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着跟早上一样从崔小姐身边溜过去,这次却没有得逞,崔小姐叫住了我,那时候我已经跨上了楼梯。转过身我的眼睛正好跟崔小姐的眼睛在一条水平线上。她眯着眼睛扫视着我,我当然不能让她看出我已知悉她及地下的秘密,低头避开她尖利的眼神。
“抬起头,看着我。”崔小姐冷冷的命令道。
我无奈抬起头来,崔小姐直视着我,像要钻进我的脑子里一样。
“最近你很不安份呐。”崔小姐试探着我,她歪着脑袋,细长的脖子蛇一般的扭曲着,“你跟我说说,你要阿德相信你什么?”
我的脑袋飞快的转动着,极力寻找一个借口,头顶上却传来很轻的一阵笑声,我抬头看去,阿德正在趴在三楼的栏杆上,挑衅似的笑着。那一刻,我想起曾经用禁闭室的女鬼吓唬过他。
“我……”我支支呜呜道,“我就是想要他相信禁闭室里有个女鬼……”
“噢?”崔小姐往楼梯上走了一步,从我的头顶俯视着我,“禁闭室有鬼啊,那你要不要再去陪陪她,在那样的地方,我想她一定很寂寞很需要有人陪了……”
“不,崔小姐,求你了,放过我吧。”我实在不想再回到那个阴暗的地方,虽然可怕的女鬼只是我编出来的谎话。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让阿德相信禁闭室有鬼,嗯?”崔小姐继续不紧不慢的问道,我快被她逼疯了。
“我就是想吓唬他一下……”我有点胡言乱语了。
“为了什么呢?”崔小姐好奇的问。
“为了……”我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理由,内心烦燥得像要燃烧起来,干脆说出了我的目的,“为了让他离开这里。”
说完这句话,我听到头顶传来了阿德得意而轻蔑的笑声,现在他铁定认为我在扯谎骗他离开孤儿院了,我有点绝望了,对自己的失言后悔不止。
“离开这儿!”崔小姐惊呼道,“什么时候由你来决定他的去留了?”
“我不喜欢他待在这儿,一刻也忍受不了。”
“唉,真是越来越受不了你们这些爱说谎话的小骗子了。”崔小姐不耐烦的说道,两只拳头握得紧紧得,“还好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我当然明白崔小姐指的是什么,但我还是故意装出很吃惊的样子。
“你给我好好待着,别再给我捣乱,不然就不是禁闭室那么简单了,你会像一滩烂泥一样在这世上消失……”崔小姐低声恶狠狠的威胁道,我感觉就像是一条黑色的毒蛇在我的头顶吐着信子嘶嘶的叫着。
我的信念已近崩溃。崔小姐转身下楼,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朝我诡异的一笑,说道:“记得,别捣乱。”
我浑身微微的颤动着,一股怒火从胸中燃烧起来,又是感觉如此的无力,面对黑暗,我是多么渺小,就像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尘埃,飘浮,飘浮,哪里才是终点。
整个上午,我在恍忽中渡过。早饭后我又找阿德谈过一次,他宁愿死也不相信我说的。阿德被我逼到墙角,差点要揍我,因为我威胁他不马上离开,就叫小石头带头痛打他一顿。结果,他现在连小石头也不怕了,打死他都不会离开孤儿院的。
我想我只能做到这儿了,我没办法带着阿德去验证我说的事实,那会引起整间孤儿院的恐慌,甚至是天翻地覆,我想我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我只能安慰自己,这是命,阿德的命,他的终结点就在这里,无论旁人做什么样的努力,也无法改变老天安排的命运。这样想过,我的内心稍稍安稳了一些,只是希望,阿德的死,能给金童带来新生。
下午,崔小姐把三个班的孩子都安排到前院自由活动。冬天的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我蹲在前院的栏杆前,看着孩童们个自玩着喜爱的游戏。小石头跟阿德学会了拍纸片,上了瘾,此刻正跟阿德他们蹲在花坛边兴高采烈的玩着,时不时冲我招手叫我过去一起玩。
我摇摇头,用力揪了几把枯草,我想到了独自在阴暗地下的金童,他此刻正在做什么呢。我抬头看看二楼院长先生书房的窗户,厚厚的红丝绒窗帘紧闭着。我起身在栅栏边走了两圈,做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决定,小跑着回到了屋里,推开前门进去,整间大屋安静得可怕,只有楼梯上的老座钟不知疲倦的咔嚓咔嚓响着。我小心的穿过深深的走廊,来到了楼梯下,那扇雕花屏风正隐匿在窗外日光的阴影中。
我来到镜子前,踮起脚尖摸到那个突起物,咯嗒一声,镜门随之打开,一股凉风急匆匆的从镜门后面窜出来,仿佛它们已在门后潜伏多时,等待着有人打开这道阻隔阴阳两界的镜门。我深深吸了口气,跨进了镜门。
镜门在我身后咯嗒一声关上。
我料想了可能会出现的局面,例如被院长先生和夫人,或者崔小姐逮个正着等等,在这地下的实验室,或许就直接把我开膛破肚了,或许这样我也就间接的挽救了阿德的性命。
扶着墙壁,我小心翼翼的往下走去。楼梯口就在面前,我紧贴着石墙,探头往左侧通道里望去,一道金色的阳光正斜斜的从右手边的窗户里射进来,阳光里,站着一个瘦弱的身影,那是金童。
我轻轻的向他走去,耳朵仔细听着,心跳仿佛已到极限,我想像着随时都会有个人从金童身后的房间里走出来。靠得很近,我才看清楚金童并非站着,而是斜靠在墙壁上,抬着脸,像一朵向阳花一样,追随着阳光的方向。
“别怕,他们不会在白天冒险下来的。”金童突然说话了,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转过头来看我,仿佛他早就知道我会下来。
我的心稍稍的平静了一些,逐渐向金童靠拢,当那金色的阳光也同样打在我的脸上时,我看到了窗户外面那前院的草坪上,孩子们正欢快的蹦跳玩耍着,金童痴迷的看着。
“怎么会有一扇这样的窗户呢?”我好奇的问道,“在前院时根本就看不见窗户的存在。”
“这里是以前的地下实验室,有很多这样的瞭望窗,可以清楚看见外面,但外面绝对看不到里面。”金童像个专家似的解释道。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我在金童身边停下,陪着他一起观察着草坪上的风景。
“很简单啊,实验所留下了好多文件,而我又有那么多时间。”金童说道,转头朝幽暗的通道努努嘴,“喏,那些门里面堆的全是实验所的东西,你有兴趣也可以自己去看呀。”
我转头看看那些黑乎乎紧闭的门,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天知道里面除了文件还有什么,我才不会去打开那些门,一个金童已经够让我吃惊的了。
“你知道我会下来?”我向金童表达了刚刚的疑问。
“不知道。”金童看看我,“但我从这里看到你很不开心的样子,有点垂头丧气。”
“嗯,自从知道你的秘密之后,我的内心很是煎熬。”我耸耸肩,向金童坦白道,有时候两个陌生人间反而更容易说出真实的想法。
“我知道,是因为今晚又将有一个无辜的人死去了,而你知道,但阻止不了。”金童好象很了解我的想法。
“事实上我试图阻止过,但失败了。”我实话实说。
“噢?你是想救他人而牺牲自己吗?”金童微微笑了笑,看看我。
“也许是吧。”我若有所思的说道,“不过牺牲之前还有好多疑问没有搞清楚。”
“说来听听,或许我能帮你解开。”金童靠着墙壁坐下来,拍拍他身边的墙壁。
我挪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阳光把我们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直延伸到阴暗的实验室里。我的脑袋里像有一团乱麻缠绕着,不管我如何梳理,都找不到一点头绪。所以,我们在斜斜的金色阳光里静静的坐着。
金童穿着一件随意的衬衣,外面套着一件时髦的立领外套。我想起了上次在金童卧室看到的满墙壁挂着的各式各样的衣服。
“你母亲怎么要给你买那么多衣服?”我问道。
“不是买的,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金童低头扯了扯衣角。
“那么多,为什么都是一样大的呢?”我好奇的问道。
“我的身体都是拼接的,没有心脏之前,我的身体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金童说,“另外,母亲也用量体的方式确定哪些身体是合适拼接的。”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之前我也被叫去她的房间过一次,她在一张小纸片上抄下了好多数字,然后没几天,我就被那个司机艾冬强行要拖去哪儿,还好米小姐及时出现了……”
“米小姐是个好人。”金童淡淡的说了句。
“你认识米小姐?”我惊呼道,差点跳起来,“米小姐也下来过这里?”
“嗯。”金童看着窗外说道,“她发现了我之后,经常偷偷下来,有时候会给我讲故事,有时候会给我唱歌。”
米小姐的歌声仿佛在幽暗的通道里响了起来,美妙无比,我好似又看到那个闪耀着银光的米小姐从黑暗的尽头向我飞舞过来。
“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我轻声的说道。
“什么秘密?”金童今天似乎情绪很低沉,什么都提不起他的兴趣。
“我的左眼,不光能透过墙壁看见墙壁后面的东西。”我闭上右眼,用左眼看着金童,“还能看见鬼魂……”
“那你看到谁了?”金童的脸色稍稍变了下,“这里有这么多冤死的鬼魂呢……”
我被金童这么一说,感觉浑身发凉起来。
“我只看到了一个。”我咽了咽口水,“我看到了米小姐,像一团轻轻的白雾,还会发出银色的光,是她把我带到了这里。那个晚上,我跟随着发光的米小姐来到了镜子前,米小姐突然间就消失在镜子里了,然后我就看见了你。”
“唉。”金童唉了口气,“说到底,其实是我害死了米小姐……”
“是你把米小姐推下楼的?”我越来越吃惊了。
“怎么可能。”金童伤感的说道,“米小姐那么好,我怎么舍得把她推下楼去。”
“那,你是怎么害了她?”我百思不得其解。
“很久之前,我就不想再这样下去,所以当米小姐发现了我,我告诉她一个秘密。”金童回忆着。
“秘密?关于什么。”我插了一句。
“关于那些死去的,用来拼接我身体的孤儿们。”金童忧伤的说道,“父亲在开始实验之前,就建立了一个档案,那个档案上详细记录了关于选中孤儿的各种信息,并记录下最后筛查和使用的结果,包括器官和肢体。”
“天哪!”我惊叫起来。
“我想米小姐一定是因为去寻找这本档案而死的。”金童肯定道。
“我也想起来,舞会那晚,米小姐有些怪怪的,那晚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脑袋里的乱麻似乎正在一根根的解开,“还有,教会的詹姆士神父也向我说过,过了今晚一切都将水落石出之类的话……”
“米小姐一定将档案的事情告诉了教会,他们一定想在舞会当晚动手寻找这份档案。”金童分析道。
“难怪米小姐出事后不久,神父詹姆士和那个张局长很快就赶到了孤儿院。”我望着黑乎乎的通道回忆着,“其实他们压根就没有出山,而是在不远处等待着结果,不想……”
金童低头轻声的啜泣起来,米小姐的死,一定也让他极度的悲伤。
“可是……”我不解的问道,“米小姐为什么不直接就把詹姆士神父和张局长带到这下面来呢?让他们亲眼看见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曾经这样要求过。”金童哽咽着说,“可是米小姐不同意,她说这样会伤害我,他们会把我当怪物一样看待。”
“那晚米小姐差点就成功了。”我说。
“你怎么知道?”金童好奇的问道。
“米小姐摔下楼后,我第一个赶到了她的身边,虽然我没有办法救她。”我仿佛又回到了那让人悲痛的一晚,米小姐大睁的眼睛深深的印在我的心里,“但我在她的手心里发现了一张纸片……”
“纸片?什么样的纸片,让我看看。”金童赶紧追问道。
“可惜在第二天米小姐出殡时被狂风刮走了。”我遗憾的说道。
“你看到的是什么样的纸片呢?”金童又问。
“嗯……”我努力回想着,“有点泛黄,印了一些细的线条,然后上面用粗黑的钢笔写着一些数字和编号。”
“应该就是了,米小姐当时一定已经把档案拿到手,但一定被什么人发现了。”金童说。
“除了你的父亲和母亲,还会有谁呢?”我苦笑了一下。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装作无意的问过米小姐的死,但他们都闭口不谈。”金童摇着头,痛苦的说道。
“那本档案是什么样的呢?”我试探着问道。
“黑色,牛皮封面上烫金着一行英文字体。”金童说道,“父亲不止一次把那本档案带到下面来,但每次都会随身带走。”
“那我猜档案一定是在你父亲的书房里吧。”我回忆着那间鬼气森森的诡异书房,档案会在哪儿呢?
“你不是说你的眼睛在晚上能透视吗?”金童提醒道,“想要找藏起来的东西,莫过于无人的夜晚了……”
金童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我不再接话。窗外,太阳已近落山,地下的空气也变得寒凉起来。从通道顶上,传来一阵微弱的哨音,我知道那是崔小姐。随后,正在前院草坪上玩耍的孩童们都跑回了屋里,一时间草坪上空荡荡的,伴随着夕阳的余晖,凄凉不已。
“天要黑了,我想我该走了。”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走吧……”金童依旧坐在地上,头靠着墙,落寞的说道。
我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转身向黑暗的通道里走去。
“嘿,小篮子。”金童突然叫住了我,“你会找到那本档案的对吧?”
我转过身,金童充满期待的看着我。
“也许吧……”我不肯定的回答道。
“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的。”金童肯定的说道,“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我疑惑的问。
“你过来。”金童向我招招手。
我慢慢向他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金童把嘴唇贴近我的耳朵说了句悄悄话。
“你确定?”我吃惊的问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我确定,这是我唯一还抱着希望的一件事。”金童肯定道。
“好吧,但我不知道……”我犹豫着。
“你答应过的,就一定要做到。”金童紧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在我眼睛里搜寻到遗留的顾虑然后把它们消除干净。
我也看着金童,直到我看到他眼底深处那种绝然,我明白了,我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向通道走去。到了楼梯口,金童依旧保持着坐势靠在墙上,原本金色的夕阳现在已冷去,一抹淡淡的蓝色开始蔓延在空气里。
镜门外的走廊空无一人,我小心翼翼的打开镜门出去。镜门轻轻的在我身后合上,我深深吐了口气,向楼上走去。寝室里,大家都在等待着崔小姐吹响晚餐的哨声。小石头靠在床头翻着他喜爱的小人书,我一股脑的倒在床上,像一个垂死的病人。
“你刚才去哪儿了?”小石头漫不经心的问我。
我用枕头捂着自己的脸。
“你是想找死吗?”小石头调侃着我,“要死不要在寝室里死啊,我还得在这儿睡觉呢!”
我懒得说话,一言不发,心头像压了一座山一样。旧的迷题解开后,又有新的谜题出现。金童嘴里的黑色档案,似乎是整个事件的关键,那就像一件抹不去的证据,可以证明孤儿院发生的一切。可是,在哪儿呢?仅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我能找到吗?找到之后,还有一件承诺去实现,那个承诺如此巨大,需要用到我整个生命的力量去现实。
阿德,阿德。
我胡思乱想着,突然想起来进来时没有看到阿德。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小石头被我吓了一跳,书也差点扔出去。我往阿德睡的那角落望过去,床上空荡荡的。
“阿德呢?阿德去哪儿了?”我大叫着。
一切来得好快,在我还未有任何准备之时,天已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