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伊塔公爵突然中风人事不省,戈洛莉亚伤心欲绝,下令全军停止前进一天,为格伊塔公爵祈祷。
公爵虚弱的病体不能再受繁重的军务打扰,戈洛莉亚在领主们的建议下搬进中军大帐,开始处理所有事务。格伊塔家的几个封臣微弱地表示了一下反对,便屈服了。失去了最强有力的族长,他们甚至没有资格坐上戈洛莉亚军事会议的议席。
来自艾琳湾的罗宾·布莱德伯爵、传说具有巨人血统的哈尔温公爵、拥有迪格拉斯平原的韦恩骑士等几个领主簇拥在她身边,成为她新的支持者和智囊团。
但是这些人给她的支持远远不如迪恩。她对于迪恩的依赖越来越重,每次遇到心情低落或者有事难以决断,她都会去找他寻求帮忙。有时她找到他后并不说话,只是坐在这个沉默的精灵身边,她就会感到沉静和安全。
行军休息的间隙,戈洛莉亚在河边找到迪恩,看见他坐在横伸向河心的树干上,默默看着水流从脚下流走。他像往常一样立刻就察觉了戈洛莉亚的脚步声,并没有回头,却微笑起来。
“很快就要启程,你应该用这个时间睡一会。”他说,伸手扶住戈洛莉亚,让她踩着树干走到自己身边坐下。
“哦?我刚刚逃离了欧丽莎嬷嬷的指挥,现在你又来了,”戈洛莉亚故意眯起眼睛阴险地打量他,“我还以为我才是这支队伍里发号施令的人。”
“你当然是。你是天生要发号施令的人。”迪恩认真地看着她。这样严肃的语气让戈洛莉亚莫名地感到紧张。
“你会算命?”她睁大眼睛,完全没有发号施令时的决绝,反而像是一个懵懂的小女孩,迪恩不禁笑了起来。
“不,我没有那么神奇。我只是可以控制一些力量。”迪恩说。
他们坐着的粗大树干就在此时一阵窸窣作响,飞快地干枯下去,葱郁的绿叶迅速变黄,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水面,像是一阵金色的雨。戈洛莉亚还未回过神,干枯的枝桠早已有新的嫩叶产生,飞快吐出新芽,又一次绽开满树翠绿的华盖。
瞬息之间,这棵树的生死更替在戈洛莉亚的眼前上演,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我不过是吸取了它的力量让它枯萎,然后再把力量注入这棵树,让它复活。”迪恩说,“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你可以叫我精灵,也可以叫我邪魔。但无论如何,我对人类并无恶意,我期待你可以用你的力量,给像我这样的生命一个存身之处。”
他伸手从河水里捞起上游漂来的一根被水泡得发黑的树枝,让它在他的指尖绽放出一朵艳丽无比的红色玫瑰,然后将那朵花送给戈洛莉亚。
“所以请继续发号施令吧。”他说。
“你知道关于不朽之人的传说吗?”晚上睡觉之前,她问欧丽莎嬷嬷。
欧丽莎嬷嬷在羽毛枕上轻轻笑了起来:“我的小姐,你的问题让我想起你小时候了。那时你还只有五岁,每天缠着我讲故事给你听。”
“再讲给我嘛。”戈洛莉亚小小地撒娇。
“不朽之人是一些最神奇的精灵,他们在森林和原野里吸取自然之力变成人形。他们有着珊瑚一样鲜红的头发和宝石一样湛绿的眼睛,喜欢混进城镇和村子,像人一样生活。如果被发现,就会像气泡一样消失踪影。他们有的善良有的邪恶。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不朽之人,如果被本德隐修院的猎手们抓住,都会被钉死。”欧丽莎嬷嬷用最后一句煞风景的话结束故事,打了个呵欠:“你还不睡吗?小姐?明天要早起赶路的。”
“嗯。”戈洛莉亚应道。
“晚安,做个好梦。”欧丽莎嬷嬷倦意袭来,渐渐沉入黑暗。她没有听见戈洛莉亚最后的问话:“他们能像人一样,是不是也可以跟人类……结合?”
黑暗里只有欧丽萨嬷嬷沉睡的均匀呼吸,戈洛莉亚睁大眼睛看着帐篷顶,难以入眠。透过帐篷粗糙的布面,能看见外面一堆堆火的光芒不停闪烁。
他就坐在某个火堆边。戈洛莉亚知道这一点,却突然失去了起身去找他的勇气。
长年的逃亡生活,让她策划阴谋和表达仇恨的手段远远高于显示爱意,她笨拙地谋划着自己明早和他打招呼的开场白,在毯子里烦躁地翻身。
天明赶路时,她所设想的一切话语都消失了踪影。
这是个阴郁的雨天,士兵们艰难地在泥泞里行走,骑士们披着湿漉漉的斗篷。许多路段穿进浓密的森林,被雨水浸透的落叶如同暗褐色的地毯,在靴子下面吱吱作响。长长的队伍蜿蜒穿过树林,长得看不见尽头。
戈洛莉亚没有坐马车。她披着长斗篷骑马而行,指望潮湿新鲜的空气能够振奋精神,消除睡眠不足的倦怠。她的新卫队长杰瑞米爵士拍马上前,雨水在他披着的毯子上结成颗颗钻石。他三十多岁,瘦得像把快刀。
“前面不远处有个高岗!”他把手向前一指,大声对戈洛莉亚说,“在那能看见雄狮堡!”
戈洛莉亚停住马,对杰瑞米爵士说道:“我要去看看,带上你的人。”
杰瑞米爵士点点头,回马去招呼手下。迪恩从后面赶上来,与她并辔同骑:“我和你一道去。”
戈洛莉亚突然觉得有些局促。她在手里摆弄着缰绳,走上通向高岗的小路。她的卫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听不见两人的对话。
“可以问你私人问题吗?”她说,并不去看迪恩的眼睛。
迪恩似乎有些诧异,却马上答道:“当然。”
“你多大年纪?”
迪恩想了想:“大概五百岁。”他似乎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好笑,眼睛里溢满笑意,碧绿如春水。
五百岁?戈洛莉亚惊异地看着他:“你在哪里出生的?怎么学会人类的这些……技能?”
迪恩的眼神在雨雾里变得深邃,他注视着虚无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
“五百年的故事,这一会儿可讲不完。”他说。
“那就讲你最刻骨铭心的事。”戈洛莉亚停顿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了口,“比如——你爱过人类的女人吗?”
迪恩向戈洛莉亚投来怪异的目光,脸色却变得苍白。
“为什么问这个?”
戈洛莉亚转过头,避开他的注视:“好奇。”
回忆慢慢展开,在迪恩脸上勾起一丝微笑:“当然有过。她是捕杀我的猎手。”
马蹄踏着泥土,慢慢登上高岗的山坡,翠绿潮湿的树林包围四周,空气里浸透了植物的味道,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迪恩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片森林。那时迪恩还是个挣扎求生的佣兵,被命运之手轻轻一推,迈进自己从前想也不曾想过的另一个世界。
“猎手?”戈洛莉亚惊异地问,“那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我们没有在一起。”迪恩低声讲着,五百年不曾倾诉的情感让他的话语滔滔不绝,“我对她的爱只能允许我走到离她最近的地方,默默隐藏身份,注视着她美丽的身影,看着她慢慢生出皱纹和白发,幸福无虞地度过一生,直到多年后一个冷清的雨夜,她在亲人朋友的环抱里安详离世。你知道吗?分开我们的不是门第、金钱和欲望,有种东西比这些都可怕,”他转过澄湛的绿眸看着戈洛莉亚,嘴角挂着无奈的笑,“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时间。”
戈洛莉亚忧伤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会给他安慰。
她十四岁的时候喜欢过御林骑士团里的一个年轻骑士,奇怪的是现在她居然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那时每个比武大会的清晨,都是她和姐姐索菲亚最兴奋的时刻。她们会早早起床,穿上最华丽的衣裙,一路小跑奔向竞技场,把侍女们远远抛在在身后。在庆祝国王生日而举行的比武大会上,那个一头金发的英俊帅哥接连挑翻了三个骑士,成为全场瞩目的中心。她和索菲亚同时向他抛出了花环,而他只拾起了她的那个,故意对索菲亚的花环视而不见。他一定也是倾慕她的。
当然,这种倾慕并不妨碍他作为马格努斯亲信中的一员,在那个凌晨逼她跳下天塔。
每次想到这段青涩的初恋都会让戈洛莉亚冷冷发笑,从此对游吟诗人唱诵的愚蠢爱情不屑一顾。但此刻听到迪恩的故事,她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些东西不移不弃,珍贵如金,比仇恨、阴谋、权力更值得追逐。平生第一次,她对这种感情满心渴望。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内心柔软的普通女孩,眼里含着泪水,祈求主神恩赐一段平凡无比的爱情。
她与他登上高岗顶端。
雨已经停了,风从高岗上方吹过,一直吹上乌云四散的湛蓝天空。天尽头的彩虹也似乎因风而轻轻颤动,潮湿莹润,如同天国的桥梁。彩虹下方的地平线上,一座巨大城堡巍然而卧,那是戈洛莉亚无数次在梦里看见的地方。
她真的回来了。
马格努斯依言出城迎接。他的队伍在原野上长长列开,像是钢铁铸成的墙壁。
戈洛莉亚纵马上前,迎着猎猎劲风。
阳光在她闪亮的典礼铠甲上折射出炫目的光,她的马似乎感染了兴奋的气息,不待催促,便自行向前。她强迫自己的眼睛直盯着前面开阔地上的骑手,那个熟悉的身影同样穿着全身铠甲,银白色的胸甲上饰有鎏金纹饰,一件镶蓝宝石的狮盔罩在他的头上。看见自己渐行渐近,他抬手将面甲掀到后面,露出七年来戈洛莉亚一直不能相忘的脸。
看见那张脸,她大吃一惊,本能地提缰勒马,与现在的沃洛斯公爵马格努斯远远对视。
他居然衰老成这个样子。
头盔下是一张老人的脸,深深的皱纹沿着脸颊刻下,一直延伸到花白的胡须里。戈洛莉亚还记得七年前他似乎可以看透人心的犀利目光,但现在他的眼睛暗淡无神,只是噙着的晶莹泪水让他的眼睛有一丝光亮。
悔恨和自责一定时刻在啃噬着他的心,戈洛莉亚突然感到一丝冷酷的快意。
这个残酷的杀手从来不曾逃脱惩罚。他生活起居的城堡是他谋杀亲兄的罪恶之地;每每对镜自照之时,他的眼睛也是死于他手下的年幼亲侄的眼睛,那种折磨并非常人可以想象。
两个人沉默着,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良久,公爵一踢马腹,慢慢向戈洛莉亚走来。
“你还好吗?小姑娘?”他话一出口,已然哽咽难言。
戈洛莉亚攥紧缰绳,耳边只听见原野风声呼啸,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
她当然好。
经历了七年的颠沛流离和亡命奔波,阴谋和战火里活下来的早已不是当年整日缠在你膝下的无知少女。她和你一样有着天大的野心和凶残的个性,自私冷酷诡计多端,甚至还有比你更多的隐忍,那是她在漫长的黑夜里独自****伤口学会的能力。
她长成了狮子,而你已经衰老不堪。
“如你所愿,我来见你了。”她冷冷地说。
夺位的公爵用手抹去泪水,吸着鼻子:“主神啊,你长大了,变得多么漂亮!我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见到活生生的你。”
“我也没想到。”戈洛莉亚努力挺直身体,担起沉重的铠甲,不让自己露出一丝疲态。
“你肯放心进入城堡吗?大主教卡拉斯三世正在城堡里,他想要见你。”
戈洛莉亚沉吟着,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来见公爵之前,她与手下的领主和贵族们商议过是否进入城堡的问题,讨论的结果是绝对不可以。没有一个人相信马格努斯,他既然可以杀兄夺位,也一定不介意再次杀死他的反对者。
“你用什么来保证我的安全?”
马格努斯看着她,似乎又有泪水涌出眼眶。他的答案令她大吃一惊。
“用我。”他说,“我知道你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相信我了,所以我给你最大的诚意。我留在你的军中,以此来担保你的安全。你进王城去见大主教。”
他到底要干什么?戈洛莉亚咬住嘴唇疑惑地看着他。大主教又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什么时候轮到主神圣殿来插手一个公爵继承权的斗争了?
“我知道你有无数问题等待着答案,可是有些答案从我的嘴里说出来,你未必会相信。卡拉斯来告诉你真相比较合适。”马格努斯接着说。
弓弦拉至全满之时突然发现敌人的铠甲是棉花做的,大概就是戈洛莉亚此时的感觉。也许他呐喊着召唤军队进攻会更让她感到容易接受。她痛恨犹疑不决,可此刻却说不出一个字。
公爵的马不耐烦地原地打转。他看着戈洛莉亚,满眼都是期望。“城堡里没有任何阴谋和陷阱,只有真相。”他补充道。
“你谋杀我家人的真相为什么要通过别人之口来告诉我?你不敢亲口承认吗?”戈洛莉亚讥讽地问。
马格努斯沉默了一会,低声说道:“是的。我不能描述那些事情。仅仅是回忆和噩梦就足以让我发疯,我不能把这些讲出来。”
他用漫长的时间策划那个阴谋,取得了父亲的骑士团和许多家臣的暗中支持,在那个时候,他有没有想过自己会从此夜夜不能安枕?
难道仅仅是出于对公爵之位的觊觎,就能让他割断最亲爱的兄嫂的喉咙,把那些整天围在他身边喊着“马格努斯叔叔再给我讲个故事”的孩子推下天塔?
“我同意你的建议。”戈洛莉亚说道,同时为自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语感到吃惊,“我去稍做准备,即刻进城。”
所有人都认为戈洛莉亚疯了。
“就算马格努斯愿意自己来做人质,我们也不能相信他!他是个疯子!”哈尔温公爵大声反对。
“是的,早有传闻说马格努斯已经丧失了理智,”卫队长杰瑞米爵士接口,“据说他整天把自己关在神殿里祈祷,不理政事。”
素以智谋闻名的罗宾·布莱克伯爵也表示:“如果公爵已经陷入癫狂,胜利对于我们来说唾手可得,您就没有必要以身犯险。”
戈洛莉亚坐在帐篷中间的椅子上,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手里轻轻抚摸着自己锈迹斑斑的防身短剑,那是她在战场上死去士兵的身边捡来的。有人提议过她该换一把更华丽或者锋利的剑,但是她最后还是一直带着它。
它来自血战之后的荒野,它见过最残酷的血肉相搏,它浸满死亡和鲜血的味道。握住它就像握住血淋淋的真实,提醒戈洛莉亚自己的处境:她还远远没有达到真正的胜利。
“我本就是为寻求真相而来。”她慢慢说道,“现在真相近在咫尺,我不能不去揭开它的面纱。”
“难道真相比最后的胜利更重要?”哈尔温公爵反问,“难道比夺取继承权更重要?”
戈洛莉亚露出浅笑:“当然继承权更重要。但是如果不去弄清真相,我们怎么知道面对的是什么?”
布莱克伯爵沉思片刻,说道:“如果您已经决定,那么就去做吧。大主教卡拉斯三世是虔诚的主神侍奉者,应该不会贸然对您不利。您进入城堡要带足够的卫队,这里留下的人要严密看守马格努斯,并且随时监视城堡内的动向。”
他同意了。戈洛莉亚看向别的领主,他们有些还在摇头,但是大多数人似乎已经放弃反对。
杰瑞米爵士站起身:“我去集合卫队。”
戈洛莉亚回到帐篷,看见欧丽莎嬷嬷正在换上她最庄重的灰色裙服。
“我要陪你进雄狮堡,”她用激动的手整理着领口,“这种关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戈洛莉亚上前抱住她的肩膀:“你不用去的,亲爱的欧丽莎嬷嬷。”
“你别想说服我,我的小姐。”欧丽莎嬷嬷抬起头热切地看着戈洛莉亚,“我看着你从小女孩长成大姑娘,现在我要看着你成为女爵。你是我永远的骄傲。当然,也是公爵和公爵夫人永远的骄傲。他们现在一定在主神身边,满心骄傲地注视着你。”
戈洛莉亚带了五百人卫队。他们从营地出发,穿过与马格努斯军队遥遥对峙的空地。迪恩从卫队后面赶上队伍,走在戈洛莉亚身边。
“你觉得我在发疯吗?”戈洛莉亚问,她心里隐隐的软弱和恐慌也许只有对他倾诉。
迪恩看着她,红色的头发火焰般在风里跳跃。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他简洁地说。
马格努斯带着卫队从前方疾驰而至。迎头碰到戈洛莉亚,他稍稍停马注视着她,但什么也没有说,很快纵马向前。
两支队伍擦肩而过。
戈洛莉亚永远也忘不了那一瞬间马格努斯的样子。他的眼里噙满泪水,而被泪水放大的神情,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