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一开始操场上就搭起了好几个小型舞台,那是为了一年一度的社团招新活动准备的。一个较大的舞台搭在绿茵场,是街舞社和武术社合用的展示场地。而另外两个较小的舞台,其中一个在篮球场,是魔术社的展示区。另一个舞台搭建的位置十分另类,是在链球场地的U形护笼内,那是摇滚乐社的阵地。我从这些区域内穿过,虽然招新还没有开始,可是全然能感受到这布置好的会场已经充斥着蓄势待发的热力因子。
实话说我对社团活动并不是太感兴趣,大部分时间我喜欢自己做一些安静的事情,每当看到我宅在寝室,罗织雨都会感慨为何世上会有如此沧桑的年轻人。实际上我会出现在这里,也算是托罗织雨的福,说中午下课要直接去社团会场凑热闹,可是忘了带相机,所以叫早上没课的我拿上相机在会场等她。这时候,社团陆续进入场地开始进行准备工作,原本空旷的操场变得嘈杂起来。我拎着包站在会场角落里,有些无奈,往常我是不会在这种喧闹的地方停留十分钟以上的。我巡视一圈,没有见到罗织雨的影子,也不奇怪,今天早上她们班上的是其副班主任石青的课,石青可是校内出名的“拖堂天王”,曾有拖堂两小时的最高纪录,至今无人能破。相比之下我们班的班主任董隆树几乎不怎么出现,副班主任朱砂只是在基础课刚开始时来指点指点,现在班上已经是放羊状态了。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响起,我感到脚下的地面开始轻轻震动,这儿距离音箱太近了,我不得不换一个位置。移动中,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似乎看到了凌霓的身影,但是人太多了,那影子从空隙间一闪而过,就再也找不见了。从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凌霓可以算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家伙,对自己的小世界格外执着,总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感觉,但是交流起来却意外地很和气,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会给人一种时刻会爆发的压迫感。罗织雨曾说我们非常相似,都很孤独的样子,但立刻被我否认了,我觉得凌霓的孤独是源自她的独特,而我的孤独是因为我的普通,我们的孤独并不在一个频率。
这时我听到了标志性的尖锐呐喊声,回头便看到了狂奔而来的罗织雨,实在不能理解她是怎么做到穿着厚如城砖的松糕鞋还能健步如飞的。“哎呦可找到你了!你就不能穿件醒目一点的衣服?总是这件灰色旧外套,在这么多人的地方找起来太费劲了。”罗织雨从我手里接过相机,立刻对着我拍了一张,由于我毫无防备所以被抓到了奇怪的表情,想必那张照片会成为日后用来勒索我的把柄。“既然都来了,就看看吧。啊!来感受一下这青春的华丽与喧嚣!”罗织雨用话剧舞台的腔调吟诵着最后一句,我不由地哆嗦了一下。“真是败给你了。”我被罗织雨拽进了会场,喧嚣和人群迅速包围了我,我感到焦躁,可是无处躲藏。
场地上各个社团成员都在使出浑身解数,尽可能地吸引新生的注意力,但我偶然间撇到在跳远沙坑边有一个默默无闻的社团,只有一个家伙坐在桌边无所事事,桌上立着一块简陋的牌子,上面是用漂亮的行书写的“哲学社”三个大字。不用猜就知道是黎朔那个疯子,好像永远游离在气氛之外的样子。我的目光没有继续停留,我始终被罗织雨拽着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她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对着各种她感兴趣的事物疯狂地掀快门。这时候,传来一阵不太和谐的争执和起哄声,声音是从链球场地那边传过来的,一看似乎有状况发生,一些好事分子也纷纷挤过去围观,顿时链球场的护笼外层层叠叠围满了看客。
来自摇滚乐社的音乐声骤然停止,我和罗织雨不远不近地站在一边,不知道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争执似乎也停止了,但围观的众人并没有散去,好像还在等待着什么重头戏。大约过了十分钟,护笼内的小舞台上重新亮起了灯,音响内传出一声低沉的杂音,应该正在调试设备。“喂,那边怎么回事?”罗织雨拉住一个路人问道。“有个两新生在摇滚乐社互相挑衅来着,似乎是从歌剧谜对摇滚乐的偏见开始的,都要打起来了。社长刚才出面调停,让两个人赛歌。”此时,已经有人登上舞台,是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已经有花痴少女开始轻声尖叫,看来此人定是中学时代的校草级人物,有一定群众基础。“是蛮帅气的,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唉。”罗织雨这么说着,但还是举起相机拍了几张。一切准备就绪,男生准备开始唱歌。
“我演唱的曲目是歌剧《图兰朵》的选段《今夜无人入睡》。”男生用抑扬顿挫的声音报完曲目,接着抒情的伴奏响起,悠扬而沉静。整个演唱过程中,现场十分安静,只有饱满浑厚的歌声回荡在会场上。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女粉丝更是尖叫不已。“我咋没听出好来?”罗织雨扭头一脸困惑地问我,我也一脸困惑地看着她。这个男生的确唱得不错,但怎么听都感觉只是在炫耀唱功,从他的歌声里无法感受到卡拉夫对图兰朵深沉热烈的爱意。随后,掌声和喧闹逐渐平息下来,另一位歌手似乎还在准备,此时音响内传出了类似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这还真是奇特的伴奏。
但接下来的事情让我和罗织雨都有些站不住了。因为那个伴随着轰鸣声从舞台下一跃而上的身影正是凌霓!凌霓一早就出去了,在我们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我们知道他们专业每天早起要练发声。怎么是她?凌霓一向不是喜欢惹事的类型,除非是触到了底线罢。
此刻站在舞台上的凌霓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很安静却令人感到有轻微的压迫感。凌霓表情平静,乌黑的碎发轻轻舞动,她今天穿着简单的宽松毛衫和深蓝色工装裤,依旧脚踩战斗靴,令人瞩目的是她抱在腰间的那把流转着迷幻光彩的镭射色电吉他。以前我只是知道她有一把电吉他,但是一直都放在她的吉他包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抱着吉他的样子。这时候已经有人在台下唏嘘,那些目光中有钦佩、有轻蔑、有诧异或是好奇,但凌霓只是露出了一个很淡很淡的不屑的微笑,她凑近麦克风轻轻说出歌曲的名字——《Pandora's box》。我听罗织雨说过,那是凌霓的处女作,只在初中毕业联欢会上听她唱过一次,非常奇异的一首摇滚歌曲。“怎么说呢,对,就像是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罗织雨在一旁边点着头边说。一切设备准备就绪,凌霓将手指搭上了琴弦。
“Pandora's box. Can you open it?
Pandora's box. Don't open it.
晓光还没有抵达这里 星夜还没有褪去潮汐
有人在空白的房间里 放下一个漆黑的盒子”
开篇是清冷的腔调,分明是伴着音箱中的轰鸣和电吉他强劲的声音,凌霓的歌声却显得异常寂静而神秘。
“嘿 盒子在微笑 笑容变幻着迷人的光采
嘿 盒子在哭泣 泪水散发着黑色的暖意
嘿 盒子在呼吸 吐息浮动着诱人的香气
嘿 盒子在歌唱 歌声充斥着摄魂的回音
Pandora's box.
Pandora's box.
Pandora's box.”
旋律和歌声一起逐渐高亢了起来,凌霓的声音很清晰干净。
“Don't open it.
我想要知道 那里面是什么?
Can you open it?
我想要知道 那里面是什么?
躁动 焦虑 不安 迷惘
愤怒 悲伤 痛苦 绝望
恐怖 灾难 罪恶 死亡
为什么沉默?为什么隐藏?
躁动 焦虑 不安 迷惘
愤怒 悲伤 痛苦 绝望
恐怖 灾难 罪恶 死亡
为什么沉默?为什么隐藏?
消失的东西还会再回来吗?
存在的东西可以被抹去吗?
它存在它消失
我想要知道 那里面是什么?”
像是疯狂的呐喊一般,在午夜的湍流中上下翻腾,音乐激烈而迷幻。我不知道凌霓为什么能作出这么绝望的音乐,每一个音符都在奋力挣扎着发出诘问。
“晓光还没有抵达这里 星夜还没有褪去潮汐
有人在空白的房间里 放下一个漆黑的盒子
Pandora's box. I opened it.”
音乐在这里戛然而止了,之前摄人心魄的旋律一瞬间归于寂静,四周静得可怕。所有的人都还没有恢复神智,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那首歌依旧在持续着,无声地唱着一般。凌霓面无表情地收起那把镭射色的电吉他,似乎根本不关心输赢,她敏捷地从舞台上跃下,拨开依旧处在震惊状态的人们,独自往外走。
罗织雨拉住我的手,眼睛一直盯着向这边走过来的凌霓,忽然对我说:“有情况。”我顺着罗织雨的目光看到,刚才唱歌剧的男生拨开了人群追出来,而前面的凌霓显然不知情。“你说他要是追上她了,会发生什么?”罗织雨坏笑着问我。“我怎么知道?但直觉告诉我,还是不要发生这种事比较好。”我回答。“以她的个性,搞不好会打起来,那个男的粉丝又那么多,肯定要吃亏啊。”达成共识后,我和罗织雨对视了两秒,然后一起冲了过去。看到犀牛一样冲过来的我俩,凌霓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们不由分说地一人拽一条胳膊,拉着凌霓就没命地往操场外跑。我瞥了一眼身后,那个男生一脸惊恐地望着敌方被两个疯子劫走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然而我的功力毕竟不如罗织雨那样深厚,她可以踩着厚比英文大辞典的鞋子跨栏跑,而我就算穿着平底帆布鞋狂奔都会出状况。就在我们距离操场门还有不到十米的地方,我一步没跟上,一只鞋就被甩了出去,我甚至看不清它飞往了哪个方向。“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我冲罗织雨喊,这家伙很够意思地做了一个“OK”的手势,还真的就拉着凌霓继续逃亡了。我愣了一下,想到了被甩飞的那只鞋,环顾四周似乎没有发现它的踪影,难道说我注定要单脚跳着回去了吗,那可太糟糕了,我一定会被围观的,那是我最讨厌的情况。
“加入哲学社吗?”慢条斯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太卑鄙了。”我实在不想回头,但是我还是看了一眼,没错,黎朔正提着我的那只鞋淡定地望着我。为什么那只鞋偏偏会掉到沙坑里啊,就好像是奔着哲学社而去的!很显然,我要是不加入哲学社,我可能就真的要单脚跳回寝室了。
然而鞋子却被放在了我面前的地上,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黎朔已经走回自己的场地了。片刻思考后,我一脚瞪上那只鞋,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朝沙坑那边走了过去。
“同学,这是什么社团啊?”
黎朔抬起头看了看我,推了一下眼镜,一只手拍了拍放在旁边的牌子。
“哦,哲学社啊,好像很有趣的样子。我可以加入吗?”
一张表格被递到了我面前,于是从今天开始,我成为了这个奇异哲学社唯一的社员。
“怎么这么冷清,感觉快要凋敝的样子。”我一边填着表格一边吐槽。
“原社长和其他社员都毕业了,自然剩下我一个,好在萤场联大没有社员少于三个就取消社团的规定,中学倒是有过,所以高三时哲学社被取消了。”黎朔一脸惋惜。
“其实你还蛮正常的。”我把填好的表格交给黎朔。
“嗯,有社团活动的时候我会短信通知你。”黎朔接过表格大略看了一下。
“哦,这就算完了?”
“不然呢。”
我离开了操场,欢腾的气氛还在那里持续着,但已经与我无关了。我慢慢走着,想起了刚才凌霓所唱的《Pandora's box》,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奇异的共鸣。就像回到了父亲刚离开的那段时光里,我在不断地追问为什么,我感到绝望与无助。我想到那块父亲留下的黑色小石头,他依旧紧贴着我,我隔着薄毛衫摩挲着石头的形状。有呼唤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转过去,正走过来的是刚才与凌霓赛歌的男生,我想到刚才协助凌霓逃跑的情景,思考着要不要赶紧逃跑。
“同学,刚才唱《Pandora's box》的女生是你的朋友吧。我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明显受过训练的声音很饱满。
“抱歉我不想告诉你。”我只想快点回去。
“不,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认识她。我是音乐系弦乐班的樊辰。”
“你们刚才为什么事差点开打来着?”
“什么?传到这个地步了么?我们只是有点小争执,哪到要动手的程度了?”
“肯定是你的错了,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吵的,但她不是爱挑事的类型。”或许是出于对室友的偏向,我对这个男生的坏印象一直没有改观,虽然我知道这很不客观。
“我的错。我是对摇滚有偏见,也是我首先挑衅的。我错了,对不起。”
“跟我道歉干什么?”
“帮我转告她。行么?”
“我尽量。”
“谢谢了,还有,告诉她,她的《Pandora's box》真的很棒。”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没有再理会他。这么快就转变了态度,播音腔又这么浓重,让我总觉得很难信任他,而且有哗众取宠的嫌疑。
我继续向公寓楼走去,阳光勉强穿透云层,起了一阵凉风,我不得不拉上外套的拉链。拉链有些生涩,没错,罗织雨说得很对,我是应该换一件外套了。这一件灰色外套是那年冬天父亲买给我的,七年了,我一直穿着它,就好像父亲还在一样。但是,消失了的东西就不会再回来,存在的东西也会被抹去,我也该要从灰色的过去中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