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几周里,在旧年逝去新年到来的这几周里,更有一件萦绕我心头更确切地说是纠缠着我的一个念头,我想知道,我妻子在车祸后,死亡前那几十分钟是怎么样的?她说过什么?她努力做出过怎样的举动?她何样表情、如何挣扎?在被巨大的卡车撞击以后,她有过几十分钟生命的余光,有谁靠近了她?有人扶起过她吗?有人听到她说过点什么吗,还是她想要说点什么,却已无力做到?难道在她最后几十分钟的生命里,她就一直躺在车尾低下,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承受着微弱阳光的照射,承受着汽车尾气的喷射?想到这几十分钟她倒在地上的景象,她尚存的微弱的一丝思绪,我就感到锥心般地疼痛。
我要了解这一切,我就必须去找那个男人,那个开车的人。
我想像过我去找他的一种可能,见到他什么也不说,一顿狠揍,打到他趴下为止。但这一切仅限于想想而已。我不会去找他,我要努力忘记他,忘记他的存在。
但妻子最后的面孔总在我眼前晃动飘忽,她的眼神,她受伤的身体。我无法止住这一切,我必须问他。
我决定去问他。
这事我并不着急去做,我还可以好好想想,想想如何说出第一句话,想想用怎样的措词,怎样的语气。我打算把这件事放到办公室里去做,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在行将撤走关门之前作为最后一件事。
春节前一周,我再度来到我的公司。这个一百五十平米的地方,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几乎是我每天必到的场所,而今天的感受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办公室里凌乱空荡的景象反映出我纷乱无所作为的心情。
还有一张办公桌前坐着人,她,谢欣媛,是我早期的一名员工,毫无疑问她将成为我公司最后离开的一位。看见她还坐在那里,桌上仍然放着那些报表文件图章发票,感动之余,我为自己为公司走到这一步感到羞愧起来。
谢欣媛是在公司开张半年左右的时候进来的,那时候我还有一个生意伙伴,事实上,她还是那位拍档介绍进来的。她是一个明了事情的女人,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也能在需要选择的时候做出选择。
她看见我进来,没有做出多大的反应。她仍坐着,用平静的眼神看我,在我点头之后,她也点头,然后说了一句,来啦。
我走进自己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可以看出桌子椅子都新近被擦拭过。我站在桌边,拿起一大叠邮件,其中有各种账单、银行对账单、商业信函、印刷精美漂亮的广告单——别墅、手表、汽车、床上用品、世界各地的诱人景色,以及印有商业金融精英头像的厚重杂志,我抽出其中的账单,将其余的一起扔进废纸篓。我坐下来,打开电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画面,那是一幅红色为主的画面,中间有一头低首扬角的金牛,周围还有写着福字的灯笼和未打开的虚拟礼盒,这是一位朋友新年前发给我的祝福,我把它设置为屏幕背景。
我坐在办公桌前,想,该干些什么?
我坐在那里,近一年来我经常坐在这里不知道做些什么,但像今天这样,第一次感到无法把握自己的未来。
我曾经有过,在这张桌前,有过如此的自信——为时达十年之久——之前我好像也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有能力把握操控未来的命运,最起码能让其按照自我的努力运行。可现在我坐在这里,无所适从,恐惧,万念俱灰,对自身的未来已不加考虑,犹如堕进无底的空洞。我突然想起这十几年来的所作所为,我做了些什么?我环顾四周,问自己,在这里我做过些什么?没有一件事可以让我现在去回想一下的,可以让我觉得时至今日可以拿来回想一下,甚至拿来宽慰自己一番。我在这儿打电话,与人谈话,上网查询,与人周旋、讨价还价,真真假假,为无法探查的对方和琢磨不透的生意费尽心机,现在想来似乎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意义,倒叫我觉得,猛然觉得一切竟都是白做,白费一场。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在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我处心积虑得到和积攒下来的东西今天看来似乎毫无用处,弄不好,很有可能,当我从前在这里寻求它们的时候,已经在铸就今日的空洞与虚无。
只能说,我在这里挣到过钱,不少的钱,可它们今日在哪里,对我起到何种作用?
我终止住自己这些同样没有意义的思绪,向门外叫道,“谢欣媛,帮我弄杯茶好吗?”
一会,她进来,把茶杯放到桌上。“怎么样,事情都料理完了?”
“算是吧。”我停顿一会,“这种事情料理的完吗?感觉上好像永远也料理不清了。”
她颇为理解的扫我一眼,在我对面坐下来。“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怎么会发生。”
我叹口气,往后靠到椅背。我不想叙述真假参半的事情,也知道这类表达同情的问题也不必一定要回答。
我抄起桌上的那些账单,扔到她面前,“看看多少钱?”
她拿起来,一件一件的看。
我问,“我们账上还有多少钱?”
我相信她一定更想知道下一步我对这个公司有何打算,以及,在她守到今日我又会做些什么安排。
谢欣媛是个比我大三岁的女人,她长得算不上特别的漂亮,但在我十年前认识她的时候,也可以说得上是个风韵得当、身材曼妙的女人。她虽称不上是个美女,初看也看不到掩藏在其下的内心里的一些东西,直到有机会可以进入,一旦她向你打开她的门,她就是另一个人了,极具魅力,身体和内心有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激情和涌动。这一点,我曾经在十年前领略过,就在我和我的拍档散伙后不久的时候。
她是我的拍档——那时也是朋友——介绍过来的。
在上个世纪末,我和同学、朋友施毅一起开了现在这家公司。我们做的是货架啊储藏柜之类的买卖,就是超市里的货架寄包柜桑拿房游泳池俱乐部里的储物柜等等。我们从厂家拿货,再卖给我们能找到的下家。
那时候我们就快三十了,之前都在开公司做生意,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希望可以找到挣钱发财的路子。
施毅在与超市打交道的时候,结识了一位做这买卖的人,聊谈之间发现这是一个可以进入的市场,他打算试试,来找我商量。其实他来找我的时候,已经与那位结识不久的朋友做成了两笔这样的买卖,那位朋友私下里将自己公司的买卖转出来,让他出面,以便可以挣得更多的钱。
那几年,我正在电脑行业里打拼,试图从单纯买卖电脑机器转到接一些电脑工程的单子,同时也有在网络方面试试身手的想法。
他给我描绘了这行业的现状、未来以及踏入的容易,想一想,正在蓬勃兴起的大小超市,永远兴旺发达的娱乐行业——桑拿洗浴、健身游泳、俱乐部会所,更值得去做的是,竞争程度并没有像其他热门行业看起来那么激烈。他有把握,就这几年,正处于上升的通道,只要进入这个通道,就像进了电梯一样,就等着它带你上去了。
“并不需更多的东西,”他说,“只需启动资金,租间办公室,印一些产品介绍,我们一起做,一起找客户。”
他不想找那位新结识的朋友,很明显,生意味太浓,不可信。
后来证明,我也不可信。
先是我们两个人,后来有了接电话的文员,加了两位业务员,又有了一位安装维修人员。做到这一步花了大约半年多的时间。
谢欣媛就是在这个时间进来的。
她也有她的故事。
原来她是与施毅在超市里认识的那位朋友同一家公司的,在那家公司里,她负责办公室人事方面的事情,还兼做出纳。
他们没有向我说起认识的细节,我也一直没问过。那时候到有过想问问的念头,但到后来,这样的念头变得没有踪影了。
当我们正处在上升通道的时候,谢欣媛的公司正处于麻烦缠身的境地。
那是一家台湾人开的公司,在这个行业他们算是先驱者,名声很响,也带进了不少台湾品牌,很多同类公司都参照他们的做法,跟在后面拾其牙慧。我们也算是其中一员吧。
可惜那台湾人花钱离谱,热衷于在钱上折腾,花天酒地的同时也勤于投资,认为在他周围的机会大把,只要把钱扔下去,就会长出钱来。
结果并没像预期,等那台湾人把钱折腾完以后,他离开了,回去台湾。这次回去与他从前每次回台湾没有什么不同,一直说要回来,只是没有回来。开始几个月他通过电话操纵,后来断了音讯,要找他也无了联系方式。
这时候大家才知道他不仅在这里欠债累累,还欠缴漏缴了好几百万的税款,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他在这里注册的几个公司全部用的是公司里本地几个人的名字。
谢欣媛也是其中一员。
这几位作为公司的法定代表,经历了近一年难熬惊恐的日子,调查谈话账户封存限制出行变相看管直到正式看管。期间,在无尽的盘问折磨中,几位当事人在对人际往来金钱来去上的看法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希望到失望是可以预想得到的,一俟一切尘埃落定,长舒一口气之后,愤懑无奈以至于冷漠已经充溢了他们的情绪与思想当中。
第一次见到她是她头一天上班。很明显,她表现出对工作之外事情的冷淡与刻意的排斥,即使是工作,她也有意的只想求得简单。之前施毅跟我说过他们公司的故事,提到她从中受到的打击,所以我们都不觉得奇怪。我们需要她的经验,还有她在这个行业中认识的一些人。另外,更好,一个并不唧唧喳喳的女人是难得的。
我现在无法断言当时我是否一看见她就对她感兴趣了,但可以肯定,她的目光,她不同寻常的姿态,不经意中流露出的气质,今天去想,好像有那么一点,也许有,也许没有,已经向我传递了某种信号。
那几个月,我们仍在通道中上行,是否更快呢,也许吧。反正我们按照谢欣媛原来那家公司的模式进行了一番改变,我们有了三个部门,增加了一名财务,设置了总经理与副总经理,我是副总经理。
那半年多,忙碌而又平静,客户在雪球般的增长,进货发货成为我们最常用的词汇。我们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想别的事情,我们也不愿意,我们只想多做生意多挣钱。通常只有在白天过去,深夜到来的时候,我们才能在饭馆里体验享受到快乐与满足。我们也没有去想未来,用不着去想,只要当金钱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未来就会在眼前。
有一天,她接到一个电话。我坐在和施毅共同拥有的办公室里听到她在外面和电话里的人对话。我知道又一笔生意,是她原来公司的客户。那几天,施毅不在,去另外一个城市出差。
挂了电话,她就进来将电话里的事情告诉我,一笔非常可观的买卖。当场我们就安排了下午和客户见面。是我和她一起去的,事情顺利而且愉快,因为有了以前的基础,有谢欣媛颇带哀怨与基于事实的解释,还有我在旁的自信和对产品的了解,对方当即拍板,一笔二百多万的买卖,初初估算毛利有六七十万。
那天晚上,我和谢欣媛一起吃的饭,还送她回家。我很兴奋,大谈生意经,同时许诺一旦这笔生意完结,一定给她相应的提成。我已记不起来她那天说过些什么。我记得她并没有表现出我愿意看到的兴奋与得意,记忆中她的表现好像是这些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是她应该做的,是她顺带的举手之劳,她的态度中似乎有那么一种意思:不这么做又该怎样做呢。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我对她感到佩服,对她面对这样一笔大买卖,面对其中隐藏的利益表现出的轻描淡然感到某种不可思议。这天晚上我们也谈到各自的家庭,我了解到她有一个男孩,她当时用还过得去这样的字眼谈及她和他老公的关系。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们送去了样品,签下了合同,定了第一批货,收到了第一笔款项。
那几天,我没有打电话告诉出差在外的施毅,没有告诉他这笔应该让大家都感到高兴的大买卖。我将那张支票入到了我以前自己开的公司账户里。
施毅回来了,我仍然没有跟他说有这样一笔买卖存在,我犹豫过,也自问过,几次就要开口,话就在嘴边,但最终没有成为事实,贪欲在我内心的挣扎中占了上风,友谊与诚实被我扔到了我不想看见的角落,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要将事情说出来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使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我对自己说,就这一次,等下一次来笔大的,我可以全盘让出。这用不了多久,我相信我们的生意会越来越好,肯定有那么一天不用为这点钱多虑。
那二个月我过得有点累,既要完成那笔买卖,给客户发货安装,又要设法不让施毅知晓,同时又要抵抗我内心的不安和悔恨。这真是一段不堪的日子,但时常我也会有欣喜的时候,为那些已经和将要成为我的钱,几乎是近六十万的利润,这些数字让我心安,似乎使我变得无所畏惧。
从第一张支票没有入到公司的帐里,我就感觉谢欣媛已经意识到其中的猫腻。她没有过任何表示,完全一副于己无关的样子。后来事情在她看来已经毫无疑问,她也仍然不提一字。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她揣着明白,也看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而在我,面对她的时候,心虚和羞愧交加,我觉得自己那时与她说话的口气和眼神都不同以往。我一直想着找她谈谈这件事,但我想不出可以解释的通的理由,我只是对自己说,等这笔买卖一完,一定要给她一笔相当的钱。
事情正如我预感到的一样被施毅所知晓——一位公司员工无意中提到这样一桩买卖,施毅再加以私下的了解。我本以为我们会有一场争吵,我在心里为自己的忏悔和辩解做了好几次演习,我已准备好接受偷鸡不着蚀把米的结局,同时我也做好了要在这事件的阴影中度过一段日子的心理准备。可是,事情却以出乎我意料的方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