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住公爵的门板被邪魔高高挂上城堡大厅屋顶。殷红的血液从黑色的门板上流下来,即使在夜里,也依然清晰。
地狱在鹰涧堡降临,邪魔大开杀戒。潜伏于浊水中的爬虫、生长在污泥里的怪物、长了羽翼的的走兽、变形成人的飞禽,动物的尖爪利齿与植物的藤蔓毒液共同攫取着人类的血肉。人类的微弱反击根本无力阻挡邪魔的脚步,大火扑进城堡,为杀戮的大戏增添炽热的背景。
这是邪魔的欢宴。
主神在这一刻转过身去,听不见信徒的疯狂哀求与惨叫,只有月色凄惨,如同恶魔格伦希德的的独眼冷冷旁观。夜风划过天空,是一声悠长疯狂的狞笑。
奇普踉跄地走出大厅,颤抖着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艾萨克少爷,你快出来!我们该做点什么!”奇普声音颤抖,“难道你不想救公爵了吗?”
“父亲已经死了。”艾萨克阴沉地回答,“别对我说你感觉不到。”
奇普攥紧了拳头。是的,他感觉得到。
灵魂共生让难以言表的力量流遍了他的全身。视野更清晰,听觉更敏锐,感觉更细致。就在修士刚刚讲完他的话之时,死亡的气息在他的脑海里如同羽毛拂过,虽然只是轻柔的一瞬,奇普却探触到了那是公爵的结局。
他的手中蓝光闪耀,那是在大厅里捡起的冰龙之息。泉妖依然与他共生,所以那蓝光还是会灼痛他的手腕,可他并不觉得疼痛。
艾萨克持剑冲进了前方的混战。
冰龙之息怒火爆燃,在邪魔中劈刺砍斫。剑锋所至,只听见非人的惨呼和嘶嘶烧灼的声音。
剑身燃起的火焰也激发了艾萨克心底最深处的狂野。他觉得自己正微微颤抖,仿佛是自己身体里沉睡了百万年的本能正努力冲开冰层,缓缓睁开眼睛。那是一种对于杀戮的深沉渴望,艾萨克恍然发现,自己从前曾有过的所有斗志,跟这一刻的感觉相比,不过是猫咪露出的齿爪。
零散的士兵还在做着绝望的抵抗,但是城堡里大部分的人都已被撕裂杀害,尸横遍地。他听见苏珊娜惊惶的声音,看见她踉跄地从铁匠铺退出来,布莱因护在她身边,胡乱挥舞着木棒,想要击退逼近的庞大熊灵。
要冲过去已经来不及,艾萨克抬起手,用尽全力掷出冰龙之息。剑身犹如闪电劈开黑夜,直入熊灵铁一般结实的前胸。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前爪疯狂挥舞,颓然倒在地上。
“艾萨克少爷!”苏珊娜感激地喊着,打算迈步跑过来,但是布莱因立刻拉住了她。
所有的邪魔在这个时刻停止了攻击,仿佛有谁下了命令,它们都转向了艾萨克。
藤蔓在地上爬行,博格翻滚着前进,狼人和熊灵用后腿人立而行,它们渐渐缩小包围,圈子正中,就是失去了武器的目标。
这是噩梦般的景象。
艾萨克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在打结。加莱特王国的人民千百年来曾祭拜过的原始神灵集体出现,屠杀背离了它们的信徒。现在,它们都在用嗜血的眼睛盯着自己。
一只博格率先跳起来,发动袭击,却被艾萨克挥手掷出火球,击落在包围圈外。但几乎同时,他的后背却被利爪牢牢抱住,有什么东西咬进了他的肩颈。火辣的刺痛渗入骨髓。
艾萨克大吼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拼命去抓,却抓不到任何东西。他伏在地上,看见更多邪魔的影子围了上来。
最后的时刻到了吗?
艾萨克迷茫地想着,然后,他再次听见了那声嘶吼。
那个声音曾在墓穴和神殿里几乎撕裂他的耳膜,带着最澄澈深沉的法力和最原始狂野的欲望。那是圣徒和邪魔共同的呐喊,如同雷声翻滚,潮音轰鸣,圣洁至极,邪恶至极。
这个声音再次响起,依然把周围搅得天翻地覆。无论是邪魔还是人类,都无法承受这样锋利的锐响。它让一切生物心胆俱裂。
奇普和艾萨克都消失了,两个少年被压制在意识的最里面。站在所有目光下的,是双眸带着幽深水色的陌生人。
邪魔们迟疑着,因为在他的身上嗅到了相似的味道。
只是这一瞬间的进攻停滞,背上的狼人便被他一把抓了下来。他用两只手分别抓住前后狼爪,轻轻一拉,上半个人形和下半个狼身各自飞向一边,洒下一阵腥臭的血雨。
他带着满脸满身的血,冷冷笑了起来。
愤怒骤然在他身边的邪魔中燃烧起来。它们嗥叫着纵身上前,打算给他最后的一击。他却并不慌张,把手向身后用力一挥。
鹰涧堡血腥狼藉的院子里炸响了一声惊雷。
水窖的盖子轰然炸裂,碎木块四面迸飞。瀑布从巨大的水窖向天空倒泄,惊呆了所有生物的眼睛。
他再次挥手,暴雨顷刻而至。这是凝聚了邪魔和圣徒两种力量的毁灭之雨,雨水笼罩下的任何生命不会有喘息的机会,无论是人还是邪魔。城堡里的惨呼和嗥叫瞬间停止,四周陷入诡异的宁静,只有水下竭力喘息的喉咙发出死亡将至的抽搐声。
他的嘴角挂着微笑,收割生命的感觉如此甜蜜,刚刚好填补心里嗜血的空虚。
“艾……萨克!”苏珊娜半跪在地上,用手抓破嘴巴里的水,艰难地喊出了声,“奇……”她美丽的眼睛在水帘下怔怔看着他,带着惊惶和渴望,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心里最黑最深的地方仿佛有什么在拼命嘶喊着要挣脱束缚。但是他轻易地压下了这个动静。
还是要杀戮,要更多,更多,直到填满欲望的空洞,直到最后因为掠夺足够的生命而酒足饭饱地打个嗝儿。
苏珊娜倒了下去,用最后的力气凝视着他,红色光亮的鬈发已然黯淡无光,那是她身上自己最喜欢注视的地方;布莱因靠在铁匠板棚的墙上,用手拼命抓着喉咙,水帘死死堵住了他的嘴,他将再也不能说出讥讽的俏皮话,再也不能像刚才那样帮自己砸开锁链。幸存的仆人和士兵们也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他们都曾经是自己的人生中的一部分。
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奇普在最黑最深的意识之海里睁开了眼睛。
住手!你这邪魔!他大声呐喊,奋力挣脱束缚,拼命划向幽深的水面。
泉妖奋力压制着他,用越涨越高的水面阻止他破水而出。
“艾萨克!快醒醒!快帮帮我!”奇普在意识里浮浮沉沉,没有挣脱的希望,只好大声求助。
“艾萨克!”奇普绝望地大喊,“救救苏珊娜!救救他们!”
黑沉沉的水底慢慢浮现出艾萨克金色的头发,他缓缓升起,带着恍惚的神情。
“奇普?”他抬起金发覆盖的蓝眼睛,声音带着惊喜和感激,在寂静的意识里发出清晰的回响。
这一刻他们曾经经历过。
在神秘的第七墓室,他们真正的第一次相遇,艾萨克就是这样叫过他的名字。那一刻他们并不知晓自己的命运将会紧紧相连,并不知晓自己将从此步入坎坷奇异的人生。
有的时候,那种值得铭记终生的时刻,既是开始,亦是轮回。
他们联手破水而出。
泉妖的灵魂发出愤怒的嘶吼,这具黝黑粗壮的跛脚杂役的身躯变成了他们拼死争夺的猎物。他倒在地上翻滚尖叫,眼睛的颜色变换不停。
“驱魔咒!奇普!你会的,你学过的!”艾萨克大声喊道。
奇普停了一刻。
“我驱逐你,污秽的灵魂!我驱逐你,所有被诅咒的邪魔,所有无秩序的黑暗力量!我驱逐你,所有邪恶的侵害施加者,所有来自黑暗之狱的入侵者!以——主神的名义!”奇普几乎是尖叫着喊出了他在马斯林修士课堂上偷学来的咒语。
泉妖像在墓室里一样发出愤怒绝望的尖啸,哀号着萎缩下去,渐渐沉入意识最深处,寂然无音。
奇普躺在地上,疯狂地喘息着,看着头顶清冷的天空。
将死的邪魔们渐渐苏醒过来,带着恐惧与敬畏远远地打转,最终下定决心,转向城堡残破的大门,陆续向外退去。
苏珊娜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就要跑向奇普,布莱因仍然上前拉住了她。
“他不是艾萨克少爷,”布莱因说,“也不是奇普。他是连邪魔都害怕的……某种东西。所以别过去自讨苦吃。”
“离开这里吧!无论你是邪魔还是人,去找你的宿命!”布莱因对着呆呆站立的奇普和艾萨克大声说道,“这里是被诅咒之地,鹰涧堡已经死了!”
火焰在鹰涧堡狂舞,吞噬一切所及之物。
一切生机都终止于这个夜晚,幸存者四散如同鸟兽,艾森哈特山顶从此再无人声。
主神策动命运之轮缓缓旋转,转向不可违逆的方向。每个人都有他们注定的结果,这结果凡人不可预知,主神却一目了然。
“这就结束了吗?”男孩瞪眼看着老师,“他们最后怎么样了?奇普和艾萨克……他们死了吗?”
“不,他没有死。“白袍老者放下书,疲倦地叹了口气:“《众生书》每个故事的最后,都会有一幅罕见的精美插画,插画旁写下的注解会告诉读者真正的结局。”
他翻开下一页,把一副插图指给男孩,同时轻轻按着额角。对于他这个年纪,看书太久已经是一件伤神的事情,更何况,他看的是这个故事。
这个开启了一切的故事。
男孩没有在意老人的神情,他迫不及待地拖过那本书,双手飞快地翻过书页,打开故事后面的图画。
那是一幅极其美丽的图画,用了大量的白色和蓝色,描绘出蓝天之下的一座高大雪山,澄澈圣洁,简直可以清洗人的眼睛。
“圣徒雪山!”男孩激动地脱口而出,“这是圣徒雪山啊!”
“看起来是的。”老人说。
男孩抚摸着图画旁空白处绿色墨水写下的字迹,轻声读下去:
“穿着修士袍的长者站在圣殿高塔之上,凛冽的长风掀起他长长的须发和衣裾。他凝目远方,能看见延绵的雪被覆盖着圣徒雪山广袤无垠的地域,遥远的山间,有个小小的黑影,正跌跌撞撞地在雪地上跋涉。
‘大主教在圣潭里看到的,就是他吗?’年轻修士站在长者身后发问。
长者缓缓点头,没有说话。
‘我不相信他。’年轻修士的语气带着执拗和倔强,‘如果人同时具有圣徒和邪魔的力量,他总会倾向于一个方面,我们怎么知道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的孩子,’长者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圣潭的预示,我们只是执行,不应存疑。’
‘那么他到底是谁?是杂役奇普、贵族艾萨克、泉妖还是圣塞德里克?’
长者沉默了一会。
‘他将更名为柯提思,成为主神圣殿注定的侍奉者之一。尘世间不会再有适合他的位置,只有隐忍方可封印他的戾气。他将远离尘嚣,虔心侍奉神灵,反思主神给予他这样坎坷命运的意义何在。’
‘下去开门迎接吧。’长者说,‘无论我们是否愿意,命运之轮总会按照主神的意愿旋转,我们终会等来这个新的成员。’
一阵山风破空而来,把长者的话吹散,又盘旋着呼啸而下,穿过辽阔的雪野和长长的冰川,直扑到跋涉而来的人身边,掀起他破旧的风帽。
‘你看见了吗,艾萨克?那山峰上面闪光的尖塔?’”
房间里一片宁静。
男孩读完了这一段,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在椅子上蜷起腿,有些忧伤地看着那幅插画:
“虽然是这样的结局,但是我还是觉得……如果杜马公爵和不朽之人能够好好谈谈,大概这个误会就不会酿成惨祸……”
老人摇摇头,刚要说话,男孩却又笑了起来。
“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对吧老师?你以前说过的,如果沟通和商谈真的有效,这个世界就不会在战火中一次次诞生和灭亡了。”
老人沉吟了一下。他的确这样说过,但是他不愿意男孩把这句话理解得过于偏颇。
他谨慎地措辞,回答男孩的话:“没有生命会不为任何目的,仅仅是天生嗜杀。所以如果有可能,在面临刀兵之时,沟通和商谈还是我们应该首选的办法。毕竟,战斗与和平、仇恨与谅解、敌视与宽容,在每个生灵的身上相对共存,正是它们使人性更加丰富深邃。”
“谅解、宽容,”男孩重复着老人的话,习惯性地耸耸肩,“说起来很容易!那么,《众生书》的后面还有关于这个‘柯提思’的故事吗?”
老人微笑着眯起眼睛:“继续读下去,我们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