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在苦苦思索了两天后,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大胆的主意,我要给我的老师李薇妮一份特殊的礼物。我将一一采访曾经认识或者对她有所了解的人,但并不告诉他们李老师现在的动向,我想请问他们,按照你们对李老师的了解,她现在会做什么。
以下是我收集来的答案。
这是和母亲交好的牛阿姨,一开始“李薇妮住地下室养了N只猫”的消息就是从她那里辗转发布出来的:
李薇妮啊,她没有死。她一定活着。
为什么?
因为她在恋爱。牛阿姨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地微笑,悄悄告诉你,就在昨天,我亲眼看到她。当然是她的背影,她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挽着他,很亲密的样子,恋爱着的人怎么会死呢?
这是和李薇妮相识的一位艺术家:
李薇妮啊,太可惜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
她一直在坚持着自己,这很好。可是听说她谈了一场不靠谱的恋爱,把自己给毁了,还患了抑郁症,不愿跟人交流。这非常不好,其实搞艺术的谁没得过抑郁症?应该把别人搞抑郁还差不多。自己啊,哪怕疯疯癫癫,也要把心里想画的都给画出去。
那么你认为她现在在做什么?
照我说,她要么在抑郁,要么在画画。
这是园区管理员,我二度找到他。他对我的再次采访感到担惊受怕,于是又和我玩了一遍“两百米竞走答题游戏”,限我在两百米的时间内,边走边交谈完:
你还想知道李薇妮什么事?
如果她没死呢?
什么?管理员呆了一呆,你是不是被晒昏头了,这是事实。
我想问的就是,如果她没死,她的生活会怎么样?
让我回忆一下。其实她真的是个很有个性的艺术家,很安静,虽然养了那么多只猫,不恼人。我们是看不懂她的作品,她说是画给下个世纪的人看的。
你会喜欢这样的人吗?
喜欢,你说是作为哪种喜欢?
就是普通朋友那样。
喜欢……也许不会喜欢吧。她的境界太高了,我们普通人达不到,也理解不了。可是总归希望每个人都好好的,自杀,这样的事情太叫人难受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艺术家就是想得太多。
这是园区高层,我几经周折找到他(光就这个过程,都可以另外写篇小说),劝说数度后终于答应简短地回答我的问题,为了不让人认出他,就用X来替代。
X先生,李老师在你心里是个怎样的人呢?
X先生长长地沉默了。一个特别的人。
你爱过她吗?
仍然是长长沉默。
我们的采访会隐去姓名,还有身份,把你塑造成一个路人。
爱过。
你们到底是怎样认识的?问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跳个不止,因为在我的故事里,他们的相遇是如此奇异得不可思议。
我和她很久前就认识了。她让我不敢靠近,直到很后面,帮助她筹办工作室的时候和她走近了很多,多了些接触机会,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
那为什么后面又分开了?
因为……我有家庭。
还是你除了她,还有其他的女人?
长长沉默。没有。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个以官方发布的新闻为主。
可是官方没有发布新闻,你们是不是屏蔽了什么,网上一点都查不到她。
长长沉默。叹息。该死的那个是我。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爱她吗?
或许会爱,但不会再在一起。
请你评价她的才华。
无与伦比。早晚有一天,她的作品会大放异彩。
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在梦里,我会告诉她的。
问到这里,真相与否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我知道,那个和她发生过情感纠葛的人,曾经认认真真地爱过她。老师,你的生活里除了孤独和猫,还有过点亮你色彩的人。
我在列车上,打出了最后的一行字。这时我已然双眼模糊,自己也弄不清楚笔下的文体到底是报道还是小说。我并没有听从主编的嘱咐,那篇写了一半的小说我已然写不下去,就用“众人眼中的李薇妮”这个罗生门式的采访来为这篇文章做了收梢。在现在这个高速、速食、信息爆炸的时代,这样一个没有结局、开放式的故事也不知是否会满足读者的探求。除了通俗意义上的强情节故事,你们会喜欢这样的叙事吗?或许我考虑得太多了,我首要考虑的应该是违逆了主编的意思,我的饭碗可会保得住。
今天是2030年8月18日,列车带着我从火热的南方驰向秋风微徐的北方。只需要四个小时,我就能穿越一个季节,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做什么事情似乎都变得越来越便利了,可是人心呢?还能保留一点细腻、敏感、柔软甚或略微矫情的伤春悲秋之感吗?还是被信息和模板化的生活训练得心潮永远波澜不动?
邻座的商务男士在玩手机,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压根想象不到手机会变成这样,全面智能,隔空操纵,就好像一个小型机器人伴侣。但是,我同样也没有想到,现代人的闲余时光打发方式也可以这样一成不变,从小玩游戏一直玩到大,所有的区别不过是换了载体或平台而已。就这样,有意无意地,我看着邻座的男士一路玩着游戏,慢慢地眼皮沉了,便趴在了小桌板上。
李薇妮把头发松松地扎了一个马尾,穿着深棕色的格子衬衫,下面是浆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沾满了各种颜料。她靠在窗口,看着自己已经作完的画。
这是一幅自画像。镜子外的她在看着镜子里的她,面部略呈忧色,似乎在想什么。这幅画她一直画了很多年,也画了很多幅,每一幅都不一样,但是每一幅却又如出一辙。每当画自画像时,她总会在画架上蒙一层白布,谁都不能看。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每当自画像脱胎后,她总不忍与画中的自己直视。画里的她,眼神犀利地要看穿画外的她似的。
父母辞世之后,她搬到了工作室。好在父母留给她一大笔遗产,她可以慢慢挥霍。她把这些都砸在自己的爱好上,就算整个世界都背弃她,她也要把心中闪现的那一幅幅美的瞬间给还原出来。孤独的人,唯有灵魂与猫,才能倾诉。
她就这样一路画下去,画了很多年。她和一位神秘人保持着隐秘的恋情,为了保护对方,她默许这段关系以地下情的方式发展。但这不过是她生活的插曲,爱情在她眼里就是一味调剂品。她最想画的画始终没有画出来。
那么她到底想画什么呢?多少年前的那个晚上,萍水相逢的一个男孩子,曾经给过她一种心动的感觉,教会她对待画画要像对待情人那样温柔。那是她醍醐灌顶的时刻,仿佛一扇命运之门,在她眼前堂皇打开。她此后一直等着这个男孩子再度出现,像宣示命运一般再度给予她开慧,可是她始终等不到。
某月某日,早已对失去灵感感到焦躁疲乏、自暴自弃的李薇妮在煮面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那是无来由的时刻,无因的片刻,她全身像被电击了似的打通了所有关窍,一扫脑海中的混沌。她慌忙把煤气关了,急匆匆地跑到画板边开始作画。可是她没有发觉自己并未完全关掉煤气,煤气是开着的,一点一点弥漫起来,而工作室的门是紧锁的,等她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全身酸软无力,连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她以绝望的心态在未完工的画上写了一个“恨”字。她倒下的时候,眼睛望向电视柜上的一张合照,照片里她和自己的情人紧紧相拥。就像现在,她的怀中躺着一只猫咪,该猫咪已经先她一步而去。不过主仆生死相依,对她也是个慰藉。猫与情人,到底也差不多啊。
2030年9月,我正式成为杂志社的员工,我那篇关于李薇妮的文章问世后获得好评,虽然模糊了小说和报道的界限,可是现在的读者似乎就爱看这个。李薇妮名声大噪,传奇曲折的爱情故事更为她赢来众多关注,人人纷纷惋惜赞叹,一个未曾发现的女梵高,她的遗作被拍出天价,其他作品以高价流入各路收藏家之手。
混在这些作品里的,还有一幅她的自画像。画中,她穿着棕红色的连衣裙,站在夕阳下的海滩边,撑着黄色碎花小伞。这种清新的感觉大异她的风格,要知道,她过世的时候已经年过半百,平时向做不拘小节的打扮。没有人怀疑这幅作品不是出自她之手,在拍卖会上竞价一路飙升,不少收藏名家虎视眈眈,要将其收于麾下,但最终,此画落入一位墨镜男手里。名画到手后,他悄然隐遁,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以及他到底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