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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寂灭之鸢2

奥林娜早上走出营帐,发现整个营地都在收拾行装,显然是要马上启程。

昨天在营门口见过的那个老兵站在奥林娜帐篷的外面,看见她出来,便脱下头盔,恭恭敬敬地说道:“魔法师大人,在下阿布拉姆,愿意为您效劳。”

“魔法师大人?”奥林娜愣了半天,才明白他叫的是自己。

“现在营地在忙着启程,费德森大人要我过来,邀请大人与他一起走。”他似乎没有看出奥林娜的诧异,接着说道。

一起走?跟那个懦夫穿过整个荒原吗?这一定是主神对我滥用魔法的惩罚!奥林娜闷闷不乐地想。

阿布拉姆的脸像所有农夫出身的士兵一样黝黑,粗羊毛质地的外衣倒十分整洁。他姿态僵硬地走着,刻意落在奥林娜后面,与她保持一小段距离。

“在前面,魔法师大人,就在原来的营地门口。”他小心地说。

拜伦·费德森全身披挂,光亮的铠甲在清晨的阳光下镜子一般闪耀。他没有戴头盔,深色的卷发梳得整整齐齐,对奥林娜微笑时牙齿也整齐洁白,与昨夜的邋遢炊事兵看上去判若两人。

奥林娜意识到他是故意打扮的。

也许他还扑了许多粉,腋下用了香水,像那些贵族女人一样。她在心里鄙视地暗想,差一点笑出声来。

“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伟大的魔法师小姐!”拜伦大声打着招呼,“睡得还好吧?”

奥林娜点了点头。

“费德森大人……”她开口说。

“叫我拜伦!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我可以也叫你的名字吗?”他对奥林娜热切地微笑,让她无法拒绝这种建议。看见她点头同意,拜伦一抖缰绳走向前,算是开始了身后队伍的行程,其他骑士和卫兵们慢慢跟了上来。

“拜伦,我想说,我不是什么魔法师,伟大更无从说起。”

“主神啊!”拜伦夸张地看着身边的阿布拉姆,“你听见了吗,老木炭?经过了昨晚的一切,她还在谦虚呢?”

“魔法师大人的确神通广大。”阿布拉姆严肃地说。

奥林娜摇头笑了起来:“神通广大?我是老师最差劲的学生了!”

奥林娜是老师的三个女学生之一,在隐修院里的大部分时光是坐在图书室里抄写羊皮卷,只会一点防御魔法,所以她的话倒也是实话实说。

可这句话对阿布拉姆产生了相反的作用,他张大嘴看着奥林娜:

“主神啊!”他激动地说,“昨晚那种样子……你居然是最差劲的?那么别人该是什么样?我能否冒昧地问,大人你是主神猎手吗?”

“当然不是!”奥林娜被他的样子逗乐了。老兵激动起来的样子就像一头巨大的短毛猎狗。

“我只是个主神侍奉者,马里斯隐修院里的一个普通学生而已……”她低声说,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她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见到他了。为了平息自己灵魂之中的矛盾和纷乱,老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进入凯雷特山深处长期修行。这一次奥林娜偷偷跑出来,正是趁着他修行的时机——希望可以顺利的见到埃德蒙,然后在老师发现之前回到学院里。

“老师?”拜伦有点迷惑地看着她,“我以为老师只是教给孩子们识字和读写的人。”

“不,我的老师懂的东西可比这些人多。”奥林娜说,“他在圣徒雪山修行过——你知道圣徒雪山吧?”

拜伦沉默了一刻,点点头。

“其实他本来该是这片土地的继承人……”奥林娜低声说,看着前方荒蛮的原野。

“这片土地的继承人?”阿布拉姆重复着奥林娜的话,“那不就是咱们征猎军要对付的托马斯家吗?”

奥林娜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百年的时光足以让人们忘记这片土地曾经属于谁。艾森哈特山灰色的身形在天际耸立,看上去如此遥远飘渺,就如同逝去的过去。但是奥林娜知道在山顶的某个地方,还耸立着鹰涧堡。虽然它现在已经更名为黑石城,成为托马斯家族的堡垒,但那里依然是老师一生都无法释怀的地方。

见她沉默下来,阿布拉姆态度拘谨地勒住马,退到了后面。

黑沼泽的边缘遍布水坑和碎石,马匹不能快跑,人们只能小心地策马而行。路途开始变得沉闷无聊起来,刚才还在开玩笑的拜伦此刻也似乎在思考什么,沉默地骑在马上,一言不发。

奥林娜试图打破沉默,重新挑起了话题,“托马斯家统治这片地区大概有四十多年了吧?”

“是的,但他们是布鲁克国王的叛贼。”阿布拉姆在后面回答。

“昨晚的突袭就是他搞的吗?他常常这样偷袭吗?”

阿布拉姆看了拜伦一眼,仿佛在征求他的同意,但是拜伦依旧没有反应。老兵只好摇摇头:“我们不知道是不是他们。”

奥林娜疑惑地看着老兵,突然有一点奇怪的感觉涌入心头,渐渐化成巨大的疑问。早上出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你们本来就是在跟托马斯家作战,如果晚上不是他们偷袭,那还有谁?”

阿布拉姆一惊,避开奥林娜的目光,开口说道:“啊——今天天气适合赶路。”

“阿布拉姆!”奥林娜谴责地喊着他的名字,“如果有什么军事秘密不能说的话,你也不必这样笨拙地岔开话题的!”

可怜的老兵磕巴起来:“对不起……魔法师大人……好吧,当地人都说那是雾灵!”

“什么?雾……灵?”

“这里有很多可怕的传说,”阿布拉姆小心地措辞,“人们说死在战场上的弓箭手们的灵魂被大雾唤醒,就会变成可怕的雾灵。”

“这怎么可能?”

“黑沼泽里有无数生命,未必是人类。”拜伦用戏谑的声音开口。他走在奥林娜的前面,回头对她神秘地微笑,“自从我们进入荒原,遭受过许多次偷袭,没有一次发现敌人的踪迹,所以有传言说……这些偷袭者大概不是人类……”

奥林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不是人类?这种动摇军心的话居然出自一个军队首领的嘴里!这个花哨的家伙到底凭什么当上前锋团头目的?

“也许你该去本德请几个猎手来。”奥林娜讥讽地说,“据说他们每次只派出两个人,就能解决你们整个前锋团都解决不了的邪魔——比如雾灵。”

“哈哈哈!”拜伦厚脸皮地笑了起来,“好主意!”

奥林娜终于忍无可忍了,她皱起眉瞪着拜伦:“什么邪魔精灵,那都是乡间迷信!都是主神信仰所不容的!”

“主神在上,我也决不相信修士们谴责的东西。”阿布拉姆一脸虔诚地接茬。

“很好,阿布拉姆。”奥林娜说,讥讽地看着拜伦,“在脑筋上你比你的首领强多了。”

“呃……呃……不是这样的!”阿布拉姆终于听出了奥林娜话里的不对,他的脑门上立刻冒出了一层汗水。

“其实,是这样……”老兵突然飞快地说,“昨晚费德森大人设了个埋伏,想弄明白敌人到底是什么。在营地前面点亮了很多火光,营后面挖了深壕,准备引敌人进来,结果……”

结果被我给毁了。

奥林娜突然感到脸上一阵急促的发烧。

她看着委屈的老兵,立刻明白了昨夜的一切:那亮晃晃的火光、那毫无防备的营地、冲出营帐时全副武装的士兵、遇袭马上撤退……难怪自己贸然出手时拜伦脸上的神色那样古怪!

主神啊,自己一直在错怪拜伦吗?他并不是一个无能的懦夫,他其实……

奥林娜抬起头,看见拜伦正尴尬地抓着头顶,动作之大,让腰间挂着的银酒壶都叮当作响。

“真是抱歉,我错怪了你。”奥林娜真诚地说,“我破坏了你的计划,打乱你精心安排的……”

拜伦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忘了这个吧。我们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关心!”

“是的,很多更好的事情!”阿布拉姆憨厚地笑了起来,“一件大喜事……”

奥林娜转头看着阿布拉姆木讷的脸,听着他接下来一字一字说:“主神保佑,国王之女普里西拉公主和统领埃德蒙·布莱克尼大人要订婚了!”

阿布拉姆并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

整个上午,看着奥林娜孤零零一人走在前面,他只能低下头暗暗向主神祈祷:主神啊,请不要让费德森大人再用那种恶狠狠的目光谴责我了,大嘴巴并不是我的错!

“你这白痴,你一点也不懂女士的心吗?”拜伦不依不饶地小声训斥着他,“不说话你会憋死吗?”

“我……”老兵再度低下头。

荒原上一片宁静。

风摇晃着碎石缝里爬出的蒿草,稀疏的草原也掀起了一波波的浪花。凯雷特山的山坡上也有一大片这样的草原。记得埃德蒙刚来隐修院,因为想家而难过的时候,奥林娜就带着他到草坡上去玩,用野草编成王冠为他加冕。最终总是被逗得开心起来的埃德蒙,也会用野草编一个后冠,给奥林娜戴在头上。

“如果我是国王,你一定是我的王后!”他曾经这样说。

奥林娜向着风抬起头,努力忍着眼泪,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与凯雷特山相似的草浪,却听不见曾经的声音。

我不相信。奥林娜轻声说。我不相信!

她一纵马缰,马儿加快了脚步,身后的拜伦赶紧跟了上去。

“到达营地还有多远?”

“比你想象得要快,奥林娜,请不要着急。”他关切地看着她,话语里第一次没有任何戏谑,“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

军营驻扎在德里恩山的山坡,隔着黑沼泽与艾森哈特山遥遥相望。相隔很远,就看得到长长的军旗在夕阳下飘扬。

征猎军近二十年来几乎战无不胜,陆续出了三名英雄般的统领,成为布鲁克国王最宠信的队伍。王国上下传诵着军队一次次战斗获胜的故事,而关于征猎军的歌谣则是歌手们最受欢迎的表演曲目。现在,为了平息托马斯家族的叛乱,这支军队开进了德里恩地区。

站在营地前,奥林娜突然被强烈的不安包围。如果订婚是真的,如果自己只是一厢情愿,那么还有进去的必要吗?她迟疑着下了马,抓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长久以来想要见到他的强烈憧憬烟消云散,什么叫做近情情怯,奥林娜在这一刻真的领会了。

他穿着洁白的亚麻布衬衣,宽松的褐色裤子,腰带上随随便便地挂着剑。脸上充满惊喜的笑容一如他离开时那么开朗亲切。他从营门里快步跑出来,一路张开怀抱,奔到奥林娜面前,不由分说地抱住了她。

“哈哈!奥林娜!”埃德蒙大笑着,“你这姑娘!你真的来了,让我看看!”

奥林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了。

埃德蒙揉着她的头大笑:“你是来对我哭的吗,傻姑娘?”

“我……走的路太远了……”奥林娜只呜咽出一句话。

“我的奥林娜吃了很多苦,我知道。”埃德蒙继续弄乱她的头发,“要不要现在我就赶回隐修院,也走那么远跟你扯平?”

奥林娜破涕为笑,只觉得自己又哭又笑像个傻瓜。她回过头,看见拜伦嬉皮笑脸地站在一旁,显然尊贵的统领大人和神秘的魔法师大人的相会让他开了眼界。

“这一幕真是令人感动。”他夸张地捧着胸口。

“我们进去。”埃德蒙没有理会他,牵过奥林娜的马。

征猎军出征的九千人是精锐部分,巨大的营地覆盖了半个山坡。初次见到如此庞大的军事规模,奥林娜感到非常震惊。埃德蒙边走边为奥林娜指点说明,偶尔对经过自己行礼的士兵和下级军官还礼,态度自然而不失尊严。

他与两年之前相比,看起来完全不同了。

“老师身体还好吗?”埃德蒙问道。即使是成为国王御前最炙手可热的红人,他也依然崇敬那个抚养他长大的人。

奥林娜怔了怔,还是决定不把自己是背着老师偷偷溜出来的事告诉他。

“老师很好。”她简单地说。

埃德蒙亲热地看着她,赞赏地摇着头:“奥林娜,你真是……越来越美了。”

红晕袭上她的脸颊,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这里是弓箭手的营帐,骑兵的在那边。那是马厩。看到那个铁匠炉了吗?如果那里不忙,给你打把真正的剑。”

奥林娜身上只有一把匕首,比手掌长一点,用金银和宝石装饰得过于华丽了,据说是贵族小姐们用的。埃德蒙在隐修院送给她时,她不喜欢,嚷着要真正的剑。结果被老师听到,没收了匕首,还罚两人默祷悔过。因为在隐修院里只有格斗课用的木头剑,带真正的剑进来是被禁止的。

埃德蒙还记得这些。

那么,他还是没有变?

转头看着他线条分明的脸庞,比两年前瘦了些,却多了成熟和坚毅,不笑的时候几乎过于严肃,但他那时时有金发覆下的眼睛,却总是对自己笑着的。那个从前在格斗场上挥汗如雨的颀长单瘦的少年,如今已经是国王最信任的军队统领了。

奥林娜默默想着,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在中军营帐的后面,军营一色素白的帐篷之间,有十几名士兵正在忙碌,打桩的打桩、扯布的扯布,一座蓝金两色的巨大帐幕已经初具规模。蓝色和金色是布鲁克国王家族纹章上的两种颜色,而在帐幕的外面,有一座贵族庆典才会用到的欢庆门,门上拉出长长的彩带,一直拉到帐幕的顶端,彩带是绿、白、黑三色,正随风轻摆。

那是布莱克尼家纹章的颜色。

奥林娜呆呆看着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脸色苍白地回过头,对上埃德蒙复杂的目光。

“你已经知道了?”他轻轻地说。

“原来是真的。”

“奥林娜,你听我说。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很多事情都不像从前……”

是的,他承认了,终于亲耳听见他的话,告诉自己很多事情不像从前那样了。即便在那时,自己也只是他的玩伴。不过是个老师拣来的孤儿,连姓都没有,拿什么去配布莱克尼家的统领?他要娶的可是公主啊。

可以死心了。

奥林娜茫茫然转过身,向外走去。

“奥林娜!”埃德蒙挡住她的去路,“你要做什么?”

“回家。”

两年来心心念念都是你,一路奔波也是为了看见你,现在我看到了。我可以回去了。

埃德蒙深邃的蓝眸盯着她的眼睛:“这不是你。如果是你,不会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他真的变了。

两年前的埃德蒙不会在话语里封死对方的去路。就像现在明明是自己的心因他而碎,可有错一方却的仿佛是自己。

奥林娜推开他,向外走去。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站在大营门口,可以看见山下正在翻腾升起的浓雾。清冷的月光照在上面,如同波涛起伏的大海。白天布满碎石野草的原野已经完全看不到本来面目。

埃德蒙追到门口,抓住奥林娜的肩膀,眼睛里怒意充盈:“不要任性!我不会让你在晚上走进那下面去!”

奥林娜挣开他的手,牵过自己的马:“别和我撕扯好吗,统领大人?你的士兵在看着。”

她跨上马。

她的马已经走了整整一天,此刻又饥又累,尤其不愿意走进下面的浓雾里去,一直左右摆头,嘶鸣不止。

埃德蒙拉住缰绳,看着奥林娜:“算我求你,好吗?”

他知道我最怕他求。

奥林娜的心真的软了下来,泪光模糊了眼睛,却听见自己说:“我走了,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