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应该是开始在入秋之后。
冷山的山坡上变得异常动人,原本幽郁葱黑的树林一夜之间像大火燃烧起来,红妆盛裹,整座冷山都像被泼上了朱红的染料。这是冷山特有的风景,我们叫它红树林。
我,小石头,小花妞,在晚餐前偷偷从厨房后门溜到后院,三人坐在后院石垒的矮墙上,面对着冷山之巅,享受着秋天暮色里风吹在脸上的适意。
“那儿,为什么总有一团雾。”小花妞指着冷山之巅说,“我想看看那山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山顶上能有什么,还不是有……”小石头停了下,突然大声的冲小花妞喊道,“大老虎!”
小花妞被小石头吓得在矮墙上摇晃起来,差点从矮墙上掉下去。“你可真是太讨厌啦!”小花妞气哄哄的说道,朝小石头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我看着云雾在冷山之巅飞旋,暮色已起,红树林更是红得像血一样,风一吹,那血似乎都从山上流淌到山脚的草坝上。一股树林特有的腥气随着风吹到了我的脸上,那气味竟然也像血一样。我打了一阵哆嗦,秋天的傍晚有些凉了。
晚钟从屋里传出来,响了六声。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崔小姐要是发现我们偷偷跑出来……”小石头从矮墙上跳下来,随后伸出两手又把小花妞从墙上抱下来。
“快,小篮子,你在看什么呢!”小石头催促我,我一动不动,像被迷了魂魄。
“完了,小篮子,你要害我们去蹲小黑屋了。”小石头气得大叫起来,“你不下来我们可就先走啦,晚上饿死你活该!”小石头拉着小花妞往厨房的后门跑去,很快就消失在门后。
我在风中听到了某种动物的叫声,太过遥远,又听不真切,但总感觉有股凉意不断的袭来。红树林仿佛有股力量紧紧抓着我,想要拽着我往冷山而去。我看见云雾下的冷山之巅有道红光闪过,像是一阵红色的闪电,从天际贯穿到山顶。
“你们快看!山顶有闪电!”我回头叫道,却发见小石头和小花妞都不见了。我听到餐厅传来碗盘撞击的声音,心中大叫不妙,赶紧从矮墙上跳下来,那一瞬间,我眼睛的余光,又瞄到另一道红色闪电,这时候我无心再管那到底是什么,急忙往后门跑去。
要去餐厅,必须穿过整个厨房,如果让崔小姐发现我是从后门进入餐厅,一定逃脱不了恶运,于是我选择从厨房和教师用餐室相联的门经过,这样可以造成从走廊进入餐厅的假象。
教师用餐室里,长条木桌上已经摆好碗盘,桌上点着几支白蜡烛,我憋着气,紧贴着墙壁,轻轻的穿过教师用餐室,我低着头,打算硬着头皮走进餐厅,也许这么多人,崔小姐并不一定会留意到我。
我这个想法很快就被现实打破了,我在餐厅的门口一头撞上了正要走出餐厅的崔小姐。崔小姐瞪大眼睛,透过厚重的镜片盯着我,似乎在等着我做出解释。
“我……我……”我吱吱唔唔,涨红着脸,实在编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我干脆闭上了眼睛,等着崔小姐用粗壮的手臂把我拖到禁闭室关起来。
这时却有一双柔软的手搭上了我的肩头,头顶上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他刚才帮我整理书架,所以晚了。”
“夫人……”崔小姐收起了刚才的傲慢态度,突然变得谦逊起来。
说话的,是冷山孤儿院的院长夫人,平时她的生活起居都在大楼的二层,所以很少会在一楼的餐厅见到她。
“好了,你进去吧,我正好找崔小姐有些事情要谈。”院长夫人轻轻推了我一把,我抬头看着严肃的崔小姐,崔小姐勉强的侧身在门口让开了一个小通道,我赶紧从崔小姐身前挤过去,我回头看到,崔小姐带着一脸的不甘,院长夫人倒是平静的和崔小姐谈着什么。
餐厅里,大家都在狼吞虎咽的吃着,我冲那几个厨娘走去。已经不剩什么了,只有一些菜汤,一个年轻的厨娘多给了我一个馒头,我谢过她向我的桌子走去,小石头和小花妞已经快吃完了,正低头舔着盘子底下的菜汁。小石头率先舔干净盘子,抬起头来,鼻尖上还带着一小块菜叶,他心满意足的看着我,一脸坏笑。
饭后,米小姐带着我们上了一堂音乐课,她准备教我们一首新的歌曲,是她到城里玩耍时在女子大学同学那儿学来的。米小姐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坐在琴凳上,投入的弹着钢琴,她的歌声如蜻蜓起舞般,大家都陶醉在她的歌声里,而我却想着冷山之巅那神秘的红色闪电,还有那听不真切的动物叫声。那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上完课不久,到了就寝时间,我们洗漱完毕,爬上床,等着崔小姐认真负责的查完房,吹灭煤油灯。
夜,寂静无声,我躺在床上,听到一楼那只巨型座钟发出的咯嗒声,在黑暗里就像是一个张满锋利牙齿的巨人在使劲摩擦着两排牙齿,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我突然感觉整个身体轻飘飘的腾空而起,越来越高,我低头看去,小石头躺在床上均匀呼吸着。我想张嘴叫他,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我的身体,飘飘荡荡的穿墙而出,越过尖尖的屋顶,飞到后院,冷山之巅就在眼前,我越来越快的朝红树林飞过去,四周都是红红的,就在我快接近红树林时,一声如鬼泣般的惊叫从树林中穿出,直达我的心脏。那声音如此真实可怖,像鬼魂一样阴森凄凉,跟这一比,那钟摆的咯嗒声都显得温柔可爱起来。
我从黑漆漆的空气里惊醒过来,月光透过亚麻布窗帘上的镂空花纹,在房间的地板和墙上投射下光斑,变了形状的花纹看起来像一只只诡异的眼睛,发出幽红的光。
那怪异的叫声变得更加的尖厉凄宛,仿佛过了今晚它就打算再也不发出任何声音了,那声音像施了魔法一样吸引着我去一探究竟。
我从床上坐起,同房的小伙伴们熟睡正酣。我转身趴在床上,掀起亚麻布窗帘的一角,深秋的夜空里,一轮血红的月亮挂在冷山之巅,那凄厉的声音似乎就从那山巅传来。
“小石头,嘿……”我想叫醒小石头,他却睡得像死猪一样,一动不动。
我轻轻的摸下了床,套上厚厚的外套,穿上破旧的棉鞋,一步步向房间门口走去,那老旧的地板下似乎早就被白蚁蛀空,每走一步都发出痛苦的吱呀声。
呀,门开时,声音传到了走廊的深处,我在门口停下侧耳倾听,那余声很快消失在黑暗里,走廊又恢复了一片死寂。我掩上门,向楼梯口走去,走廊两边紧闭的门里,睡着跟我一样被遗弃在冷山山脚的孩子们。木楼梯笼罩在从玻璃窗透进来的血色月光里,这让我感觉到许多年前那试验遗留下的瘆人气氛,虽然我不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试验,但我知道那一定可怕之极,那些被试验对象的怨气似乎久久盘旋在大屋的各个角落。楼梯尽头,那钟摆依旧不紧不慢的在晃动着,咯嗒,咯嗒。
我从厨房的后面悄悄溜出了屋子,那被诡异气氛压抑的情绪马上得到了释放。翻出后院的矮墙,展现在面前的是一片无垠的草坡,向前向上衍伸,直到消失在半山腰的红树林里。不远的草坡上,竖着几块简陋的墓碑,底下埋着不幸夭折的孤儿。
红树林的顶端,就是冷山之巅,血月亮已往西方斜去。那叫声还在持续,似乎比之前更急切,仿佛催促着我的靠近。我不再迟疑,向着那山巅进发。绿草在脚下随着微风波动,沙沙作响,我越走越快,最后奔跑起来,很快就跑进了红树林里。树林里闪着暗红的光,到处是随意伸展的树枝,我放缓了速度,用双手不断推开那些恼人的树枝前行。很快,我迷失了方向,但没关系,我只是寻着那声音而去,我离得越来越近。
我气喘吁吁,地势已然成峭壁,我抓着那些树枝往上攀爬着,突然间,我钻出了红树林,我的头顶,是那轮血月亮,巨大无比。声音,就在我头顶的上方,我踩住一根足够粗壮的树枝,纵身一跃,上到了冷山之巅。
山巅,是一块几十平米开外的平地,平地的中央,站着一棵硕大的树,盘根错节,枝叶繁茂,那声音,清晰的从枝叶间传来。我抖抖身上的树叶,慢慢向那棵大树靠去。
那声音仿佛知道了我的到来,叫声开始起了变化,从持续的高亢转向了深沉,像是人类的耳语,细细嗦嗦。我已到了大树底下,转着圈寻找那只神秘的动物。血月亮正对着我,把大树照出一个剪影,我在这个地方停下,那声音就在这儿,但树叶前,黑漆漆一团,什么都看不到。
我只能爬上大树了,我正这么想着,那低沉的耳语突然高亢起来,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着,纷纷的树叶从黑漆漆的树上落下,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一个黑影从树顶窜出,同时伴随着一声从未有过的尖叫。那黑影在血月亮前停滞了零点一秒,我看到一双尖利的爪子紧张的张开着,随后它张开了一双巨大的翅膀,尖叫着从空中向我俯冲过来,我毫无准备,脚底一滑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坚硬的岩石上。
那爪子向着我的眼睛而来,我想闭上眼睛躲开,却依旧大睁着双眼看着那只巨大的黑影向我冲过来,越来越近,我看到一张灰白色的猫脸,瞪着幽蓝的眼睛,坚定的眼神仿佛认定我是它的一只猎物,我无法再做什么,我也不能再做什么,我只能等着它的到来。
我感觉我的左眼眶似乎因为睁得太大裂开了,我听到我的脑袋里响起了爆裂声,我的左眼一阵剧痛,眼前的黑影仿佛伴随着血月亮燃烧了起来,跳动的火焰在它的全身流动着。我实在无法再忍受那种疼痛,我毫无意识的昏睡过去。
我想,也许就是在那时,我的左眼,在夜晚,拥有了透视的功能。因为我清楚记得,在昏睡过去之前,我清楚的看到,一颗鲜红跳动的心脏,伴随着火焰,向我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