幻视,幻肢痛一样,都是幻觉吧?大概佛家所谓的,欲念本为虚妄,就是这个道理吧?
“嗯,也许吧。不过你既然谈到欲念本为空无,我倒是想到了另一个故事。”
请讲。
“从前有一个本能决定论者,问庙里的禅师说,佛言欲念本是空无,愿闻其详。禅师举了个例子,说,比如有一天你去嫖娼,发现了一个绝色美女,自然是点名要她的,大概。但是在进了小时房,二人宽衣解带准备共度良宵之时,却忽然发现那个绝色美女是你的妹妹,这个时候,你会跟她做爱么?那本能论者自然摇头说不会。禅师便讲,你看,色欲本来便是虚妄的了——对这个故事,你作何看法呢?”
雅克拉康在讲“康德with萨德”的时候,似乎也说过类似的段子。而鉴于我对人性悲观的看法,我只能说,那个本能决定论者只是好面子罢了。
听了我的回答,海诚笑得很微妙,然后我们两个人再一次沉默了。
吸溜吸溜……
因为听他讲完的时候,我心中有了一个问题,但却有不好意思提问。而杨海诚似乎也察觉到了,便开始很耐心地等待我,克服自己内心的羞赧。
来自美丽温柔那不勒斯的情考先生,你似乎了解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美丽的姑娘呢。
“不敢当,不敢当,但我会尽我的所能。”
面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吸溜面条的声音。
从面馆里出来后,我们两个人又谈了点不着边的废话。我和他不住在一个寝室楼,因此今天夜里,我要表演两次送别。临了,我们交换了手机号。我问他今天为什么不去美琴学姐那里,他笑笑说,“我老伴儿不让我喝酒。”
于是,我们就微笑着告别了。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读书会里所有人的通病,有什么话不能一口气儿说完。我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叫住了我。我回头,看见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微微鞠躬,一副“Yes, my lord.”的姿势。
“Ihr ergebener Knecht ist immer für Sie da.”
Danke sehr,只要这代价不是太高的话。
回到寝室里,我洗洗就睡了。和我预料中的一样,我又做梦了。似乎,这个作者懒得再写额外的一章,所以,我也就简单地给大家讲讲这个梦吧。
这个梦,依然和一首俄语歌曲有关。很显然,图书管理发生的事情,我前女友的事情,成为了这个梦的主要的内容。
这首歌叫《草原骑兵歌》,也算是老歌了,是一部苏联电影里的插曲。当然了,这个电影讲的是一些正经的故事,跟斯大林,集中营,大清洗什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讲的是苏德战争时期的故事。
“只不过在电影里,坦克是没有的。因为在苏德战争初期,斯大林被希特勒打得一败涂地,像样的坦克都被炸掉了,有的仅仅是骑兵。而就又这样一个倒霉的骑兵连,他们任务是牵制德军的坦克部队,保护人民群众转移。这部电影很现实,不像你整天玩的那些傻逼电脑游戏,你不能够一边骑着马,一边扛着毒刺导弹击落敌人的直升飞机;或者像别的傻逼电视剧一样,飞身一跃,把一捆手榴弹丢进坦克炮塔里。现实就是现实,坦克甚至都不用麻烦开炮,直接碾压过去就可以了。”
一个女生,冷淡地,悲观地,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她把校服披在身上,衣袖随着操场看台上的风飘舞。
“尽管明知道是死亡,但是他们仍旧义无反顾地冲锋,弗洛伊德管这个叫做死亡驱力。而你还记得雅克拉康是怎么批判康德伦理学的么?即便知道行淫会死,但是人们仍旧冒着风险,挥霍着自己的生命以追求原乐。世界上的万物都是相对的,一方面人是如此贪身怕死,保存自己生命的欲望是如此的强烈;而另一方面,人也是如此地憎恶着自己的生命,用尽各种方法挥霍着自己的生命,早日回到无机质般的沉静中去。一个人越是珍重自己的生命,就越容易自杀;相反的,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的生命一文不值,也就更容易在痛苦之中苟活。这就是我的理解。”
柚子姐喝着咖啡,冷冰冰地引用着书上的话。
然后呢?
“然后……然后……”
然后是一个,我最近刚刚认识的声音。
“他们还是唱着光荣的草原的骑兵歌,勇敢地冲向敌人!”
草原呀草原呀,
辽阔草原一望无边!
英雄们骑马飞过草原,
……
就像Mr. Attemer所说的,少女,there is no Soviet Union in this world anymore。
然后,我就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