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咯嗒声在寂静的楼里响着,像一根根肋骨断裂,瘆入心脏。
我跌跌撞撞的跑回了寝室,跳上床,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我实在不想再看见院长先生那张脸了。可事与愿违,我做了一个梦,没有梦到红树林,却梦到了院长先生那张苍白的脸,像活死人一样的脸——对,只有一张脸,没有身躯——朝着我飘过来,慢慢的,上下左右摆动着,就好象一张人皮风筝,有一根线在牵着,越靠近,越巨大。与我仅隔咫尺,眼睛是两只大大的黑洞,里面透着无尽的黑暗。
我终于承受不了,一下就醒了过来,起身趴到窗台上,透过镂空花亚麻窗帘,看见天空已泛着粉蓝色的光,天象已近冬天的模样。
终于天亮了,我大舒一口气。
冷山的岁月,每日都像是昨日的时光再现,日日如此,年复一年,除了人间的生老病死,唯一有变化的,是人心的变蛊。我已日渐感觉到压在心头的沉重。
风在一夜间变得寒凉了,刮在脸上,像刀锋。我漫不经心的做着早操,有那么片刻,我好想带着小石头和小花妞,不顾一切的逃离这个地方,给我们挡风遮雨,却没有家的温暖。
吃过早饭,我们陆陆续续走出餐厅去到三楼的课室。路过教师用餐室时,我瞥了一眼,米小姐的位置空着。
上课哨还未吹响,课室里闹成一片。小花妞正跟身后的两个同岁小女孩说着悄悄话,一边说还一边不断的笑着。不甘寂寞的小石头见状也凑了上去。
“说什么呢,让我也听听,是不是有糖吃呀?”
小花妞她们嬉笑着把小石头推了回来。受了委屈的小石头又把脸调向我这边,苦着脸看着我。我看到小石头的样子忍不住乐起来,我指着小石头的脸痴痴笑起来,这一笑,就停不下来了。小石头看我的样子,假装生气的转头不理我了。
我笑得停不下来时,肚子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我赶紧捂紧肚子强迫自己止住笑。米小姐曾经说过,笑多了会肚子疼。可我停住笑之后,肚子却变得越来越疼。
我仔细感受了下,意识到必须要马上去趟厕所,这应该才是肚子疼真实的原因。我从作业本最后面撕下两张纸,捂着肚子快步跑出课室,身后是小石头他们幸灾乐祸的笑声。
大楼每一层都配有新式的安装了抽水马桶的厕所,三楼的厕所只允许孤儿院的教职人员使用,二楼的更不用说,是院长和夫人专属的。所以我要么跑到四楼,要么跑到一楼,这两层的厕所都允许我们使用。
这一天,我鬼使神差的,弃近及远的跑向了一楼。此时一楼空无一人,我飞快的冲进厕所,脱下裤子坐下,再晚一秒也许就晚节不保了。随着一阵狂风暴雨,肚子里那剧痛风一样的飘走了。
无痛一身轻,我按下水箱,把一切处理得干干净净,最后拉上裤子,正要走出厕所,却听到隔壁传来轻微的争执声,好似一男一女。我记得,一楼厕所的旁边是司机室,平时不用车时,司机艾冬都待在里面休息。此刻,会是谁在里面呢?
我轻轻的贴近了墙壁,把一只耳朵贴在了墙上,我的左眼在白天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特别的功能,所以我只能采用这常规的手段。我仔细听了听,那两个声音依稀间原来是米小姐和司机艾冬。而且,那也不是争执声,好似,好似很亲密的欢愉声,两人在说着情话,米小姐正发出一阵阵轻盈的笑声。
天哪,艾冬这个坏蛋,晚上跟夫人睡在一起,现在白天对米小姐又……
我焦急万分,真想把墙壁捶开,从那个色魔手里把米小姐救出来,让那个色魔的本性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正急得不可开交,崔小姐的哨声响了起来,这是上课的号令,墙壁那边的说话声也随即停了下来,随后一对脚步声轻快的往司机室门口走去了。
我溜到厕所门口,悄悄打开一道缝。在那同时,司机室的门也打开了,米小姐走了出来,穿着一条淡蓝色的棉袍,手上拿着一本国文课本,身后跟着司机艾冬。米小姐先是四处张望了下,见走廊空无一人,便抱住司机艾冬,在他的脸颊上飞快的亲吻了一下,就转身跑上了楼梯。
司机艾冬目送着米小姐从楼梯拐角消失后才转身进了司机室,把门关上。我见四下没了动静,才从厕所溜出来,我小心靠近司机室的门板,里面隐约传来欢愉的哼唱声。虽然我很想狠狠砸开门对着司机艾冬质问一番,但我又怕在走廊碰到巡视的崔小姐,不敢再耽搁,迅速的上了楼梯。课室里,米小姐已经开始上国文课,两颊粉红,语调轻快。
我坐下后,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我正生着米小姐的闷气,我怪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怎能被邪恶的司机艾冬给蒙蔽了。
整个上午我心神不宁的渡过了。
午饭时,小花妞等不及崔小姐离开,就悄悄跟我说话:“我觉得你最近怪怪的,自从……自从你发烧那天开始……”
“是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到啊……”我压低了声音凑向小花妞。
“就是有,米小姐跟我说过,有些事情,是当局者清,旁观者迷……”小花妞正啃着一块煮洋芋,后面的话几乎都清不楚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小花妞,你别光顾着啃洋芋头啊,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我第一次从小花妞的嘴里听到这么高深的理论,对我们的谈话有了兴趣,可是小花妞只顾着啃洋芋,腮帮子鼓鼓的,嘴巴闲不下来了。
“嘿,我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石头从边上插进嘴来。
“你居然知道什么意思啊?”我知道小石头嘴里蹦不出什么好话,故意逗他。
“这话的意思啊,就是说……”小石头停了下来,故弄玄虚的四处看看,一本正经的说:“就是说,你的脑袋在那天晚上烧坏了,变成笨蛋了,所以我们觉得你现在怪头怪脑的。”
“你才笨蛋呢!”我掰了了一块馒头朝小石头扔过去。
“不许说话!”崔小姐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把我们三个都吓了一跳,我们差点都忘记她的存在了,她用尖刀一般的眼神盯着我们,“都给我听好了,今天男孩子依旧按照之前的安排储备冬天采暖用的木柴和煤饼,一个都不准偷懒!我会一直盯着你们。”
崔小姐今天好象情绪特别暴躁,交待完工作就气哄哄的出去了,好象有谁点着了她那高高的发髻一样,燃起了她胸中那熊熊的怒火。
饭后没多久,就开始变天了,远处已有浓雾袭来,冷山真正的冬天要来到了。后院还剩了最后一堆和好的稀煤,我和小石头都没有再回寝室,直接从餐厅来到后院,我们要抓紧最后的时机努力把煤饼搓完,过了今天,天气将变得潮湿阴冷,这些小煤饼就能派上大用场了,课室里,寝室里,都可以生上煤炉了。
我搓完了一竹筐煤饼,抱着到了后院墙边,矮墙顶上已经密密麻麻的晾满了煤饼,再多放一块也不行了,我正苦恼着该怎么办时,墙角那儿有个声音在叫我。
“这儿,放这儿来吧,这儿还空着呢!”
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我循声音往墙角望去,一个年轻的厨娘正站在半掩的围栏后,我一眼就认出这正是昨夜在院长夫人门外偷窥的那个厨娘。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厨娘却热情的朝我伸出手,像是要接过我手里的竹筐。
我走过去,先把竹筐递给了她,再小心翻过围栏,栏里养着的那群鸡,正被我的入侵搅得四散逃窜。
年轻厨娘把竹筐放在一张破木凳上,小心的拿起煤饼放到院墙顶上,我也惦起脚一块块的把煤饼放上去。
“我认得你!”我冲年轻厨娘说道。
“啊?你认得我?”年轻厨娘惊呼道,显然很意外,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有一次我来餐厅晚了,你多给我一只馒头,所以我认得你啊。”我认真的说道。
“啊!因为这件事啊……”年轻厨娘的脸色由白转红,不好意思的笑起来,也许她根本就不记得这回事了。
我们又继续往院墙顶上放着煤饼。
“我叫小芹,你呢?”年轻厨娘突然开口问我。
“我……没有名字,编号043201,不过你可以叫我小篮子。”我牢记着米小姐的训导,不会告诉第三人我的名字。
“嗯,小篮子……”厨娘小芹若有所思的说,“是买菜用的那种小篮子吗?”
“我……没有买过菜。”面对厨娘小芹意料之外的问题,我不知如何回答,“可能就是买菜的小篮子吧……”
厨娘小芹咯咯的笑起来,声音略带些沙哑,但总体上还算是好听的声音。
“你可真好玩,我跟你开玩笑呢……”厨娘小芹笑着说,抓起一块煤饼准备往院墙上放去。
“昨晚我看到你去二楼了。”我却出其不意的说道,我突然深感自己内心有一股邪恶在冒起来。
厨娘小芹的脸色瞬间就变得苍白,笑容凝固在脸上,使之变成了一张扭曲的面具。那块煤饼从厨娘小芹的手中滑落到了地下,摔了个稀巴烂。原本在冷山顶上的浓雾在转眼之间已经笼罩上了孤儿院,四周景物变得模模糊糊,潮湿的风瞬间就把厨娘小芹垂在脸颊的发稍打湿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是我……”厨娘小芹终于开口问我。
“感觉啊……感觉就是你了……”我随意的说道。
“那你,什么都知道了?”厨娘小芹突然变得担心起来。
“知道什么?”我用眼睛真诚的看着厨娘小芹,我知道她的内心是善良的。
厨娘小芹探头往围栏外打探了一番,把我拉到了靠近碎砖块垒的鸡窝边的角落。
“这件事情,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告诉你,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一件好事……”厨娘小芹轻声的说道,“昨晚我也是被她们逼的,你知道厨房那几个老婆子凶得很,老是叫我去做她们不想亲自做的事情。”
“她们怎么会知道我要去找夫人?我从来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情……”我不解的问道,“况且,我去找夫人这件事情,有这么重要吗?”
“唉,那些老婆子,精着呢,有点风吹草动的,她们全都知道了。”厨娘小芹无奈的说着,“她们知道会又有个男孩去找夫人,但不知道那会是谁,所以才让我去打探一下。”
“又有?难道我不是头一个?”我迷惑不解,催促道,“你就说吧,她们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么有兴趣?”
“嗯,你确实不是头一个。在你之前,有好几个跟你差不多大点的男孩被夫人叫到她那儿去了,情形也就跟你一样,量体裁衣的,夫人会仔细的把那些男孩的身材尺寸记在纸条上。后来……”厨娘小芹犹豫了很久才又开口说道,“我们发现,那些之前被夫人叫去的男孩,没过多久都离开了孤儿院……”
“离开孤儿院?”我感觉到越来越迷惑,“那他们都去哪儿了?”
“嗯……据崔小姐说是被海市的大户人家收养去了。”厨娘小芹低声的说道,好似对自己说的话很没有把握,“不过,这也只是听崔小姐这么说的,实际上我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那这不应该是件好事吗?”我突然有些伤感,打断了她的话,“被好人家收养去,总比在这孤儿院强吧,这儿什么都没有。”
“是吗?”厨娘小芹突然咯咯笑起来,“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我看未必。”
“唉……”我叹了口气,把最后一块煤饼放在了矮墙顶上,“还是没有赶在冬天的前面,这些煤饼,恐怕再也晾不干了。”
厨娘小芹把空竹筐递给我,笑着说:“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这些煤饼晾不干可以烘干啊……”
我没再说话,从圈栏出来,小石头他们早就不见踪影了,海大个正在用水冲洗着地上的煤渣,黑黑的水朝着墙角流去,汇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流。
“嘿,小子,你怎么啦,脸怎么白成那样了?”海大个用他迟缓沉重的声音问我。
我实在没有心情再说话了,一想到要离开冷山孤儿院,离开小石头,小花妞,还有米小姐,我就感觉气都喘不上来了。我默默的从海大个身边经过,连手都不洗,就想马上钻进自己那熟悉的被窝里,那儿像是我的秘密王国,仿佛钻进去后我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谁都找不到我了。
冬天就这么义无反顾的包围了冷山,跟厨娘小芹对话那天的浓雾袭来后再也没有散去。终日的浓雾把红树林和冷山之巅都挡在了视线之外,天气愈加的阴冷潮湿。我们秋末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大楼里的各个房间都生起了火炉,红红的火光照亮了房间里一张张欢快的面孔。可我感觉我的心始终是冰冷的,意识深处,我在等着那个日子的来临。
过完八岁生日后不久的一天下午,崔小姐叫海大个打开了一楼的会客室,吩咐厨娘们掀掉了罩在沙发和家具上的白布单,并仔细清扫了整间会客室,壁炉生起了火,花瓶里插上了司机艾冬从海市带回来的白色鲜花,那些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崔小姐一直亲自负责安排,直到会客室光亮如新,一尘不染,温暖的空气里散发着干木柴混着鲜花的清香。
冷山孤儿院的访客极少,平日里会客室除了在平安夜举办舞会之时,是从未打开过的,崔小姐如此尽心尽力的安排布置,一定是要来一位极其重要的客人。
安排完会客室,崔小姐提前把我们带进了餐厅,并安排厨娘提早开始晚餐。大家都小声猜测着这位尊贵的客人会是谁。
我漫不经心的啃着馒头,突然感觉脸皮一阵发热,我抬头看去,只见厨娘们正围作一团窃窃私语着,厨娘小芹正盯着我,眼神带着微微的担心与不舍,我心头一惊,剩下的馒头再也没有心思吃了。小石头和小花妞还在边斗嘴边吃着。我胡乱的把餐桌上的残炙收拾干净,走去把盘子交给厨娘小芹,她好象要开口跟我说什么,但其他几个厨娘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无奈的放弃了。
我垂头丧气的独自走出餐厅,我又想起了我的被窝,我想马上钻进去,那是我的秘密王国,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天还未黑,我就蜷在被窝里,听到了前院传来的汽车发动机声,铁门打开的吱呀声,随后是崔小姐的说话声,隐约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一切声音都是由远及近,最后随着打开的前门,我听到崔小姐大声而热烈的说道:“欢迎来到冷山孤儿院,我们已经一切准备就绪。”几双脚步声走进了屋子,消失在了走廊里。
不久后,另一阵喧闹又传了上来,像是从餐厅出来的孩童们的吵闹声。喧闹声很快被制止住,变成了嗡嗡声,我仔细听去,掩盖在这嗡嗡声之下,有一双脚步正从楼下往上而来,急促而沉重,很快的来到了我的房间门口。有只手拧动了门把手,一把推开了门,走廊里阴冷的风趁机钻了进来,刮起了我床单的一角,我透过红红的火光,看到了浮在门口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