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里镇西,有一棵足可四五人合抱的老槐树,树荫之下是一个面积不大,以废弃砖石铺就的小广场。广场中放着几张圆形的石桌,围着石桌有四五个圆圆的石墩子,充作座椅。茶余饭后,闲暇时刻,镇民们就聚在这个小广场上,或者摆上棋盘对弈,或者围成一桌打牌,也有三三俩俩的凑在一起东拉西扯地胡侃一番。就是在这胡侃中,镇民们彼此交换着信息,同时也满足了自己的窥私欲,张家长李家短,谁家的老婆不守妇道偷了人,谁家的汉子喝多了酒打跑了老婆,谁家的亲戚走狗运发了大财……林林种种,蜚短流长。
也就是在这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的胡侃当中,砖窑里发生的血案以惊人之极的速度在整个小镇中形成了一场关注度极高的重大事件。镇子里的人们以各种渠道传播着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以及事件最新的进展。或者神秘兮兮,或者满脸兴奋地向别人叙说着。
距离事件发生已经过了四天。林俊退烧之后,就回到学校。在打架事件中,学校领导只给了他一个警告的处分。林俊知道,姑姑和姑父在后面做了很多努力才免去了开除学籍的惩罚。失语症虽然已经痊愈,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从那件事儿发生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佩佩。这天,林俊放学回来,路过广场,就听到有几个人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那件事情。不由自主地就停下脚步。除了发烧昏倒的那个晚上,姑姑和姑父再也没在他面前提过那件事儿,关于韩佩佩,关于砖窑,关于那个血色的午后。从那天之后,这些词语都变成了禁忌。
他想知道更多关于佩佩,关于那件事的内情。
“听说了吗?市里来调查组。”说话的是一个身材瘦弱的中年人,秃眉毛,细眼睛,脸色黧黑,手中捏着自制的烟卷,塞进嘴里,“刺啦”一声划燃火柴,点燃嘴上的烟卷,急嘬了几口,长长吐出,在微蓝的烟雾中眯缝着眼睛,“这次够于大炮喝一壶了。”他口中的于大炮是镇派出所的所长。
“肯定会来啊,这么大的案子,就镇派出所那几个鸟货色,胡吃海塞一个顶俩,真出了事儿,全都怂了。”另一个矮胖的男人撇嘴不屑道。
“我看未必,”有人不赞同,“不就几个大孩子要强奸一个白痴小女孩么,也没啥复杂案情,稍微调查一下就清楚了。”
“你知道个屁啊,”最先说话的抽烟男人,斜眼反驳道:“其中一个死了的孩子,他老爹好像是市里一个什么局的副局长,在咱镇子上出了这事儿,而且那小丫头是个傻子,又是自卫反击,你说找谁算账?说不准就把怨气发在负责治安的派出所身上。”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也挺怪啊。老谢家那个谢东,长的人高马大的,据说另外两个孩子也都很壮实,竟然会被一个小女孩给弄死。不管怎么说都有点太古怪了。”
“古怪啥啊古怪,我看就是报应。老谢家也真够造孽的,他们家那两个孩子个顶个不是个东西,我儿子就被打过,死了倒好,干净!”有人恨声道。
“听说是用刀杀的。”
“嗯,好像是那个几个孩子身上带的匕首,不知道怎么被佩佩抢去了。”
“我看啊,就是在糟蹋佩佩的时候,被抢去了刀,然后佩佩刺伤其中一个,你想啊,都是孩子,见到血肯定发懵,手脚都软了,还有什么抵抗力。”
“你们就瞎猜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谁又能说得清啊!”
“哈哈,你这话说的,我看现在就连派出所那帮货也在瞎猜,佩佩是个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说句完整话都不容易,她能说出个啥,要说实情也只能从没死的那个嘴里问了。”
“谢家老二现在还在市中心医院呢,据说脑袋后面受了重创,一直昏迷。”
“听说佩佩那丫头后来已经疯了,见人就拿刀捅。跟你们说那天晚上我正好去我三叔家办事儿,他家老大陈大力不就在派出所么,我办完事出来正好赶上他回来,胳膊上绑着绷带,脖子上还有几道口子,那脸色惨白惨白的。他说他和另外两个民警听到报案之后是最先赶到现场的,墙壁上都是血啊,他们一进去,那丫头就跟疯了一样冲着他们就扑过来,上了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把她按住,而且都受了伤,不是被挠就是被咬,要么就是被刀划伤了。陈大力当时吓得够呛,他说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孩子,眼睛血红血红的,张牙舞爪,力气出奇的大,还能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嚎叫。”
说话人的话音还未落,另外一个蹲在后面抽烟的就笑了起来,“哈哈,越说越玄了,老杨你可真能编,那就是一个傻丫头,让你说的跟女鬼似的了。真他娘的能扯淡。”
林俊本在旁边静静地站着,听到那人说佩佩是傻子,配上那不屑的表情,一股怒气立时涌了上来,两步蹿到近前,伸手猛地将那人推得坐倒在地,指着他大骂道:“闭嘴,佩佩不是傻丫头。”说完,转身就跑。
几个大人都被林俊的行为弄懵了,被推倒的汉子更是莫名其妙,呆了半晌,发现右手正按在一滩稀糊糊的****上之后,这才怒气冲天的大骂起来:“嘿,小兔崽子推我干嘛,小王八蛋你别跑。”这时林俊早跑远了,那汉子追赶不及只得站在原地跺着脚“小混蛋”“小崽子”“小王八羔子”地咒骂着撒气。随后又被其他镇民狠狠地嘲笑了一顿。
林俊跑回姑姑家,经过佩佩家的大门,生锈的锁链缠绕在门柱子上,一把大锁重重地挂在上面。他站住,趴在大门上,透过铁栅栏向里面看着。屋门也锁着,是把铜黄色的小锁,窗户被蓝色的格子图案窗帘挡着,看不到屋里面的情况。窗台上面摆着几个同一形状的药水瓶子,那或许是佩佩妈曾经用过的。院子里的角落中生出了几根长长的稗草,抽出暗红的穗,时而有蜻蜓落在上头。打量着整个院子,不知为何,他脑海中浮现出佩佩站在院子中仰望星空的画面,伴随着那首悦耳的旋律。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大门上的铁条,骨节处都泛出青白的色泽。一想到佩佩所遭受的事情,他就痛苦的发狂。这几天他一直都在深深的自责,如果当时他再勇敢一点,就不会发生那么惨的事情。那种堵塞在心头的负罪感令他坐立不安,如芒在背。心里痛苦,手上发力,已经锈蚀不堪的铁质大门被他拉扯的发出“吱呀吱呀”的惨叫声。
就在这样的痛苦中,林俊度过了漫长的一个月。
佩佩母女两人一直没回来,姑父说市里为了便于调查,派人把佩佩和他妈妈接走了,可能是安排在一个很秘密的地方。而且禁止外人探望,据说还要给佩佩做检查什么的。林俊不知道姑父是说真的,还是为了打消他想要去看佩佩的念头而欺骗他。
这一个月里,林俊听了不少关于那件事情的说法。弱者总是能得到更多的同情。除了谢家的亲属,几乎所有人都站在支持佩佩的一方。据说法律上有一些条款来保护像佩佩一样具有智商缺陷的人。加上佩佩还未成年,以及当时案发时佩佩是受害的一方,再将自卫反击等因素添加进去。最终等待佩佩的很可能是无罪释放。这些都是林俊都是从街头巷尾的闲谈中听来的。尽管听的稀里糊涂,但大体上还是了解到佩佩不会受到什么惩罚,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好了,他对自己说,现在只要等佩佩回来就可以了。
只是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始终都没有佩佩的消息,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件事情也已经慢慢的从人们的口头中消逝。不久之后就被新的话题所取代。林俊虽然不想承认但却不能不屈服于时间的强大威力。他依然很想念佩佩,却已经不像往昔那般迫切和深刻,就连沉重的负罪感都似乎减轻了很多。那情形就像是一个你欠了很多钱的债主,虽然在你危难时刻他曾好心好意把钱借给你,但你却会从对方那里感觉到无时不在的压力。终有一天到了还债的日子,你已经准备好了钱,债主却迟迟不见,你心焦难耐,又无可奈何。心理安慰自己第二天债主就会出现,结果,债主不但第二天没有出现,接下来的好多天都不见踪影。这个时候,你开始在心里偷偷地盼望着,盼望着债主永远也不出现才好。对于林俊来说,佩佩就相当于那个债主,他对她的愧疚,就是他欠下的债。
他和佩佩本就没有太深的羁绊,相识不过数日,最初充满了厌弃,直到后来才产生模模糊糊的好感。事实上,他都不知道自己心中对佩佩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她曾经在巷子里把他从坏孩子的手里救出来,送给他棍子,鼓励他反抗,后来又在砖窑为了救他不惜牺牲自己。嫌弃、厌恶、感激、怜惜、信任、敬佩、好奇、喜欢、愧疚、自责……由始至终,这些情感杂揉在一起,令他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不可否认,那女孩身上拥有的谜一般的特质令林俊着迷,但却抵不过日积月累的时间冲刷。林俊才10岁半,对他来说,人生中有太多的新鲜事儿足以令他为之着迷。他会认识新的朋友,踏上不同的旅途,而佩佩,注定只是他人生旅途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点缀,就算砖窑血案没有发生也不会有多大的不同。
林俊不太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佩佩不再频繁出现在他的心中,或许是自佩佩和她妈妈搬走之后。那是在距离砖窑血案发生的三个半月之后的某天夜里,刚刚过了午夜,一辆小货车停在佩佩家的门口。下来三个人,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搬完了。姑父听到声音出去,只看到佩佩妈坐在驾驶室里的侧影,随后,车便开走了。
第二天早上,林俊去上学,出了门,便看到佩佩家院子的大门敞开着,锈迹斑驳的锁链一头搭在门柱上,另一头拖在地面上。院子里扔着一些杂物,掉了一条腿的椅子,破衣烂衫,碎裂的罐子之类的,混乱的就像是刚刚被打劫过一般。他在明媚的晨光中走进院子,站在一片杂乱的物品当中,抬头看了看瓦青色的苍穹,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他就那么站在哪里,有两道泪痕像虫子一样从他的眼窝中爬出来,蜿蜒着向下。头顶的天空风云流转,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四季变幻,荒草在身边疯长,凋零枯萎,秋风萧瑟,白雪飘零,面前的房子逐渐坍塌破败,腐朽不堪,被推倒,机器声隆隆,钢筋水泥扎进地面,建筑拔地而起,人影憧憧,喧哗熙攘。他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时光之河在他身边奔腾翻滚着一往无前地飞逝,自己的影子投在地面上,瘦小、逐渐长高,变胖,大腹便便,伛偻,头发花白,最后变成一个只能坐在轮椅中,风烛残年,口眼歪斜,流着口水等待着死掉的老头子。
蓦然惊醒。
黑暗中,林俊仰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稍倾,侧身,伸手在床头摸着,终于从枕头下面抓到手机,按亮,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凌晨3点50分,胃里火烧火燎的痛,晚上吃的一点东西早都吐得一干二净,两耳嗡鸣,脑子昏昏沉沉的,仿若被注进一罐子铅汁。他依稀记得自己是在午夜时分回的家,醉的太厉害,衣服也没脱就躺倒在床上。他觉得口渴难耐,强撑着爬起来,踉跄走到卫生间,把头埋在洗脸池里,扭开水龙头,“咕咚咚”地喝了个饱。
他扶着洗脸池,盯着镜子中的自己,镜中是25岁的林俊,面相颇为俊秀,只是头发凌乱如草,脸色苍白,疲惫不堪,睡眼惺忪,赤红色的血丝密布眼底。想起梦中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可怜老头,林俊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拍了拍额头,似乎想要把那个画面从脑子里拍出去,力气用的有点大,以至于眼前阵阵发黑。歪歪斜斜地重新回到床上,脱掉衣服,深埋在脑海中的记忆开始翻涌上来。
十五年前,那个怪梦,那个同样坐在轮椅中的老头子,还有那个在夕光中跳舞的小女孩。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7点55分。
妈的!林俊骂了一句,从床上跳起来,公司8点上班,迟到已成必然。手忙脚乱地收拾一通,还未等出门就接到同事小黄的电话,通知他今天不用去公司,稍后会在短信里给他发几个地址,说这几家公司可能有办公用品的需求,让他直接去登门拜访。
小黄全名叫黄永进,比林俊小一岁,和他同一天进的公司,相貌平庸,为人却圆滑,最擅长拉关系,逢人便笑,一张快嘴蜜里调油一般,哄的主管眉开眼笑,公司里的老员工也都对他青睐有加。有什么新客户老主顾也都愿意给他介绍,短短几个月就已经混的风生水起。反观林俊,嘴笨舌拙,沉默寡言,打十棍子敲不出一个响屁。偶尔冒出一句话,不是前言不搭后语,就是会错了意拍错了马屁。
林俊是三个月前进入到这家叫做“星光”的办公用品销售公司,每天的工作就是到处推销办公用品,从办公桌、书柜、订书机、文件夹,到铅笔、橡皮、速写纸,但凡和办公用品有关的俱都涵盖。底薪少的可怜,全靠销售提成。
挂断电话,林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愣了半天,他有些发懵。通常来说这样的好事是轮不到他的,客户有需求,销售人员直接登门拜访,然后达成销售。这等于直接送订单给销售员。但凡客户只要表现出一点的购买倾向,公司里那些老练的家伙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围拢过去。
出了门,还未等走到公交站,林俊就收到了小黄的短信。根据信息中的地址显示,那几家公司都在远离市区的位置,而且南北各异,想要全部拜访完一天的时间都未必够。这样一想,林俊才觉得事情合理了。那些老油条个顶个精明似鬼,这大热天的如果能坐在办公室吹空调,谁都不愿意出来跑。路还那么远,就算有可能成功签单,他们想必也没有那么大的动力。
林俊可没资格挑,只要能达成销售就算是火焰山他都豁出命去闯一闯,到目前为止他这个月一单都没有签到。眼看着就到月末,房租已经欠了一个月,如果这次再不交,恐怕就会被轰出去。即便到了如此境地,他都不想再去找姑姑要钱。因为那对他来说是更要命的事情。这已经是他毕业以来换的第5份工作,现在看起来,钱途灰暗。不过他怨不得别人,对工作什么的他真的是不怎么上心,也只有在急需用钱的时候才能令他打起精神来去应付。
看了一下短信中所列的公司和地址,林俊打算先从最远的一家开始。然而等他看清名字的时候就愣了一下,因为那不是什么公司,而是一家位于城南的疗养院,名字叫圣德。疗养院会需要办公用品么?他觉得有点不靠谱。虽然心存疑虑,但他还是决定过去看看。选好了路线,倒了三趟公交车,问了数次路,步行半小时,林俊终于找到了这家疗养院。
站在大门前,林俊就有点傻眼,这真是疗养院么?看上去更像是私家庄园。
整片建筑依山而建,占地极广,以带着锋利矛尖栅栏的高墙围着,充满欧式风格,主楼高约8、9层,大理石外壁,庄严厚重,一侧攀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层层叠叠,年深日久的样子;窗子宽大,上呈拱形,立柱修长,充满力量感。两翼还有一些稍显低矮的附属建筑,在郁郁葱葱的树林掩映下半遮半掩地露出一些面容。此处的地理位置较高,回身望去,宽阔的山间公路在葱笼林木裹挟下,蜿蜒盘旋,时隐时现,一直延伸到市区。周围山环水绕,仿若世外桃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