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毛这个人,我一直觉得是个迷。陈小苟和其他人对于他的犯罪经历闭口不谈,也许是他自己没有和别人说过吧。相对来说,其他两个人就要简单很多。张鹰亲口承认自己把人杀了,他甚至在夜里详细地和我们说了杀人的过程,不止一次,他似乎还以此为荣。他说那天弟弟和老婆被他捉奸在床,他二话没说,跑到厨房里,拿起一把菜刀,就冲了出来,他的弟弟正打开门想溜走。张鹰举起刀狠狠砍在弟弟的背上,伸手把他撂倒在地,接着又在胸口补了几刀。老婆在一遍狂叫着,不敢上来阻止。张鹰说杀人的时候感觉很爽,可是事后几秒钟就开始害怕,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直到老婆跑出去打了110,警察来把他捉走。
陈小苟问他怎么不逃跑,或者把老婆也杀了呀。张鹰摇了摇头,他说,杀人就要偿命,估计再过几天,就要开庭了,自己肯定是死刑,逃也没有用。至于老婆,他舍不得杀,他甚至不知道她出轨的事情之前,知道了也不怪她。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一样的做法,这样才解恨。我听完其实想跟他说,打一顿也就够了,杀了不值得,但是最后还是没说出口。我怕他像对待陈小苟一样掐我。后来我才知道,陈小苟最开始骗了我,他就是个惯犯小偷,已经进看守所无数次了,总是放了进,进了又放出去。他在床上天花乱坠地说着自己是怎么一次次偷到别人的东西的,就像是神偷一般。但我们都嘲笑他说神偷是不会被捉住的。
也许,在他们眼里,我也一样神秘。尽管再次被询问,我总是坚持自己没有杀过人,因为我的理智和记忆都告诉自己这一点。我越急切地想知道外面的情况便越觉得离外面越来越远,某些晚上,我甚至觉得自己也许一辈子就在这里度过了,以前也在这里。直到某个清晨,当我从睡梦中醒了,忽然发现身边有一张脸。我被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坐起来。是老毛,他就蹲在我的床边,看着我,眼里有种平时没有的悲伤。我清醒了,问他:“你干什么。”老毛单薄的身子抖了一下,说:“他俩都走了。”“陈小苟也走了?他不是早上从来不去参加活动的吗?”我往对面看了看,床果然空着。“你睡的还真死,铁门打开那么大声音都没醒,今天轮到他俩去打扫厂里的卫生,陈小苟也得去。”老毛回答。
我还是第一次和老毛单独待着。说实话,我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奇怪,甚至相比张鹰,我更害怕老毛,他有种让人压抑的感觉,说不出来。虽然大家都叫他老毛,但他实际上应该只有三十岁左右。老毛站了起来,坐在床沿上,对我说:“你知道么,我真的是被冤枉的。”我心里半信半疑,但还是点了点头,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个。我问道:“那你为什么被抓进来呢?”老毛往我头边凑了凑:“想听吗?”我点了点头,其实我只是想以此安慰自己。老毛说:“那我就告诉你,我从来没告诉过他俩,因为我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说起来真是荒唐,也许你都不相信。那是今年刚开春的时候,我一直是单身,住在N城的东北边儿。那个早上,我穿着衬衫,在家旁边的公园里跑步,我每天早上都要跑的。当我跑到一个小竹林旁边,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一具尸体。”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老毛盯着我看了几秒钟,仿佛刚认识我,他笑了起来:“我更加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人。电视里不是常出现这样的情景吗,公园里被抛弃的女尸之类的。不过,我看到的,是一个小男孩,他好像没死多久,蜷缩在两根竹子之间的土坑里,身上盖着一些泥土,头和四肢却露在外面。有些人看到肯定会报警,然后躲得远远的吧。我那会儿不知道发了神经,赶忙跑到男孩旁边,我发现在不远的地上还有一把很大的铁铲,男孩的头上血肉模糊,血水黏住了整张脸。我捡起那个铁铲,铲着周围的土,想把他给埋起来。这个行为很难理解吧。我有一段时间也在想,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做那种事,可后来某个时刻,我忽然想明白了,自己不想看到他死了还不能入土为安。至于他是被杀还是自己死的,有什么关系呢。人,这一辈就那么回事。这个想法一定很怪吧。但当时,我确实那么做了,尽管看起来有些诡异。”
“后来呢。”我并没有惊讶。
“后来?没有后来了。”老毛想了想,说:“就在我埋土的时候,远处许多的警察下车奔了过来,我刚开始还以为和自己没关系。可他们举着枪,正是朝我这里奔来。我转身就想跑,但最后还是没有,举起双手,我想自己是清白的。现在想想,如果跑的话,说不定他们就会开枪了。几个警察扑了上来,把我按倒在地,从背后给我戴上了手铐。我一句话也没说,被他们带回了警局。我能说什么呢,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男孩。后来我才知道,在我之前,就有人报警了,那帮警察正赶过来。我真是笨,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当时就像控制不住自己一样。”
我坐了起来,穿好衣服,坐到了他身边。“没有放你走吗?”我想到了自己。
“放了我,我怎么会还在这里。对了,你要放着点张鹰,我觉得他不仅仅是因为老婆的原因才杀人,他天生就爱这个,据我观察。准确地说,我刚到警局,就被关在了黑屋里,你待过吗?”
我点了点头:“睡了一夜。”
老毛苦笑道:“我就没有你那么幸运,我是被审了一夜。可能我是被抓现行的吧,他们好像认定就是我干的,之后的事情我就不讲了。其实想想,杀人的应该早跑了吧,也许他是被人发现了,才没有把填埋做完就跑了。人总是会遇到一些难以用常识解释的事情,我一直都想找到那个可能的目击者,可在这里面到哪儿去找。我只能期盼他们能早点破案,我可以早点出去。我被抓进来时,我老婆孩子都不知道,我很想她们哎。”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听完说了这句话,虽然自己都不太相信会好起来。
这时,铁门重新被打开了。外面的看守人员指着我喊道:“出来一下。”老毛看了我一眼,笑了出来。我也朝他笑了笑。是警察局的人来了,依然是上次那个男人。我被带到审讯厅,男人就坐在屋里。他面对着我,说:“坐下。”我坐在了他对面,他忍不住又盯着我看了两眼,好像我脸上有虫子一样。“董瑶去公安局了吗?”
他换了一副严肃地表情:“我们见到她了,问了一些情况。她也跟我们说了那天的事情,说你告诉她自己看到的场景,也都和你描述的一样。”我叹了口气,但男人瞥了我一眼,继续说:“不过,情况现在变得有些复杂。她刚开始说一整夜你都和她在一起,但是看了监控后,又改口说,半夜听到你起床的声音,但是迷迷糊糊又睡着了。但她始终说,人肯定不是你杀的。而且我们发现,她和梁辉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这些都不重要,过几天,你会被送到另一个地方,接受鉴定有没有精神疾病。”
“什么?”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
男人说:“后来我们又盘问了梁辉和安禾乔。这个建议是安禾乔提出来的。她说,你有时会有精神分裂的症状,几年间有过两三次,但她没有告诉你。对了,你的爸妈也来了,证明了这一点。本来我可以不跟你说这些,直接把你带走的。但是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这个鉴定很重要,不管你有没有杀人。就这样吧,明天会有车来接你。”说完他就起身走了。
我重新被押进房间。老毛也不在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我的灵魂似乎飞到了夜空,在黑暗里无边地漫游,像失去了家园的流浪者,哭泣,沉睡。黑暗里似乎有人在呼喊,那声音越来越近,我听见了,那声音是在喊我的名字,一会儿,声音越来越多,我的父母,安禾乔,董瑶,还有很多人,他们都喊着我的名字,他们都在找我。我想大声回应他们,但结果发出的却是“啊”地一声奇怪叫声,那些声音又渐渐远去,最终消散。我刚刚从呼喊中解脱,忽地又听到一声低深的叹息,那叹息如浓雾一般,久久地弥漫在我的周围,我四下里看了看,周围除了我没有别的人,但叹息声在空中回荡了许多才慢慢消失。我忍不住哭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