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套裙的富态女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她揪住胖墩的耳朵,气咻咻地说:“不是让你不准靠近水吗?怎么就是不听话!”
胖墩一边哭喊,一边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这时,女人仿佛才刚意识到我的存在,松开胖墩的耳朵,看着我。一瞬间,她的目光像一大滴松树脂,把我凝结成一枚琥珀,我呆呆地矗立着,时间仿佛静止了。
胖墩扯着我的衣服,摇晃我的身体,“瘦猴儿叔叔,瘦猴儿叔叔,你怎么了?”胖墩的话仿佛重新启动了我意识的开关,我又回到现实中,我在心里默念:“夏雪。”
“妈妈,妈妈,这是瘦猴儿叔叔,他可是个大好人”,胖墩望着妈妈说。夏雪粲然一笑,我相信她认出了我,但又不想在胖墩面前暴露我们的关系,同时,她也不愿就这么离开。夏雪说她的车就停在附近,如果顺路的话,可以捎我一程。我点点头,随他们而去。
夏雪留着短发,戴黑框眼镜,雪白的衬衫一尘不染,一件两扣的西服显得松松垮垮的,并不太合身,下面是与西服配套的一件筒裙,也略显肥了点,两条腿裹着肉色的长筒袜,足蹬一双黑色高跟鞋。这身打扮透着呆板的学究气,失去了当年的那份活力。可她的言谈举止倒是活泛了许多,走起路来箭步如梭,手臂摆得过分的高,像是在走军姿,说起话来油腔滑调,喜欢在无关痛痒的话题上扯闲篇,说到有趣的地方,会旁若无人地放声大笑。一路上,我一个人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位上一言不发,听着夏雪在驾驶座上高谈阔论。我在想,大概是因为胖墩的存在,才使谈话浮于表面,远离核心吧。
“我来这是给孩子办转学的事儿。那校长一拖再拖,亏他老婆的工作还是我老公给办妥的呢,真不是个东西,照他的意思,好像嫌我打点的少,哼,这点事还不是他一句话儿的事儿。
“我搬到这里两年多了,虽说这个城市不怎么样,你看这条河臭成这样,污染太严重,但总归比乡镇强不少。我老公在镇政府工作也辛苦,工资又低,多亏我大姑姐在这市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把我老公调到这边工作,我们一家三口也就搬了过来。我大姑姐可是个能耐人,安排我去了一家国有单位上坐班,工作可清闲了,福利待遇又好。这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蒸蒸日上,按说也该知足了,可我去年去省城逛了一圈,才知道自己只是井底之蛙。哎,大城市咱这没法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家那楼多高,路多宽呢。这山望了那山高,现在就想着啥时候能搬到省城生活就好了。下个月有省城的大领导来我们单位视察,我要抓住机会疏通一下关系,另外,我大姑姐的小叔子好像在省城当什么官,有功夫也要去拜访一下。我那个大姑姐可真是个能耐人!”
到了夏雪家的住宅区门口,我本打算就此离开,可心里似乎又在等夏雪挽留的话。没想到夏雪的车只是稍作停留,她刷了门禁卡,拦车的木杆缓缓抬起,车开进了住宅区里。到了一幢楼前,夏雪又对胖墩说:“你去找老师学钢琴吧。”
胖墩诧异地看着夏雪,说:“昨天不是已经上过课了?妈妈,你记错了,今天没课。”
夏雪打暗号似的用眼睛狠狠啄了一下胖墩,说:“把昨天不会的地方去请教一下老师,知道吗!”
胖墩不情不愿地推开车门,下了车。
车继续开过两幢楼,又拐了一个弯,才终于停车熄火。我仰头看了看这建筑,共六层,貌不惊人,普普通通的居民楼,乏善可陈。夏雪并不多说什么,示意我跟她上楼。
一进门,才发现屋里其实别有洞天,整个儿给人的感觉是闪闪发光的——闪闪发光的地板,闪闪发光的博古架上的古董,闪闪发光的枝形吊灯上缀满的水钻,以及闪闪发光的梳妆台上的金银首饰。我被那些光芒晃得眼晕,这奢华气派的装潢让我颇不自在。
我换了拖鞋,那拖鞋很大,应该是她老公的,不跟脚,走起路来总是鞋底先“啪”的一声着地,脚再踩上去,步伐显得不够协调。
夏雪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红酒,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递给我。期间,我一直被晕眩感困扰着。大理石桌面闪着光,玻璃高脚杯闪着光,夏雪的耳坠和结婚戒指闪着光,这让我一阵阵地目眩。我很快喝光了杯中的酒,头更加晕了。夏雪把我拖到客厅里那张闪着光的真皮沙发上,那沙发宽得像张床,我无力地委顿在沙发上。
沙发对面是一台电视机,大得像电影屏幕,屏幕上方是夏雪的结婚照,两个人头靠在一起,嫌隙却一目了然,不过那昂贵的相框,高级的相片质地同样闪着光,粉饰着太平,乍看上去,两人绝对是般配的一对。
不知什么时候,夏雪脱光了衣服,光溜溜地站在沙发前,俯视着我。我晕得厉害,根本没法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接着,夏雪开始无声地有条不紊地剥去我的衣服,我像是被灌了蒙汗药,四肢无力,只能任由其摆布。很快,我被剥得一丝不挂,夏雪不由分说地碾上来,吞噬了我,从未有过的快感直顶着我的天灵盖一阵阵地酥麻。快感裹挟着我,天旋地转,我想起夏雪曾说过的话,世界崩塌了,所有的事物毁灭又以另一种形式重生。我又想起在夏雪父母的结婚照下同夏雪一起看黄色录像的事,如今我们却在她自己的结婚照下缠绵。这世界上的事,永远让人琢磨不透。
结束后,我俩并排坐在沙发上,盘着腿,仍旧光着身子。我已经清醒了很多,眼睛也适应了屋里投射的各种光芒。我想就过去的事情聊些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时,夏雪先开口了。
“二十岁前的事竟一件也记不得了。应该是我记忆出现了问题,难道有人一出生就是二十岁?可我到底因为什么失了忆,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总之,记忆里第一件事就是二十岁时我同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结婚。哪里会有人记得的第一件事会是结婚呢?”夏雪躺下来,枕着双手,望向天花板,这让我想起她十五岁时的样子。
“那天我醒来,立刻发现自己被红色包围了——红色的床单、红色的枕头、红色的窗帘,窗玻璃上贴着大大的红色的‘囍’字,自己则穿着一身红色的鱼尾裙婚纱。我是谁?这是哪儿?我为什么穿着婚纱?还来不及思考,一大帮人闯进来,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的,把我推来搡去,我被他们七手八脚地塞进了婚车。
“婚车上坐着一个我压根就没见过的人,从他的打扮来看,他就是新郎官。那是个秃顶的胖男人,长着蒜头鼻,嘴唇肥厚发紫,一副令人反感的模样。难道我要嫁给这么一个男人?新郎官笑嘻嘻地理了理我的头发,我害怕地向后一躲,他又亲昵地捏捏我的脸蛋,让我别紧张。
“下了车后,鞭炮就一直在响,亲朋好友不断上前同我问好,向我祝贺,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让我恢复记忆,我忘了是怎么认识他们的,也不知道我同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过去。之后,我被无数只陌生的手指挥着,参加了许多我不明所以的仪式,我被现实推着前行,我只能尽力去适应陌生的世界,甚至陌生的自己。整个过程,我像一个因导演弄错了场次而被强行推上舞台的话剧演员,为了演出不至于中断,只能靠着提词板生硬地表演着。
“婚礼终于接近了尾声,在酒店里,司仪拿着话筒忸怩作态,不断地说着我听不懂的笑话。我终于熬到了最后一个环节,司仪庄重地问我‘夏雪女士,你是否愿意嫁给这位先生?’我愣了几秒,确信他是在同我说话。旁边的几个观众在小声地催我,‘夏雪,快回答’‘夏雪,怎么了’‘夏雪,说我愿意’。
“夏雪,一个陌生的名字。我看着桌子上的那个双层奶油蛋糕,上面用红色的果酱画了两颗连在一起的心,心的中央分别写着名字,其中一个名字是‘夏雪’。夏雪,夏天怎么可能会下雪呢?夏天的雪即便存在,也会马上化掉,消失不见了。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说‘我愿意’。”
之后,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夏雪闭目养神,像是睡着了,而我则被她的话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夏雪是一个每一个十年就清空一次记忆的人?是一个不断经历,又不断忘记的人?我反复回味其话语中理性的成分,可惜徒劳无功,毫无收获。我看着她的身躯,在想这是不是夏雪开的玩笑呢。为了做最后的确认,我问:“你不认识我了?”
“你?你不就是瘦猴儿吗?”夏雪先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又笑眯眯地补充道,“我只是忘掉了二十岁前的事,刚刚发生的事我可记得一清二楚。不过出了这个门,咱也就当不认识吧,毕竟我也是有家室的人,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咱就一拍两散,一刀两断吧。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吧?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天亮就分手,对不对?从世俗的角度看,这确实是不道德的,可人总活得规规矩矩也不免太累了。实话告诉你,我老公是个废人,从我怀孕之后,他那玩意就不行了。有的时候,我可真是憋坏了。”
原来我只是一个被忘掉的人,一个被忘掉的人和陌生人又有何不同呢?一瞬间,一种被羞辱的感觉把我激怒了,怒气在我胸中翻滚,我的身体不停地抽动着,真想像大猩猩那样双拳捶胸,用力地吼一声。
夏雪躺在那,仍旧闭着眼,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被忽略的怒火燃得更旺了。我也努力清空记忆,只把她当成那些我在酒吧里遇到的醉醺醺的陌生女孩。我猛扑上去,用剧烈的动作摇撼着她,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我要把她揉烂,把她捣碎,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把她的灵魂整个儿毁弃撕碎。天崩地裂,海水倒灌,我的火山终于气势汹汹地喷发了。
雨过天晴后,夏雪伏在我的怀里,我搂着她颤抖的双肩,这一刻,我感觉她是绝望的人,是那种下雨的时候却把伞收起来的绝望的人。
七点的钟声敲响,夏雪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她说胖墩马上要回来了。我穿好衣服准备离开,夏雪急急地把我往门外推,像驱赶一只误闯进来的野猫。
路上,我没有再见到胖墩,我去坐了地铁,又坐了一段巴士,才终于回到我的住处。当我在门口的脚垫上擦鞋的时候,才发现脚上还穿着夏雪老公的,大得不像样子的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