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们在跳圆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一。小熊小熊点点头呀，点点头呀，一二一……”
这是一个不大的庭院，有高高的青灰色院墙，年深日久，墙头已经生出一丛丛的杂草，墙根处摆放着一些杂物，碎裂的瓦罐，一些砖头，锈迹斑驳的铁锹，最多的是一排排空空的酒瓶子。院外有几株生长的高大挺拔郁郁葱葱的梧桐。时值黄昏，夕光从梧桐的背后斜射过来，一个生的非常漂亮的小女孩就在那如梦似幻的夕光里一边唱着清脆的歌一边跳着欢快的舞。
女孩大约八九岁的样子，鹅蛋脸，鼻梁挺且直，眉疏且长，一双大眼，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皮肤细腻白嫩，头发乌黑，扎了两个松松垮垮的小辫子，随着她的蹦蹦跳跳而跃动着。更令人惊奇的是她两只耳朵之下大约两三厘米的位置各有一个椭圆形的红色胎记，乍一望过去，就如同小巧晶莹的耳朵下各缀着一粒红色的玉珠。
林俊看直了眼，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小女孩。
这时小女孩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林俊，然后雀跃地跑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开心地问道：“爷爷，爷爷，小茵唱的好不好啊？”
直到这时林俊才猝然想到自己并非真正的自己，看来这个梦中自己变成了一个老头子。他有些啼笑皆非，上次是一个老太婆这次是一个老头子，倒是挺有趣，难道说他的梦只和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比较契合吗？心中兀自转着这些思绪，却能感觉到女娃娃的小手柔柔地攥住他的手指，温温的极为舒服。他怔了怔，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想起之前的那个梦境，他一动就把那个肥硕的女人吓得狼狈而逃，然后自己也惊醒过来。他想要从梦境中醒来么？不，他不想。因为醒了之后他就要面对父母双亡的现实。一想到这个世界上他至亲至爱的两个人都离他而去他就觉得浑身发冷，心情灰恶。而此时此刻，恬静的庭院加上美丽至极的小女孩，仿若世外桃源一般为他提供了一处可供逃避之处。或者他应该安安静静地看着，不做任何举动，以免从梦中惊醒。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而面前这个叫做小茵的女孩松开牵着他的手，端起旁边小几上的一个装有一半水的搪瓷缸子，用一柄长长的勺子从里面舀出一点水来小心翼翼地喂给他喝。
“爷爷你渴了吧，爷爷喝水，妈妈说爷爷年纪大了已经不会喝水了，所以小茵要照顾爷爷。”虽然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有水从林俊的嘴角流出来，小茵便又拿起旁边的手帕尽职尽责地为他擦拭，“爷爷，爷爷你知道吗？这首歌是妈妈教小茵唱的。”说到这里，笑容倏地从她那小小的脸上敛去，可爱的眉头皱起，嘟着嘴巴，仰着小脸，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林俊，“爷爷，爷爷，小茵好想有个洋娃娃啊！糖糖有个好漂亮的娃娃，我也好想要，可是妈妈不给我买，她说爸爸把钱都买酒了，没有钱给小茵买洋娃娃。爸爸一喝酒就好凶的，爷爷，爷爷你要管管他，你是他爸爸，他一定怕你的哦，你不要让他再打妈妈了，也不要让他骂小茵，爷爷你要保护我哦。”
小女孩有些语无伦次，颠颠倒倒地说着，大大的眸子很快就溢满泪水。林俊被那小女孩扯着手指，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有些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应她。回应的话怕从梦中惊醒，不回应的话却又于心不忍。心里正自纠结，脑子却不知出现什么问题，冒冒然地就说出“我一定会保护你”这样的话，话说完他自己都是一惊，因为他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沙哑粗粝，但却掷地有声。
小女孩显然没有预料到祖父真的会对她的请求有所回应，脸上出现惊愕的表情，瞬间转为喜悦，似乎在说什么，但林俊却无法听到她的声音，因为他发现眼前的景象荡起一层涟漪，随后形成一个飞速旋转的漩涡，光影画面皆被扭曲，只眨眼间，他就回到了医院的病房中。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像刚刚从窒息中恢复过来，醒了，从那梦中回到现实。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不想回来，他喜欢呆在那个美好的梦境中。
还是那个医生，拿着两个熨斗一样的东西，站在床边，看那动作似乎是正要将那东西朝他胸口按过来的样子，见他醒来，这才吐了一口气，把那仪器放回去。扯下口罩，转身去问旁边的一位女护士，“相关数据都记清楚了么？”得到肯定答复之后，点头道：“好，务必保证数据准确，这样沈教授过来的时候就能够很快了解病人的情况。”
沈教授？林俊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想了半天才记起来似乎对方说过是一个在脑科领域比较有造诣的专家。他开始困扰起来，自己不是在做梦吗？每个人都会做梦啊？为什么需要什么脑科专家啊？难道说自己的梦是一种病么？在此之前他也做过一些模模糊糊的梦，确实没有一个梦能和这两次相比，不是奇异而是真实。真实到即便他知道是在做梦也难以分辨出梦的真假来。
那医生叮嘱了值班的护士几句就出去了，没过一会儿，林俊的姑姑和姑父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林俊在病床上躺着，看到姑姑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悲伤。他知道对于父亲的死，姑姑或许比他更悲痛。
林俊的爷爷很早就不在了，奶奶去世的时候姑姑还未成年。彼时林俊的爸爸林天禹刚刚大学毕业，为了能够抚养妹妹，只好放弃了更好的工作机会回到老家，面对窘迫的经济状况，以及多年来家里欠下的债务，不得不同时做好几份工作。林俊爸爸曾经不止一次地和林俊描述过当时生活又多么艰苦，以及林俊奶奶临终时嘱咐他的话，她说：“天禹，以后就剩你和小月了，你是当哥的，无论如何也要好好照顾你妹妹，一定要记住，要保护好小月。”每次说起这些的时候，都感慨万千，因为他总算没有让九泉之下的母亲失望，不仅将妹妹抚养成人，还供她念书，帮她组成新的家庭。都说长兄如父，林俊爸爸确实身体力行地演绎了这个成语。
姑姑做到床边的椅子上，伸手抚摸林俊的脸颊，泪水就在眼睛里滚啊滚的，最终还是噼里啪啦的滴落下来，姑父站在一边眼圈也红了起来，把手搭在姑姑的肩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死死地抿着唇，把头扭向一边。林俊心中本就悲痛难抑，如此一来眼泪更是决了堤一样汹涌流出。
三人默然无语地啜泣了许久，终是姑父先止住悲伤，抽了一下鼻子，抹掉脸上的泪痕，道：“小俊，你那么聪明，姑父知道瞒不了你，你爸爸和妈妈都走了，以后你就到姑父家生活，和你小妹妹一起，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儿子了。”或许因为刚刚哭过，他鼻音浓重，以至于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就像捏着鼻子说话，闷声闷气的。
姑姑感激地看向姑父，转过脸来又安慰他：“小俊，你别害怕，有姑姑在这里。无论怎样，姑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这是林俊第二次听到姑姑这么说，相比第一次时心里对这句话的排斥，不愿相信及痛苦，这次却莫名地觉得心安。那种感觉就好像马上要走进一个陌生的环境，心中满是忐忑迷茫，以及对未来铺天盖地的恐惧，正在这时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可以依靠的人，七上八下的心一下子就落在了地上。
林俊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时而流泪时而呆呆地盯着面前的虚空。他在心里努力地告诉自己应该接受父母都死去的现实，但那些烙印在脑海中的美好记忆却总是不断地翻涌上来，可恶地提醒着他曾经有着多么幸福的过去。他努力地想要把那些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但越是这样想就越是难以办到。
姑姑和姑父也一直陪在他的床前。或许是为了冲淡悲伤的氛围，姑姑开始讲述林俊小表妹的事情，说她怎样怎样可爱啊，如何如何调皮啊，林俊木然地听着，看着姑姑脸上的悲伤渐渐褪去，转而被发自肺腑的喜悦所代替。那种神情他不止一次地在妈妈的脸上见到过，每次说起自己的时候妈妈总是那么开心，即便自己一点也不想其它小朋友那么优秀，但在妈妈心中自己肯定是最好的吧！但现在，他已经永远失去她了。
姑姑还在床边叙叙地说着，但那声音怎么听着如此的令人心烦！每一句话都不依不饶地冲进他的耳朵里然后化作嫉恨交加的利箭锐矢，根根都命中他心里那最不容别人触碰的地方，一股怒气蓦地从心底涌起，直贯天灵，他想让姑姑停止，他想说“闭嘴吧，我一点都不想听你说的那些无聊事情”，但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喊不出来。
他变哑巴了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偏偏是我？难道夺走我的父母还不够么？
林俊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正被一个坚硬的榔头一下一下地砸着，发出碎裂的声音。一股气在胸口迅速膨胀，他知道若是不发泄出来那团气就会爆炸，就会把自己崩的四分五裂。但却无法宣泄，只是干张着嘴，什么都喊不出来。
林俊的姑姑还在自顾自地讲述着，却突然发现林俊正用头疯狂地撞着病床的栏杆。她吓的大叫一声，一边伸手去阻止林俊，一边大声喊着医生。好在护理人员就在附近，两个护士听到叫声冲进来死死地抱着林俊瘦小的身体，但就这么短短的几十秒，林俊后脑的伤口已经全部绽开，鲜血迸射。随后赶来的医生为林俊注射了镇定剂。林俊这才安静下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初升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林俊恍惚了良久，之前的所有记忆才翻滚着涌出来，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似乎没有昨天那么难过了。他的头被固定住，不能随意转动，但即便这样他依然发现此时所处的这间病房似乎不是昨天的那间，因为在空间上明显要比那间大很多。而且只有他自己，没有其他的病人。难道是在自己昏睡的时候换了房间？他正想着，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理人员推开门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纪四十岁左右，带着无边框眼镜的中年男人。男人身高中等，体型匀称，面相儒雅，头发浓密，双眼炯炯。走在他旁边的青年男医生林俊认得，正是前两次将他从怪梦中唤醒的那个医生。
“小俊，你醒了啊，”青年男医生走到床边笑着对林俊说，然后侧身恭敬地将中年男医生让过来，介绍道：“这是沈教授，很厉害的医生哦，他会治好你的病的。”
林俊有些莫名其妙，自己的病，自己有什么病吗？他知道自己的手臂受了点伤，后脑的部位也缠着纱布，不过，这些应该都算作“伤”，而不属于“病”吧！难道，对方说的病是指自己做的那些怪梦吗？虽然有些怪，但他并不觉得那算作是某种“病”啊！
“你叫林俊是吧，我叫沈昌儒，咱俩交个朋友吧，如果你不嫌我太老的话。”中年医生笑容可掬地说着，一边还伸手去拉了拉林俊的手。他显然很善于同小孩子打交道，松开林俊手的时候，竟然还调皮地眨了眨眼，接着又道：“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对了，你知道这家医院楼下有一家超棒的冷饮店么？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淇淋？我可以偷偷给你带一份上来，香草的还是巧克力的？”
林俊喜欢吃巧克力的，但他却无法说出口，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叫沈昌儒的医生。他发现这个医生很好玩，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一点也不像其他医生那样板着脸，冷冰冰的，浑身充满着消毒水的味道。
“我猜你喜欢巧克力的，对不对？”
林俊赶紧点头。
那医生笑了，露出整齐而又雪白的牙齿，微抬右手做了个“OK”的手势，“那就说定了哦！”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后面那群医生护士也都跟着呼啦啦地走了。随后，姑姑便提着大大小小的保温罐走进病房，看到林俊在床上醒着，就问他：“饿不饿，姑姑给你带来好多好吃的哦，都是你喜欢的。”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些罐子的盖子掀开来，食物的香气立刻飘溢出来，“医生说可以吃东西，要多吃一点，多吃点才能够促进伤口愈合。”
姑姑还在说着，林俊的肚子已经响成一片。他还记得上一顿是车祸前的早餐，可是为什么他会有种已经过了好久的错觉。车祸前的那些记忆就好像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恍若隔世”吧！他记得他曾经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这个词，那是一本小说，在爸爸的书架上，他还曾指着那个词问爸爸是什么意思，爸爸是怎样解释来着？对，他说一些事情变幻，回头去看就像隔了一个世纪一般。他觉得爸爸说的不准确，不是隔了一个世纪，而是隔了一个轮回，一世。妈妈总是说他看了太多不合时宜的书，可是他觉得那些专门写给小孩子看的书都好傻，好幼稚。
潮水般的记忆又翻滚上来，林俊就着那些眼前不断闪现的画面喝着他最喜爱的土豆牛肉汤，在蒸腾的热气中，泪水不断地滴落在汤碗中。姑姑做的汤虽然也很好喝，但却没有妈妈的味道。停停停，他在心里喝止自己，不许继续想了，他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就当他们是上辈子的事情好啦！
早饭之后，那个叫做沈昌儒的医生果然来找林俊，同时如约带了一碗巧克力味的冰淇淋，不过，林俊却没有吃到，因为姑姑不允许，毕竟早饭后立刻吃冰淇淋不是健康的饮食习惯。所以，林俊只能等午后或者更晚的时候才能如愿以偿。
在沈医生的要求下，姑姑留林俊一个人面对他。起初的时候林俊觉得有些忐忑，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被对方引导着安下心来。医生告诉他说他现在无法说话只是暂时的，可能是因为脑部受到创伤导致了失语症，随着治疗，语言功能会慢慢恢复。然后又送给他一个纸板和笔，这样在语言功能没有回复前，他就可以用纸笔来写出自己想要说的话。他们聊了很多，当然几乎都是沈医生在说，林俊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用笔来回答或者表述自己的意见，间或通过点头或是摇头来表达自己对某一问题的倾向。他第一次用纸板，不太习惯，写出来的字也是歪歪扭扭的十分难看。然后，他们互相分享一些小小的感悟，都是关于生命啊、希望啊、心态啊什么的。
那真是一场很奇妙的对话，林俊从来没有这样的体验，两个人虽然一大一小，一为医生一为病患，但却非常平等，相当和谐，就像是忘年的好友。林俊觉得心里不那么堵得慌了，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通过沈医生的话被疏通出来。最后，沈医生请求林俊协助他做一个课题研究，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据说是关于脑神经之类的东西。林俊欣然应允，即便这个课题的研究对象是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只因为沈医生对他说的那番话。
“林俊，你真的很独特，你比我见过的所有孩子都要聪明，请你相信，这样的话我是第一次说。”
沈医生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真诚。林俊被这句话感动的几乎哭出来，在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这十年里，这番话是他听到的最好的赞扬。除了爱看些与年龄不符的杂书之外，他从未表现出比其它同龄人更独特的地方。但他在心里笃定地认为自己是独特的，只是外在表现的不太明显而已。
于是，病房里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仪器，有更多的年轻的医生围着林俊的病床记录各种各样的数据。后来，林俊才知道，沈医生成了自己的主治医师，换病房的事情也是他操作的，并征得了姑姑的同意。林俊不太清楚对方的研究内容，沈医生也并未对他细说。于他而言只要配合对方的监测就好。譬如说要做很多测试，要分辨各种颜色，各种图案，各种味道，晚上睡觉的时候身上要贴一些薄薄的带着细线的箔片，脑袋上也被安了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