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冰凉的泥地上,等待着厄运的到来。
前方的脚步声变得急促起来,我的耳朵贴着地面,仔细听去,发现脚步声并未向我靠近,而是渐行渐远了。我睁开眼睛,透过枯黄的草丛,看见那一点灯火已行至了墓地。
看来崔小姐和海大个并未发现我。
我慢慢沿着草坝的坡面滚下去,极力控制着速度和力量,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再一次陷入刚才的危险之中。干枯的草茎毫不费力的刺扎我裸露着的颈脖和脸面,瘙痒像传染病一样在全身扩散开来,我屏住呼吸,终于滚到了草坝的最底下,从这里开始一直到墓地边缘,散落着一些矮灌木,可以用来藏身了。
我从草地上爬起来,躲在一棵矮灌木后面。前面墓地里,那盏灯已经停下,被放置在某块墓碑上,火光随着寒风不停的摇摆,两条黑影也随着火光晃动着。
我压低身体,从一棵矮灌木蛇行至另一棵矮灌木。很快的,我就接近了墓地。说是墓地,其实大多只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土包,埋着早夭的孤儿,只有少数几个坟包是竖了墓碑的。我到达了最接近墓地的一棵矮灌木,这里已经足够听清楚他们的说话声了。
海大个正举着一把锄头在刨地,只一阵功夫,地上已显出一个一人长的大坑。刚才慌乱中,根本没有注意到海大个是什么时候拿了个锄头过来,或者,锄头一早就在墓地藏好了,看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洪兴此时已经清醒过来,正躺在地上挣扎着,嘴里塞着一团破布,只能发出愤怒而无奈的吼声。崔小姐站在那盏美孚灯边,一动不动,看着海大个越刨越大的地坑。
此时我已完全清楚明白崔小姐和海大个想做什么。原本我只是想来探究孤儿院的秘密,却不料亲眼目睹了一场凶案的发生。我在矮灌木后面惊得瑟瑟发抖,开始后悔今晚鲁莽的行为,假如没有轻信洪兴的言语,我现在应该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舒舒服服的做着美梦。想到这里,我迫不及待的想离开这个荒芜而恐怖的墓地,我站起身压低身体,准备向身后的一棵矮灌木跑去。
这时却听到海大个把锄头扔到地上的声音,随后他冲着崔小姐低声的说道。
“准备好了?”
一阵邪风突然从冷山之巅的方向吹过来,差点吹灭了美孚灯的火光。
我吓得躲回了树丛里,我抬头看去,海大个正站着等待着崔小姐的命令。而崔小姐像一具石像般,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我想起米小姐讲过哭泣天使的故事,那是一种石头天使,宇宙中最古老最邪恶的生物,你盯着她时她永远一动不动,而当你眼睛一眨,她马上就会冲到你的跟前生生把你掐死,面目狰狞,吓人无比。此时的崔小姐就像是一具哭泣天使,我一眼不敢眨,怕只眨眼的功夫,崔小姐就会飘到我的眼前,用她那粗壮的双臂紧紧掐住我的喉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冷风吹进我的眼睛,让我的眼球变得干涩难耐,我终于忍不住眨了眨眼,而当我重新看向崔小姐时,崔小姐真的如哭泣天使般动了起来,她冲等待的海大个点点头,随后把整张脸都埋在了手心里。
海大个接到命令,弯腰抓住洪兴的双脚往那深坑里拖去,洪兴大概知道生命期限已近,在地上拼命的扭动起来,做着最后也是无用的挣扎。塞着破布的嘴里发出如野兽般的吼叫。我眼见着海大个快把洪兴拖进深坑里,崔小姐突然又有了新的命令,她突然举起一只手,制止了海大个的行动。
海大个好似马上就明白了崔小姐的想法,他把洪兴扔在深坑边缘,从腰里抽出了那把我曾见过的短刀,刀光在黑夜里闪过,像在我的眼球上割了一刀,我的眼睛一酸,一滴眼泪从左眼角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很快就被风吹干了。
海大个蹲下身体,左手拎起洪兴的上半身,右手持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洪兴已经不再挣扎,反而哀求似的哭起来,眼泪顺着脸上的泥土,挂满了整张脸。崔小姐在洪兴面前蹲下来。
“我知道临死之前都不让你说几句很不人道。”崔小姐边说边把手放到洪兴嘴里的那团破布上,“但,要是你敢喊的话,刀子不出一秒就可以割开你的喉管,明白了?”
洪兴边哭边点着头,浑身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崔小姐盯着洪兴看了会儿,才慢慢的把洪兴嘴里的破布团取了出来。布团一离嘴,洪兴就像快窒息似的拼命呼吸着寒凉凛冽的空气,喉咙因为干燥随着呼吸不停的发出像蛇一般的嘶嘶声。
“好了,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吧,过了今晚,你就什么也说不了了。”崔小姐把破布团扔在地上站起了身,背对着洪兴说道,火光印在她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她的脸如哭泣天使般的狰狞。
“你,你这个女人,简直心太狠了!”洪兴呼吸够了新鲜的空气,断断续续的开始说话,“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崔菜花吗?”
“你也早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洪兴了不是吗?”崔小姐冷冰冰的回应道。
“你帮那狗屁院长和夫人干的龌鹾勾当,迟早会遭报应的!”洪兴心有不甘,喊叫起来,海大个把刀往他脖子上架得更紧了一些。
“报应?你敢提报应这两个字。”崔小姐突然也变得激动起来,“当年要不是你干下如此那般的蠢事,我需要在这荒山野岭帮你还债吗?做了那些事,你以为我会心安理得吗?不,我每天都会做恶梦,每天都担心秘密被揭穿。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所以,到底是谁狠心,是谁要遭报应!”
“菜花,我错了,我全错了。”洪兴突然求饶起来,“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吧,你跟我走,我们回海市,这里的事,我再也不会提起了。”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崔小姐从激动里缓过来,坚定的说道,“你写来那封信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省事的是,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不,菜花,一定还有可能的,对不对?”洪兴再一次挣扎起来,闪着寒光的刀锋在他的皮肤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皮下的鲜血很快的涌到了刀痕表面,形成了一条细细的血线。
“一切都晚了,时光不会回头的。”崔小姐突然带着一丝伤感,“你采了一朵花,瞎了一只眼,后来你碰到我,你的命也总算要丢了……”
洪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被海大个紧紧的勒住,整张脸都肿涨起来。崔小姐朝海大个无力的挥了挥手,那把刀被往左挪了几分,准备最后的一击。洪兴挣扎着,从喉咙深处冒出最后几个字来。
“采到你我没有后悔……”
随后,短刀从颈脖上呼啸而过,爽快的割开了洪兴整条喉咙,鲜血瞬间就迸发出来,在暗夜里似一条条蠕虫,闪着邪恶的光,溅落到黄泥上,那血蠕虫像找到了归宿,扭动着钻入了地下。洪兴抽搐着,我想刀割下的那一刻他自己死了,现在不过是神经的机能反应而已。
海大个站起身抓住洪兴的头发,把他往深坑里拖去,割裂的喉咙露着模糊的粉色气管,气管里依旧沽沽的往外淌着暗黑的血液。洪兴笨重的身体像一只死狗一样落进坑底,结实而沉重的崩裂声之后,一阵黄土从坑底升腾起来,在摇曳的火光下,像幽灵似的飘散在空气里。
海大个在衣角上擦拭干净短刀上的血迹,动作利落的把短刀插回腰间的刀鞘里,随后在手掌上吐了两下口水,捡起了扔在一边的锄头,开始填埋装着洪兴尸体的深坑。
我蹲在灌木丛里,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胃里阵阵恶心泛了起来。我悟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的声音。
崔小姐此时背对深坑面对着我,双手捂着脸,肩膀在不住的颤动着。原本以为崔小姐是个僵硬死板的人,万万没想到她的情绪可以在瞬间千变万化,我想这一切,都是那个躺在深坑里的男人带给她的。
夜空里,开始有怪声传来。透过崔小姐的双手,我看见有几滴透明的液体流出。她的身后,冷山之巅上,一道红色的闪电划过,照亮了那团灰色而浓郁的雾气。从雾气之中,似乎有只巨大的鸟飞了出来,伴随着阵阵的怪叫,在我们头顶盘旋。
我努力想看清楚那是只什么样的怪鸟,幽蓝的背景下,却只能见到巨大的黑影不断的划过。崔小姐和海大个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一只巨大的怪鸟在他们头顶盘旋,依旧保持着个自的动势。
海大个填上最后一锄黄土,用锄头打平了整块地面,像一切都未发生过。随后他扛起锄头,抬头看了看夜空。
“一点星光都没有,真是无比黑暗的一个晚上啊……”海大个自言自语道,那只巨大的黑影就在他的头顶盘旋,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崔小姐从哭泣天使的角色里恢复过来,悄悄的擦干了眼泪,从墓碑顶上端起快熄灭的美孚灯,往孤儿院后院走去,海大个扛着锄头,一言不发的跟在她的身后,很快,墓地陷入了一片黑暗。
头顶上,那只黑影如鬼魅一般久久不肯离去。我看着越来越远的那点灯火,环顾四周,感觉一股凉气从地底升腾起来,把我包围住。我打着冷颤,牙齿磨得咯咯作响,我等着那点灯火最终消失在院墙里面,赶紧起身跑向孤儿院。
这时,一阵熟悉而凄诡的叫声在我的头顶响起,伴随着呼呼的风声,冲着我急速而来,我边跑边抬头看去,那只巨大的黑影已离我咫尺,一双幽蓝的眼睛,瞪着我,一双尖利巨爪朝着我的眼睛伸过来,我的脑袋突然剧烈疼痛起来,我仿佛又见到了燃烧的大火,还有一颗巨大而鲜红的心脏。
那怪鸟如猫般的大脸,扑到了我的面前,随着一声无比凄诡的叫声,四周一片黑暗了,时间仿佛被封锁起来,没有了开始,也没有了尽头。我身在一边迷雾之中,黑暗的迷雾,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只剩呼呼的风声。
是那阵熟悉的哨声,在黑暗的迷雾中响起,我整个身体突然四分五裂,消失在虚无的时空里。我猛的睁开眼,天已微微亮起,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冬被,房间靠里的角落,已经有伙伴开始起身穿衣。
我揉揉迷糊的双眼,脑袋里的余痛似乎还隐隐的在,可我又是怎么从草坝深处的墓地回到了寝室,难道昨晚只是一场可怕的恶梦?我回身掀起窗帘一角,是个晴天,初升的太阳快要破云而出了。
身边,小石头也醒了过来,狠狠的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了起来,昨晚他翻的那本小人书从他的被窝边缘滑到了床底下。我像从未见过他似的看着他,小石头也像从未见过我似的看着我,随后他嘻嘻笑起来。
“怎么啦,是不是又睡傻了?”小石头边穿衣服边问我。
“是,不是。”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小石头,我感觉问题越发严重起来。
“你看,我说你睡傻了吧。”小石头得意的笑着,我的行为像是又一次证明了他的观点。
我爬到小石头的床上,趴在他的耳边说道。
“我昨天晚上,明明是到了后院外面草坝上的墓地,我还看见了十分可怕的……”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小石头就打断了我:“墓地?黑漆抹乌的,你敢一个人去?我才不信呢。”
“我说的是真的。”我着急起来,十分严肃的问道:“那你记得崔小姐的丈夫洪兴吗?我跟你说过的。”
“什么丈夫,什么洪兴啊?”小石头不耐烦的说道,“你又做什么怪梦了吧,你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小石头这话从嘴里冒出来,仿佛有一道闪电劈中了我,两三日前的对话,他怎么能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乐不可支的样子我还历历在目。
“不,你肯定记得的!”我跳下床,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坚决的说道,“你还说崔小姐的丈夫是摧花高手呢!”
“摧花高手?嘿,这词儿不错啊,你从哪儿学来的?”小石头也跳下床穿上鞋子,整理着铺盖。
“你……”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整个世界好象坍塌扭曲了一般,现在连小石头也变得奇奇怪怪了,心底深处,一股莫名的悲伤升腾起来。
“怎么还没有准备好!是想蹲禁闭室吗?”崔小姐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她那冷冰冰的声音,立即让我想起了昨晚那个诡异的哭泣天使。
我转过身惊恐的看着她,那黑色的棉袍,苍白坚硬的脸颊,还有高高的黑色发髻,都像是可怕的异像般刺激着我,让我半步都动不了。
“我再说一遍,快穿上你的衣服……”崔小姐侧了侧头,挑起左边的眉毛,眼睛里透出一股阴冷的杀机。
我吓坏了,像个机器人般机械的往自己身上套着厚厚的棉衣。崔小姐看我动了起来,环顾一下四周,就转身出门了。
“你没事吧?”小石头走到我的床边,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摇摇头,什么都不想说。
“上一次你这么奇怪是发高烧了,奇怪,现在很正常啊。”小石头在床边坐着,等着我穿好衣服。
“好了,我们走吧。”
我拉了拉衣角,朝小石头笑笑,往门口走去,小石头跳下床,跑着跟过来。
那一阵,我突然意识到,再提起昨晚的经历亦或怪梦,会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我离那个真相靠得越来越近了。
天空上,一轮大大的红日,正在缓缓升起,我有一种新生的感觉。上一次的冰雪已经融化,只在靠山背后的墙角还残余着一些积雪。早操时我就感觉到,整个孤儿院好象突然兴奋了起来,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是为什么,直到早餐时小石头兴奋的告诉我,还有三天,就到平安夜了。
噢,原来是平安夜要到来了。
冷山孤儿院隶属于大英帝国在海市的某个教会,所以圣诞节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每当这个日子来临,冷山孤儿院就会进入倒计时,提前三天开始准备一年中最热闹最盛大的平安夜舞会。舞会邀请海市最当红的乐队和歌手到场献唱,当晚,海市的教会和各界名流,都会悉数到场。
我们之中,也会有人被挑中,在舞会中担任类似于服务生的工作。所以,这不光是一个平安夜的舞会,还是一个难得的近距离接触海市大人物的机会。对于生长在冷山的孤儿来说,这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夜晚。
果不其然,在离开餐厅去往课室时,那间上锁的会客室又重新打了开来,崔小姐亲自带领了几个厨娘在会客室布置着舞会现场。前门外,汽车的嘟嘟声也响起,伙伴们都转身跑下楼梯涌到前门去,小石头拉着我,也向前门跑去。
黑色的雪弗兰在草地上停下,司机艾冬走下车,依旧一副精心修饰过的时髦样子,厨娘小芹跟海大个早就等在了草地上。司机艾冬把所有的车门都打开,除了驾驶室,整个车厢里都塞满了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盒子。盒子里面装着的,是我们见过和没见过的各式糖果,装饰品,还有一些礼物,都是海市当下最时兴的东西。
这是孩子们每年最期待的环节。
大家都往车边跑过去,看着厨娘小芹和海大个把一个个漂亮的盒子搬出来,猜测着那盒子里装着什么样精美的物品,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沉浸在过节的欢乐中。
只有我,站在前门台阶上,一点高兴不起来。小石头早就抛下我围到了车边,大呼小叫的,跟着那些孩子看西洋镜。阳光刺着我的眼睛,酸涩发涨,突如其来的孤独感包围了我。整个孤儿院,好似只有我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他们却沉浸在安祥甜美的梦镜中,不愿醒来。
一双手轻轻的搭在了我的肩上,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走吧,快上课了。”米小姐安详平静的说道。
我点点头,准备转身走进前门,二楼某处的一扇玻璃窗突然耀了一下我的眼睛,我眯着眼往那边看去,院长那张陌生也熟悉,苍白也瘦削的脸,正藏在玻璃窗后看着我。
我冲院长微微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而玻璃后面的院长也回应了我,冲我轻轻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