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夜,都笼罩在雷电的轰鸣中。快天亮时,雷声才渐渐的远去。
我彻夜未眠,闭上眼睛就看到院长先生苍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仿佛一具站着的尸体。
天微微的亮了,天空像一张蓝色的糖纸,边缘泛着美丽的粉红色。我转过身面对着小石头,他依旧还在梦乡里,恬静的脸上带着坏坏的笑容,一定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了吧。
我已经看不到他的心脏,天亮了,我的透视能力消失了。
楼下的老座钟使劲挣扎了几下,终于发出了浑浊而低哑的钟声。原本安静的走廊,随即被一阵细微的声响掩盖,细细索索,仿佛瞬间涌进了无数只耗子。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上来,到了四楼的楼梯口停下了。
嗞,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起,这是崔小姐的起床号令。
床上所有的同伴几乎都在同时醒来,哼哼叽叽,扭扭腻腻。小石头也睁开朦胧的睡眼,他一醒来就看到我侧着身体看着他,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反手把枕头抽出朝我扔过来。我正要把枕头反扔回去,崔小姐突然打开门走了进来,穿着一条黑褐色的长裙,头发高高的往后梳成一个发髻。
“最后一个到楼下集合的,就等着进禁闭室反醒吧!”她严肃认真的说,一股杀气从厚重的镜片后面射出来。
我们都一声不响的下床穿衣服,彼此之间偷偷观察着自己和别人的进度。小石头动作飞速的套上了所有的衣服,穿上鞋子就往外跑,却被崔小姐拦了下来。崔小姐把小石头全身仔细检查了一番,才放他出门。
我从窗帘的缝隙看到,楼下院子里已经有人在集合了。同屋的伙伴也一个接着一个出去了。我手忙脚乱的穿着衣服,整夜没睡搞得我现在头昏脑涨的,所有的动作都比别人慢了三拍。
崔小姐的眼睛紧盯着我,我双手乱抖着扣上外套的扭扣,最后穿上半厚的布鞋,她才转身往门外走去,我虽然急着去院子里集合,但崔小姐不紧不慢的在前面走着,我也只好在她身后紧紧跟着。从另外的房间,出来了几个伙伴,我们一起默默的跟着崔小姐到了前院草地上。
清晨六点,是崔小姐安排我们做早操的时间。米小姐和另外两个女教师带着我们做一套新式的体操。米小姐说,这个体操是从西洋国泊来的,她读女子大学的时候也是每天早上都做的。
今早我有气无力,根本就没有心思做西洋体操,我胡乱的跟着米小姐的动作应付着。崔小姐站在前门紧盯着我们,那眼神仿佛要把我们都吞噬掉了。
深秋的太阳斜斜的从冷山东面的山凹间升起,带着粉红的光。我正努力应付着各种体操动作,脑子里却想着快些喝到餐厅里那热气腾腾的白米粥,昨晚被吓人的院长先生打断后,我一口气的跑回了房间躲到了被窝里,所以现在肚子里是空空如洗,头脑是昏昏如也。
突然的一个状况却把我惊醒过来,我一抬头,不经意间看到,二楼东侧的窗户上印着一张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神正看着我。
是院长先生!天哪,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低头看了看站得毕直的崔小姐,要是被她发现昨晚的秘密,我一定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我又抬头看向二楼,却发现院长先生的脸从窗户后面消失了。
幻觉,一定是饥饿带给我的幻觉。院长先生不会这么早起。
所以,吃早餐时,我一改平时慢吞吞的吃相,像一只饿狼,几口就把米粥和馒头吞下肚去。吃完后,我又盯着小石头和小花妞手里的馒头。他们俩见我这样,赶紧几口就把馒头塞进嘴里,嘴巴鼓得像生气的河豚鱼。
吃饱之后,我的头脑更昏沉起来了。今天早上米小姐教我们国文课,她打算让我们学习一首新词,是宋代词人辛弃疾的《青玉案》,米小姐在黑板上抄下了这首词,随后用她温柔可亲的声音念了起来。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米小姐的声音在此时听来更是像具有催眠魔力似的,我的眼皮已经止不住的搭拉下来,脑袋像公鸡吃米似的。
“……宋人以元宵节为题材的诗词举不胜举,辛弃疾这首《青玉案》应该说是别具一格了,整首词格调明朗、清新,寓意深曲、耐人寻味……”
米小姐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不真实,我仿佛进入了一个黑洞之中,声音在洞里幻化得鬼魅离奇,我一直往黑洞深处走去,在前面很远的地方,有一束光线,吸引着我,我向那束光跑去,我气喘吁吁,等我跑近了,发现那束光前面站着一个人,我正要问他是谁,他到是先开口说话了。
“043201?043201!”那人大声的问我,我想回答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我挣扎着要向那个人跑去,背后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我一下清醒过来,满面怒容的崔小姐正举着戒尺站在我面前,随时准备着抽下来。刚才那一下钻心的疼痛一定就是这把戒尺的功劳。
“043201?”崔小姐大声的叫道。
“到!”我立即从板凳上跳起来,我看到崔小姐的手腕已经在积聚着力量。
“跟我走!”崔小姐不甘心的放下了戒尺,准备转身。
“去哪儿?”我问出了马上让我后悔的问题,我低下头,乖乖等着那一记响亮的抽打。
崔小姐却只是瞪了我一眼,就转眼往教室外走去,我赶紧跟在她的身后。米小姐和同伙们都用哀怨的眼神目送我出了教室。崔小姐悄无声息的在前面走着,我始终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也许她根本就没有长腿,长裙底下空荡荡的。
教室在三楼,崔小姐带着我往楼下走,到了二楼平台,我低着头转身往一楼走去,崔小姐却叫住了我:“你去哪儿?”
“不是……要去……禁闭室吗?”我站住,不安的回答道。
“我说了,跟我走!”崔小姐不耐烦的转身往二楼的右侧走廊里走去,我只好跟上她。
走廊里昏暗无比,所有的门都紧锁着,没有一点声响,我开始紧张起来,这里,是院长和夫人日常起居和办公的地方。崔小姐带着我走到走廊尽头,那儿有两扇深色木门紧闭着,曾经我看见过夫人从这个地方走出来过,但我并不知道门后面是什么地方。
崔小姐轻敲了两下,拧开门把手,推开了其中一扇门。门后面暗绰绰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道微弱的光隐约在门后闪着。崔小姐侧身站在门边,用眼神招呼我过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朝着门里走去。刚进入门后那个空间时,我的眼睛被正对面一扇窗射进来的光线照得什么也看不清。我想回头问崔小姐这是什么地方,却听到身后木门关闭的声音。我转身看到门已关上,崔小姐却没有进来。
等眼睛重新适应这个新环境后,我开始仔细打量起这个房间来。在那扇唯一的窗户底下,放着一张木桌,木桌后面是一张黑色的皮制椅子。桌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本和纸张。在书桌边上的一块空地上,摆放着一套褐色皮制的沙发和一张木制的茶几,那上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看不见一丝灰尘。四周的墙壁都被刷成了深绿色,一些装满了书的书柜零乱的靠墙摆放着。在那些空着的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深色的相框,相框里镶着一些图画,看不真切,只看到红红的颜色。
这里应该是院长先生的书房吧,我侧耳倾听,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于是就走到书柜那儿,想看看院长先生平时都读哪些书。不料,走近了,墙上挂着的那些画却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
原来那些挂在墙上的画,画的都是血淋淋的人体器官,心脏,肺叶,肾脏,眼球,都用了鲜红和暗红的色调,逼真的勾勒出来,看得出来这些画都是搁在画架子上画的,那些没来得及干透的红色颜料像血一样的从画面上滴下来,一行一行,触目惊心。我从左往右看去,所有的画框里,都装着这样的器官画像。整个书房看起来就像是走进了某只凶猛野兽的巢穴,到处散落着啃咬剩下的血淋淋的尸体。
我看得胆战心惊,心脏咚咚的剧烈跳动。一声轻微的开门声把我惊得跳了起来。我赶紧回转身,看到在书桌边那道墙上,有一扇门,是我之前没有留意到的,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站在门边。
“043201?”院长先生的声音冰冷沙哑,好像刚从冰窖里走出来。
“院……院长……”我紧张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叫我先生吧……”院长先生面无表情的说了句,随后又咧嘴笑了笑,那笑容,比我能想像的最丑陋的厉鬼还狰狞。
“坐吧……”院长先生在书桌后面的皮椅上坐下,整张脸都藏在了从身后窗户进来的光线里。
我在书桌前的一张木椅上坐下,窗户进来的光线让我的眼睛很不舒服,我只好低下头。
“抬起头。”院长先生的声音依旧不带一丝起伏,手里握着一只笔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
我强忍着光线对眼睛的刺激,抬着头,我感觉,我的眼睛正在积聚着泪水,并且随时会流出眼框。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听着笔尖在纸上的刷刷声,还听到了楼梯口钟摆的咯嗒,就在我实在忍受不下去的时候,院长先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你看,像吗?”院长先生把刚才一直在画的那张纸递了过来。
我一低头接纸,充盈在眼眶里的泪水顺势而下,滴在了院长先生递过来的纸上。那上面,画着一只眼睛,虽然只是一张素描,但我还是能认出那是我的左眼。这么说来,墙上那些画都应该是院长先生画的了。
“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要找你……”院长先生往后靠在皮椅上,双手枕在脑后。
“我……我知道错了……昨晚我不应该偷偷溜出房间……我……”我语无伦次的回答道,院长先生亲自过问这事,可要比被崔小姐威胁关禁闭室严重得多,我一下慌了起来。
“那你……有没有看到不应该看的……”院长先生突然往前凑过来,看着我的眼睛,他的脑袋离我很近很近,我看到他嘴唇上的两撇胡子是经过了精心修剪的。那一刻,我以为他发现了我左眼的秘密,而我的左眼,昨晚看到了他的夫人正跟一个司机****着全身躺在一起。
“没……没有,我只是想去厨房找些吃的……然后我就看到了您……”我转念一想院长先生是根本不会发现我左眼的秘密的,连小石头都不会知道的事,他一定不会知道。
“噢……这么说,你只是想去厨房找些吃的,然后你看到我在干什么呢……”院长先生又收回了身体,脸部都陷在了光线里。
“我就看到您站在一楼的走廊里,什么都没有做,先生。”我肯定的回答道。
“我听说你们犯了错崔小姐会把你们关禁闭,是吗?”院长又问道。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
“那禁闭室在地下室里头,一片漆黑,可怕极了,你进去过吗?”
我摇摇头。
“那我们来做个约定,好吗?”院长继续冷冷的说道,“你不告诉别人你看到的,我也不告诉别人我看到的。”
我猛的点头,我当然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而进那漆黑的禁闭室。况且,我也不可能会把我看到的秘密告诉院长先生,情理上讲,夫人还帮助我逃过一难,所以,我也有理由帮助她逃过一难。
“一言为定,驷马难追。”院长伸出右手。
我慌忙也伸出了我的右手,手臂抖得厉害。院长先生握住我的手掌,使劲晃了两下,松开我的手。
“那就这样吧,你可以回去上课了。”院长先生好象突然变得很疲惫,朝我挥了挥手,就瘫软在皮椅上一动不动了。
我朝院长先生鞠了一躬,就转身往门口走去。我战战兢兢的走着,尽量控制着自己的速度,我知道院长先生一定在后面注视着我,不管今天他说的是什么,也不管今天我们约定了什么,他一定不会百分之百放下心来。
想到这儿,我的背后突然一阵寒意袭来,一种不详的预感从心底腾起。我赶紧打开门跑了出去,却在暗绰绰的走廊里撞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