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派出所录口供的时候,我的胃袋早已被掏空,并且一直被巨大的耳鸣声轰炸。大概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让办案民警觉得我刚刚吸过毒,我被带到医院抽了一管血。接着我可能晕倒了,反正我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支离破碎的记忆早已无法拼接。索性不再去想了,眼下我只感觉饿得要命,我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提香蕉,掰下几根狼吞虎咽,又喝了点温水,这时,我开始担心医疗费的事情。可没过多久,我便知道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几名警察推门而入,不由分说地把我架走,带回了派出所。
接下来的几天全是事务性的审讯,我被一群穿不同制服有着相同面孔的人轮流折腾了一番,有些话我重复了几十遍可他们还是一个劲地问同样的问题。他们始终想不通,为什么我不先打开门确认,而是选择先报警,为什么我不打开门就能确信里面是汪卡的尸体,为什么警察打开门的时候我逃之夭夭,为什么我拒绝回到现场指认尸体,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看了尸体的照片。可道理很简单,因为我是个有感觉的人,不像他们那样麻木。
尸检报告出炉后,一间地下酒吧的一名女侍应生提供了我的不在场证明,警察旋即对我失去了兴趣,甚至有点恼怒地觉得我浪费了他们的时间,我几乎是被赶出了派出所。
我邀请那名女侍去我的租房里坐一会,路上我一直搜肠刮肚回想她的名字,我甚至怀疑我是否见过她,如此这般,我与她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几乎一路无话。
回到我的住处,我让她坐在沙发上,这时我才想到我根本拿不出任何东西招待她,无奈只好倒了一杯温开水给她,端给她的当儿才发现陶瓷杯的杯沿上有一个磕破的豁口。我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颓然地倒在沙发上,感觉脑子里混乱至极,只想抛开一切,睡它三天三夜!
这次我终于得偿所愿,很快我便睡着了,醒来后我躺在床上,旁边躺着只穿着内衣的女侍,正端着一本女性杂志津津有味地读着。
虹——我蓦地想起她的名字。
“如何?”虹扭过头,望着我说。
“睡醒了,”我轻描淡写地回应,同时想问她是否叫虹,可随即觉得这纯属多余,因为名字对于交谈并无实质性的帮助,再者,忘记同我睡过觉的女性的名字又实在说不过去,或许会冒犯了虹也未可知。
“我煲了粥,煎了香肠和鸡蛋,做了蔬菜沙拉。”一瞬间,虹的声音让我想到了妈妈,我看了看窗外,夜很黑了,薄雾挡住了星星,这让我想起放学后的那些晚上。
“去吃饭吧,我饿了。”实实在在的饿,我从心底升腾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想吞噬一切的欲望。可坐在餐桌前,那欲望又马上消失得彻彻底底,我举筷踌躇,脑中忽然闪现汪卡尸体的一幅幅照片,巨大的耳鸣卷土重来,恶心的感觉也重整旗鼓,准备东山再起了。
汪卡的相片让我想起医学院实验室里那些瓶瓶罐罐里浸泡着的人体器官——心脏、肝、肺、早产的胎儿、男性的****、女性的子宫、花花绿绿的肠子,那些离开母体的孤独的器官。一根离开身体的****,既然再也体验不到女人,何不一把火烧掉,而偏要泡在福尔马林里呢?
汪卡死了,我似乎刚刚才意识到,即便我在派出所里已经重复了千万次关于尸体的问题,即便我被呕吐和耳鸣折磨了几天几夜,可我竟没把腐烂的尸块和汪卡的死联系到一起。汪卡竟死了,再也喝不成啤酒,再也没法同女孩睡觉了,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仿佛一封信我读过了上百遍才恍悟原来它是一封唁函。汪卡死了。
虹拍拍我的肩膀,斩断了我混乱的思绪。我抚摸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闭目凝神,周围静极了,外面有下雨的声音。我突然很想看看月亮,不知现在的月亮是圆是缺,看来已好久没关注过月亮了,或许压根已忘记月亮的存在,月亮傻兮兮呆愣愣地挂在天上,到底有何意义呢。可惜外面下雨了,肯定没有月亮,我抓起虹的手吻了一下。
虹从我身后抱住了我,这时我又想起了妈妈。妈妈去了养老院,所以我有好多年没回家了,不知家里变样了没,墙上我的那幅大哭的相片不知还在不在。上次回家是因为回去看毛孩正好顺路,我回家坐了一会,家里没人,空荡荡的,屋檐下住了一窝燕子,看来想反客为主。我给养老院的妈妈打了电话,妈妈在电话里哭哭啼啼,一个劲地说想我,想我,可却一直称我为“马克”,“马克,快来看看我”,“马克,妈妈想你”,“马克,妈妈求你别挂电话”。妈妈有老年痴呆症,可这还是让我心里有点儿不舒服。我看着挂在墙上的那幅相片,马克站在我脚边似乎在为戏弄了我而窃喜。每次回家我总要盯着相片看一会,真想再像当年那样痛快哭一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