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那阴森森的口气,院长先生从铁门外跨了进来,苍白的脸上透着古怪的笑容,依旧身着那套一尘不染的黑色西服。眼镜后面,那黑洞洞的眼珠里,正闪着异样兴奋的光芒,叫人不寒而栗。
我整个人像被极地的空气吹过,瞬间冰封在那儿,一动也动不了。此时小石头发挥了他天生比我出众的灵敏性,大叫一声。
“快跑!”
随后他飞快得绕过操作台,向门口跑去,像道黑色的闪电,冲向站立门口的院长先生。我一下意识到了小石头的策略,他定是想用极强的惯性把院长先生撞倒,这样我俩才都有可能跑出去逃生。
这一切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的,小石头敏捷的行动让院长先生惊讶了一下,如果换成其他人,也许小石头的计谋就得逞了。只可惜那是院长先生,一个无比敏感多疑的人,在惊讶之后的半秒之内他就猜测到了小石头的意图,遁着惯性,他往左让出一个身位,伸出两手,轻松得就扯住了小石头的头发和后背。小石头疼得大喊大叫起来。
“真是让人头疼,这两年间你一点都没有学乖……”院长先生轻蔑地说道,“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给你打一针?”
小石头听到院长先生威胁要给他注射那种会昏昏然的针剂,果断得收起了喉咙,停止了挣扎。院长先生扯住小石头的后背让他面对着我。
“放了他……”我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努力寻找谈判的可能。
“放了他?”院长先生阴笑着,“你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就是……”我满天大汗,后背一片冰凉,“我留下,放他走,我保证他不会向任何人说出这里的秘密……”
“我留下你做什么?”院长先生依旧不紧不停地说道。
“你不是还需要一颗更适合的心脏吗?”为了小石头的安全,看来我只能牺牲自己了,“我有,你筛查过,我的是最适合的。”
“谁告诉你的?”院长先生疑惑地问道,“谁告诉你你的心脏是最适合的?”
金童之前不是说过……我低头征询着金童的答案,金童痛苦得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一股不祥之感忽得从心底升腾起来,难道……
“哈哈,你想太多了!”院长先生得意地笑着说,“最适合的那个已经在我手里啦!”
院长先生抓着小石头的衣领使劲得摇晃着他,像是在向我炫耀似的。怎么会这样!我像是被那紫色的闪电击中了似的,浑身颤抖起来,如果院长先生说的是真的,那我岂不是让小石头自投罗网吗?我绝望得再一次看向金童,这一次,金童闭上了眼睛,轻轻得点着头。
“不,先生,你一定搞错了。”我疯了似的喊叫道,泪水瞬间从眼眶里淌了下来,“求你放过小石头,用我的吧,我的一定也适合的!”
我向院长先生走去,想祈求他的怜悯,此时,我已不知还有什么其他办法来挽救小石头的心。可是我的衣角却被某样东西挂住了,我低头看去,金童纤弱冰冷的手指紧紧得抓着我的衣角,他坚定的看着我,眼光慢慢的往上抬,望向了那个开关把手。
我立即明白了金童的意思,可是这样做会让我和小石头陷入更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摇着头,眼泪已模糊了视线。金童坚持着,更紧得抓住我,用一种不可动摇的绝决的眼神死死得盯着我。我软弱的内心开始动摇妥协,我慢慢走向那个开关,内心宽慰自己道,至少院长先生不会为了金童再掏出小石头的心脏,就算我俩今晚要死在这儿,我们也能留个全尸了。
想到这儿,我坚定的把手放到了那开关上。原本冷冷看着我情绪一步步崩溃的院长先生此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眼神中透出恐惧,他伸出手大叫了一声。
“不要!”
用尽全力,我把开关推到了最高顶,那表盘的指针刷得转到了最右边,整张操作台爆出了电火花,紫色的火花瞬间变成了惨白的电流,强烈得奔腾着,涌进金童的胸腔。金童身下,那晶莹的坚冰,被瞬间增大的电流,激出了大量的白烟,呼呼地往屋顶冲去。
白烟里,我步步往后退去,失魂落魄,亲眼看着金童两眼圆睁,大声叫喊着,全身抽搐,皮肤正由青白向青紫转变,那些直接连着铜管地方的皮肤,已经焦黑。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臭味。
“小瘪三,混蛋!你他妈你都干了些什么啊!”院长先生一把推开同样失魂的小石头,向着金童冲过来,他想关上那开关,但满布电流的器械,让他根本近身不得,他痛苦得撕扯着头发,眼睁睁得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强电击中慢慢变成灰烬。
而我听到了隐约的叫声,好似就在我的头顶,那熟悉又可怕的怪鸱的声音,在这样一个恐怖又悲恸的夜晚,再一次降临在冷山孤儿院上空。金童的灵魂会不会也像米小姐一样化成一团白烟升上天空,我想不会了,他的灵魂,早在上一次死亡时离开他的身体了。我的脑袋开始疼痛起来,钻心的疼,比以往更剧烈。我抱着脑袋在墙角蹲下来,感受着那凄诡的叫声一片片的撕裂我的脑子。
“啊!”院长先生出奇愤怒得大叫着,一把从墙角把我拽了起来,“你个小混蛋,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拖着我往房间深处走去,我没有挣扎,在我看来,这是既定的命运,我的灵魂,很快将化作一团白烟,随着那巨大的怪鸱,升上天际,米小姐正在天际上望着我,等待着我。
“你知道为了救他我付出了多少心血吗?”院长先生把我拖到桌子边,怒吼着,“我甚至牺牲了整个人生,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可这一切,都让你给毁啦!”
院长先生从桌上抄起一把尖利的手术刀,在我眼前一晃,寒光浸入我的眼睛。我想起上次海大个用刀子威胁要杀我时的情形,像是一次对今晚的预演。
“来吧,我保证不会大喊大叫的。”我用语言刺激着院长先生,只希望他快点结束我的痛苦。
“我会满足你的,你杀了我的儿子,唯有用命来换!”院长先生恶狠狠的瞪着我,杀气在眼睛里盘旋,他把刀子举上头顶,瞄准着我的脖子。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那刀锋的刺入,却听到一声惨叫,我立即睁开眼,看见小石头正抱住院长先生持刀那手大口的嘶咬着,鲜血正从小石头的牙齿间飞溅出来。院长先生痛得厉声大叫,松开了抓紧我的左手。
“跑,快跑!”小石头松开嘴,冲我大叫着。
我吃惊得看着满嘴鲜血的小石头,正咧着嘴冲我笑着。我下意识的往门口退去。从疼痛里恢复过来的院长先生立即跟缠在他身上的小石头扭打起来,刀子在四处乱戳着,好几次都差点戳中了小石头。
“小石头,跑啊!”我看得惊心动魄,冲小石头叫着。
“不,我们两个一起,是跑不掉的。”小石头气喘吁吁,用尽全身的力量躲避着院长先生的尖刀。
“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啊!”我不安得说道。
“你不该死在这儿。”小石头已力不从心,虚弱得说道,“命运交给你的使命你还没有完成呢!”
“可是……”我不舍得说道。
“快跑!”小石头用尽全力抵住院长先生刺向他的刀尖,“你就让我的死更有价值一些吧!”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小石头。”我流着泪,伤心得说道,转身往门口跑去。
院长先生见状,立即松开了小石头,在我后面追赶着。我狼狈的跑向铁门,眼前是那扇隐秘的玻璃窗。我回头,见院长先生离我只有咫尺,看来我终究逃不脱他的手掌心了。我叹了口气,准备着随时被刺死在黑漆漆的通道里。
这时,两道幽蓝色的光从窗户外面射了进来,一个灰色而巨大的影子伴随着凄诡的叫声映入窗户,我第一次清楚得看到了那怪鸱的模样,一张圆而巨大的脸上,眼睛像两颗蓝色的宝石一样闪着光芒,黑色弯而尖利的嘴正肆意大张着。怪鸱向着窗户直扑过来,在快撞上窗户时,突然抬起脑袋挺起全身,亮出一双锋利的巨爪,猛得把窗户从外向里撞裂开,一时间,木块和玻璃在我眼前飞溅,我本能的抬起手臂挡住直刺过来的木块和玻璃,却感觉两只肩膀被两只干枯的手掌拎了起来,身体穿过窗户向外飞去。
我放下挡住双眼的手臂,看见自己正被怪鸱的两只利爪抓住飞离地面,窗户里,院长先生举着尖刀,一幅震惊到不可思议的模样,而英勇的小石头,正匍匐在地下紧紧地抱着院长先生的小腿。小石头抬头看着越飞越高的我,开心得笑了。
“千万别再回来了,去海市找小花妞,她会知道你的父母在哪儿!”
这是小石头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而我想说却没有来得及告诉他的是,小石头,别害怕,天堂里,有阳光,有鲜花,你还是可以在草地上奔跑欢笑,那儿还有米小姐会陪着你。
想着小石头即将来到的悲惨命运,我伤心得大哭起来,声音在高空里,变得像怪鸱一样凄诡可怕。我任凭灰色丑陋的怪鸱带着我在天空中飞翔,漫无目的,我也不知道该去向哪儿。蓝丝绒般的夜空里,星光暗淡,高空的云气在我身边飞流而过,我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这感觉如此熟悉,仿佛以前我也感受过。
我回想起前两次见到怪鸱之后,我都昏迷了过去,醒来时,都已身在寝室。那两次经历,显得神秘异常,可又无从可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情况,唯一还残留的印象,便是那耳边呼呼的风声。难道,那两次也是像今日这般的状况,被一只巨大而神秘的怪鸱,抓住两只肩膀,飞越树林和草坝,回到孤儿院。可是这巨大的怪物又是如何把我安稳的放到床上的呢?我抬头看看怪鸱那灰白色的腹部,实在找不到答案,也许是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迷。
我暂时收起悲伤,往四周看去,发觉怪鸱正带着我往冷山之巅飞去,冷山孤儿院已在我遥远的后方。我在怪鸱身下,飞越了墓地,草坝,树林,棉衣的衣角刮带着已落叶成枯枝的红树林树枝,随后,我被带进了那团浓雾,雾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团团的红光闪现。
怪鸱的速度极快,只一会儿功夫,我们已穿越了浓雾,冷山之巅已近在眼前,原先我见到的那棵巨大的树依旧屹立在山巅,枝繁叶茂,四周的空气像春天一样温暖湿润,仿佛这里的气候跟外界是隔绝的,冬天侵入不了。
我感觉到怪鸱开始减速俯冲,山巅平地已在我脚下,我准备着双脚重新着地的那一刻,却不料怪鸱在我离地面还有一米高时就脱抓把我甩了下去,我防不胜防的重重地跌倒在地面上,因着惯性,我像只皮球一样,往前滚着,直到脑袋撞上了一块坚硬的岩石,整个身体才停了下来。
“啊,好痛!”我怪叫了一声,捂着脑袋在地上翻滚着,眼前一大片金星闪动着。
这一下重击让我整个人变得昏昏然,差一点又要晕过去。我咬牙坚持着,直到牙根都发酸,这一阵疼痛才算彻底的过去,脑袋上渐渐肿起一个包,轻轻一按,就钻心的疼。
我摇晃着从地上爬起来,四周静悄悄的,没有风。我四下寻找着怪鸱,一抬头,猛然间见它正端坐在大树的最高处,时而歪着头,用两只幽蓝的眼睛盯着我,好似在打量某件奇怪的物体,我被它那怪异的神态搞得不知所措。
假如我的灵魂能抽身出来,定会看见这世上最不可理解的一幕:在一块与世隔绝的山巅平地,一个惊魂未卜的男孩和一只怪异的猫头鹰对峙着,彼此不言不语,又仿佛能心灵相通。我细细得观察着怪鸱,它那圆乎乎的大脸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甚至还带着一点傻傻的懵懂。全身上下只有那只脑袋不时的左摇右摆,仿佛它的脖子是一根金属弹簧做成的。它似乎非常习惯这种状态,我猜想它能就这样呆坐上一整夜。
“你好,我叫小篮子……”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怪异的沉默,“我想你应该不会开口说话吧?我想那样就真的太奇怪了……”
怪鸱听到我的声音也张嘴尖叫了一声,依旧是那么凄诡而恐怖,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我全然不知它现在是平静还是愤怒,是高兴还是悲伤。也许此生它只会发出这一种叫声吧,我就当它是在回应我了。
“我听说过你的故事,看见你的人都会离奇得死去,所以大家都很怕你。”我努力想着能说的话题跟怪鸱交谈着,“但是我为什么能看见你但还活着呢?”
我带着满心的期盼望着怪鸱,虽然我的心里很清楚它并不会开口回答我的问题,但我还是对它充满了期盼,期盼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怪鸱歪着头望着我,眨了两下眼睛,张开翅膀扑腾了几下,随后把脑袋藏到了翅膀底下。看起来,它要睡觉了……
我感到一阵失落,叹了口气,走到刚刚那块把我脑袋撞得生疼的岩石上坐下,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浓得穿不透的雾围着山崖旋转,不时闪着红光,我抬头寻找,那红色的闪电是从何而来,头顶却是异常清晰的星空,浓雾好似一只没有顶的陀螺。
现在,我该做什么,我又将去向何方?躲在这与世隔绝的山巅并不是长久之计。我把脸埋在手心,痛苦与绝望像那浓雾一样围着我旋转,无休无止。隔了一会儿,我感觉后背吹来一阵风,我放下手看见怪鸱已悄无声息飞到了我坐着的岩石边,依旧用它那奇怪的姿势端坐着,侧脸歪头看着我。虽然它的这个姿势极其的别扭,但我感觉到它是在陪我,心里升腾起丝丝的暖意。
“你说,我该去哪儿,我又该怎么做……”我对怪鸱说道,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从生下来到现在,我都从来没有离开过冷山孤儿院,虽然那儿冰冷得不像一个家,但总算是个可以栖身的地方,可是现在……”
我说不下去了,我的脑子里全是过往的点点滴滴。我看看怪鸱,对它说。
“要是你能听懂我说的,你就带我去我应该去的地方吧……”
怪鸱转了转脑袋,依旧呆呆地看着我,连我自己都笑了,我站起身跳起石头,大声说道。
“自己的路,还是自己走吧……”
我走向山崖边,寻找下山的路。此时怪鸱突然又叫唤起来,叫声听起来似乎温和了许多,我回头看看它,只见它正匍匐在地上,扑腾着翅膀,圆脸直直得冲着我,幽蓝的眼睛里好似充满了期盼。
“你是要……”我不敢确定它的意图,猜测着,“带我去我应该去的地方?”
怪鸱又张嘴叫唤了一声,好似在回答我的问题。我回过神来,原来它一直都能听懂我的话,但它不能说,只能用行动来表达。
“你这样的动作,是要我骑到你背上?”我慢慢走向怪鸱,努力理解着它的行为。
怪鸱见我犹豫着,又怪叫一声向我扑了过来,伏在我的脚下,这次我彻底肯定了它的意图,我没有再犹豫,小心的跨上了怪鸱的后背,还未及坐稳,怪鸱已迫不及待地冲天而起,往高空飞去。
我大叫一声,压低身体趴在怪鸱的后背上,紧紧得抓紧它的脖子。怪鸱飞到最高点后开始平衡得向着东南方向飞去,我低头看去,冷山孤儿院就在我们底下,像个积木搭的房子一般,毫无生气。东方的天空,已微微呈现粉色,交织在深蓝色的晨曦中。
风凛冽,我却未感到寒凉,怪鸱的羽毛柔软温暖,像一张从未睡过的世上最舒适的床,我想起阿德说过的席梦思,他说那是世界上最舒适的床。但我猜,世上最舒适的床,莫过于怪鸱的后背了。我安心把整个身体都交给怪鸱,紧绷了一整夜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我想要沉沉睡去。
我们飞出了冷山,这是我从未走出的距离,我抬起朦胧的双眼,荒原之外,遥远的前方,有一座巨大的城池,正迎来鲜红的朝阳,像一颗心脏搏动着,散发着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