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艾冬站在门口,打扮得入时得体,带着虚假的笑容,脸孔被火光映照得红红的,像是鲜血淌满了整张脸。他那在我看来邪恶无比的眼神很快的搜索到在床单下的我。
“小篮子?”司机艾冬居然用柔和的声音叫着我们孩童之间的昵称,我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快出来吧,我看到你了噢……”
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真心期望这床单下真的是一个隐形的秘密王国,进去了就谁也找不到我了。可是我听到了木地板吱呀的声音,司机艾冬正向我的床靠近,我的身体不由自住的颤抖起来。
“哈!找到你了。”司机艾冬一把掀开床单,走廊钻进来的风瞬间包裹住了我。
“臭小子,你躲什么呀!”司机艾冬探过身体用手揪住我的耳朵,“我叫你没听到啊!”
我痛得大叫起来,整个身体也只能随着他的手臂往上伸展。
“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一股怒火从我的心头燃起,我吼道。
“干什么?”司机艾冬放开我的耳朵,使劲在我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这哪儿轮得到你说话,你个小瘪三,赶紧下来跟我走!”
“我就不!”我飞快的往后缩到了床角,用手捂住脸。我实在不想看到司机艾冬那张丑恶的嘴脸,但他毫不费力的用他的右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从床上拽到了地上。我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蜷缩着。
“好了,小瘪三,别装死了!”司机艾冬一脚把床下的鞋踢到我光着的脚边,“快把鞋穿上,给你半分钟,就算你不穿,我是拖也要把你拖出去的。”
我依旧不想屈从,这无来由的一顿打骂,把我搞得彻底想跟司机艾冬对着干了。
“哟,你个小瘪三还挺有性格啊!”司机艾冬讪笑了下,“好啊,你不穿是吧,那走吧!”
司机艾冬说完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把我往门口拖去,我使劲想抓住点什么,床脚或者门框什么的,但一个八岁的男孩又如何能敌过一个壮年的男子呢。我在四肢乱蹬中被一路拖行着往楼梯口而去。
恍惚间,我仿佛又听到了从冷山之巅传来的怪鸱叫声,穿透浓浓的雾气,丝丝扣扣的击打在我的耳膜上,尖利,凄诡。
出了走廊,一层层的木楼梯撞击着我的脊背,疼痛难耐,司机艾冬毫无怜悯之心的拖着我从楼梯上滑落下去,我痛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司机艾冬不时的回头看看饱受痛苦折磨的我,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到了二楼楼梯口,我听到老座钟发出了轰鸣声,一阵阵的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我原以为司机艾冬是要我把拖去一楼展示给刚来的海市某个好人家看,却没料到他拖着我往走廊尽头的院长书房而去了,难道刚才来的“贵客”在院长书房等着我?
我仰躺着翻过脑袋,越过艾冬的两腿,看到院长书房里黑漆漆的,今晚连月光也没有。一阵莫名的恐惧袭上了心头,难道是司机艾冬发现我发现了他跟夫人的奸情要杀我灭口了?还是他发现我发现了他跟米小姐的私情要杀我灭口了?
我脑袋里一片混乱,老座钟最后一下轰鸣也在此时散尽,我听到楼梯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艾冬?”是米小姐的声音,显得急促而迷惑,“你……在干什么呢?”
司机艾冬没有预料到米小姐会突然在此时出现,他一把把我揪了起来,我早已痛得两腿发软,像跟面条一样,连站都站不稳,全靠着司机艾冬揪住我的衣领我才勉强的站立着。
“小……小篮子?”米小姐吃惊的喊道,刚才在黑绰绰的走廊里,她一定没有看清楚她的心头好手上正拖着一件什么东西在前行,直到我站起来,她才发现原来是个“人”。
“艾冬,你拖着小篮子在这里干什么?”米小姐快步的向我们冲过来,“我一直到处在找他呢!”
米小姐到了近处,蹲下身体查看着我的状况,当她看到我光着脚时,更惊讶了。
“啊!小篮子,你的鞋呢?”米小姐抬头质问她的心头好,“艾冬,你到底在搞什么明堂啊!”
“嗯……”司机艾冬犹豫着,显然是在找一个合适的说辞,“夫人……夫人要找小篮子,所以让我带他过来。”
“夫人?”米小姐站起了身,面对着艾冬,“院长和夫人正在楼下会客室里,你不知道吗?”
“啊……”司机艾冬恍然的叫道,“那一定是我搞差了,夫人……”
“行了,别老夫人长夫人短了。”米小姐突然间变得有些不高兴,“我亲自带他去见夫人吧。”
米小姐带着我往楼梯口走去,把司机艾冬一个人留在了漆黑的走廊里,我心里暗暗的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但我预感到一定是十分危险的,幸好米小姐及时出现。
我们先上了四楼,米小姐帮我穿上了鞋,这期间,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好似心里突然有了心事。我也不好意思再向她讲述我心中的疑惑。我们俩默默的从四楼下到了一楼。
一楼的会客室大门紧闭着,从雕花玻璃里透出明亮的暖黄色的灯光,我透过大门看到了里面的情形:所有的孤儿院孩童,除我之外分了几排站在会客室的中央,米小姐的两位同事,苏小姐和阵小姐,站在那几排孩童的后面。在会客室的两侧沙发上,分别坐着院长,夫人,崔小姐站在院长的身后。正中间的那张沙发上,坐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有着黄褐色的头发,碧绿色的眼睛,鼻梁高挺,嘴唇细薄,皮肤白得像雪一样,穿着一身干净而整洁的黑色教袍。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位中国女人,同样穿着干净而整洁的黑色教袍。
米小姐抓着我的手,轻敲了两下玻璃,里面崔小姐回应了声请进,米小姐就把大门推开了,会客室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了过来,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表情。
米小姐把我带进会客室,双手搭在我的肩上。院长,夫人,崔小姐,还有那个黄褐色头发的男人都表现出讶异神色。
“夫人。”米小姐开口说道,声音平静自然,“刚才在走廊碰到艾冬带他去找你,我知道你在会客室,所以就把他带来了。”
夫人脸上开始呈现一种古怪的表情,说不出是因为惊讶,恼怒,还是震惊。她微张着嘴巴,想回应一句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正当气氛莫名变得凝重压抑时,那个黄褐色头发的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向我走过来,此时我才完全看清楚他的样子,身形高大瘦削。他很快到了我的面前,弯腰盯着我,我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回看他,也是在这时,透过这个黄褐色头发的男人,我看到院长和夫人正悄悄的耳语着,崔小姐站在他们身后,脸上早就恢复成了固有的冷漠。
“嗨!我是詹姆士神父……”这个黄褐色头发的男人突然开口说话了,用一种极其生硬的语调,“我从英国来,你好。”
詹姆士神父向我伸出了右手,米小姐在后面轻轻推了我一下,我也向詹姆士神父伸出了右手,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晃了两下,然后把我带到灯光更明亮的会客室中央,让我在第一排孩童左侧站好。
“你是个特别的小孩。”詹姆士神父对我说道,碧绿的眼睛里透出某种我不了解的神秘讯息。
随后,詹姆士神父回身面朝着院长和夫人,微微欠了欠身体,用他那生涩的语调说道:“我的来意刚才已经表明了,我们开始吧。”
院长和夫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崔小姐从沙发后面走到了房间中央,对我们说道:“叫到编号的请出列。”
与此同时,神父身后的********女人也来到了会客室中央,在长条桌上摆出了几套铁制医疗器械,戴上了白色的口罩和手套。崔小姐让到一边,开始叫编号,叫到编号的孩子出列走到那********女人面前,她们用那些铁制的器械在他们身上做着各种检查,最后每人还要抽出一小管鲜红的血,注射进贴着标签的玻璃小试管里。
看到那尖利的针头扎进柔软的皮肤,我的心抽搐了几下,几个还未叫到编号的小女孩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几近哭泣。
“接下来是,052350,043210。”崔小姐熟练的报着我们的编号,这些编号肯定已经像烙印一样烙在她的心里了。
站在远处的小花妞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站在小花妞身边的小石头拉住她的手,带着大哭的小花妞向那两个女人走去,原来是叫到了小花妞和小石头的编号。
老实说,除了我自己的编号,我连小花妞和小石头的编号都记不住。
对于小花妞和小石头两个人的检查过程几乎是在一片尖叫加哭声当中完成的,尤其是当针头扎进小花妞的手臂时,她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尖叫声。
崔小姐黑着脸,忍受着小花妞的哭闹。我猜想,假如不是有詹姆士神父在,她一定会马上把小花妞扔进禁闭室去的。
孩子们一个个被叫出列去做检查,我偷偷数了一下,几乎就剩我还没有被叫到了。
“最后一个,043201。”崔小姐一边叫着一边歪着眼睛看向我。
我果然是最后一个,没有伙伴可以一起出列,我只能独自面对那两个女人。我慢慢的走向她们,看到她们面前的小木架上,放满了一罐罐的鲜血,我的两腿禁不住打起颤来。
我在众目之下,强忍着对铁制器械的恐惧,针尖扎进皮肤的那一瞬间,那种尖细的疼痛从手臂往上窜到了脑袋里,一片白光过后,我看见院长和夫人的心脏在快速的跳动着,虽然他们表面上平静如水,一言不发,但内心似乎正因为某件事情汹涌澎湃着。
“好了,全部抽完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我才如梦中清醒,院长和夫人正盯着我,特别是院长那漆黑的眼睛,看得我毛骨悚然。我放下衣袖,赶紧想要躲到队伍后排去,詹姆士神父却把我叫到了他的身前。
“你的编号是043201,对吗?”詹姆士很吃力的把那串编号报了一遍。
“是的,神父。”我轻声的回答道。
詹姆士神父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左眼,问:“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我的眼睛,天生就是这样的。”我低着头轻声回答道。
“嗯……”詹姆士神父弯腰仔细查看着我的眼睛,“那你看东西时,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的心脏慌乱的跳动了两下,脸上马上涌起了红云,“没,没有,一切都很正常。”我赶紧掩饰过去。
詹姆士神父静静的看了我一会儿,点了点头,直起了身体。
“莉莉。”詹姆士神父向他带来的其中一个中国女人说道,“一共抽了多少罐血样?”
“嗯……”那个叫莉莉的女人低头数了数,“一共是三十一罐,神父。”
“好吧,今晚就到此了。”詹姆士神父转身向院长和夫人告辞,“这些血样需要尽快送到研究所,不能耽误了。”
院长和夫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向神父告辞,院长和神父握了握手,夫人则是向神父行了屈膝礼。莉莉和另一个女人很快的把血样和器械收拾在一个大铁箱里,她们俩一起抬着那只铁箱往门口走去,崔小姐早就已经把会客室的大门打开,在门口候着。
院长,夫人,还有詹姆士神父一行人都跟在那只铁箱后面往会客室门口走去,快走出会客室时,詹姆士神父突然回转身,用眼神搜索到我,用手指着我。
“043201,我记住了。”詹姆士神父风趣的说道,“过不久,我还会再来看你的,你是个特别的小孩。”
我冲詹姆士神父鞠了一恭,目送他走了出去,心里嘀咕着,这跟厨娘小芹的说法完全不一样,我开始意识到詹姆士神父并不是要来把谁带走,也许就是一次例行的身体检查。
詹姆士神父走后,米小姐把我们带回了四楼就寝。会客室随即被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厨娘们把火炉熄灭掉,沙发和木桌上铺上了白布单,白色的鲜花也从会室里拿了出来,一切妥当之后,崔小姐锁上了会客室的大门。
屋子里渐渐的安静下来,四处活动的人们也都进入了梦乡。
我抬头看着浓雾包裹着的夜空,久久无法入睡,今晚发生的状况我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所有人的表现都极其怪异。我想到了小石头,他比我先去了会客室,他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嘿,小石头,你醒着吗?”我转身轻轻的唤着他。
“嗯……”小石头迷瞪着,“快睡着了,又怎么了?”
“你知道詹姆士神父来干什么的吗?”我小心的问道。
“噢,那个洋人啊。”小石头转过头来,眯着眼看着我,“他跟院长谈话时,我们也没有在里面,不过我从门缝里听到什么瘟疫啊,死了很多小孩,还有教会要监查什么的。”
“噢,原来是这样啊……”我恍然,却也没有大悟,看来我的想法没错,也许就是一次例行的身体检查。可那司机艾冬为什么要带我去二楼,还当着米小姐的面说慌,他那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呢?
我困顿不堪,又心事重重,我决定起来悄悄去找米小姐。小石头跟我说完话就已经睡熟了,我在身上裹上被子,就往三楼走去。走廊里有一股冷风不知从哪个角落直钻进来。
米小姐的房间门虚掩着,蜡烛好似已经被风吹熄了,屋里黑乎乎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米小姐……米小姐……”我用极轻的气声呼唤着她,但没有回应。
我推开米小姐虚掩着的房门,走进去。房间里空无一人,米小姐不知去哪儿了。我在米小姐的房间转了一圈,又在她的床头坐了下来,想等着她回来。我百无聊赖的坐着,回想着之前司机艾冬的怪异行径,还有小石头说的那番关于詹姆士神父的来意,这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
一切像乱麻一样在我脑袋里缠绵住,搞得我头晕脑涨,我干脆在米小姐的床上躺了下来。米小姐的床单散发着一股清香的味道,这味道让我得到了暂时的放松,我贪婪的吸着,在这香气里,渐渐的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深沉无比,我梦到米小姐穿着一袭白裙,带着我们在绿草地上做着游戏,我们都欢乐的笑着,可突然间阳光被乌云遮盖,预想不及的大雨像洪水一样从天空中泼下来,米小姐想带着我们去避雨,结果自己却像个遇水即化的泥人,我眼睁睁看着米小姐慢慢被水冲涮着最终变成了一滩烂泥。
我突然惊醒过来,梦里最后的恐怖景象把我吓得气喘吁吁。我吞了吞干涩的喉咙,揉了揉朦胧的双眼,窗外已有微蓝的晨曦透进来,米小姐还是没有回。
我赶紧从床上坐起来,看天色,过不了多时,崔小姐就该起身了。
我裹着被子,走出了米小姐的房间,清早的走廊像冰窖一样冻人,我打了个寒颤,赶紧往四楼走去。
这时却从楼下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哭声,这么大清早的哭泣,实在是太诡异了,我停下了脚步,那哭声断断续续的。
我看着还有几步即到的四楼楼梯口,再听着楼下传来的女人哭泣声,虽然我极其害怕严厉的崔小姐,但作为一个八岁男孩应该有的好奇心又战胜了我的恐惧。
我回转身,往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