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在人头未填满的缝隙中跳动，时而刺眼，时而躲藏。我眯着眼环顾四周，嘈杂的人声无处不在，想要找个出口却只有头顶的天空向我敞开，可突然又天旋地转起来，只能无力躺下，面朝蓝天。
天很蓝，没有任何杂质，一缕云都不抹着，更不用说有什么活物。
在我躺下时，人群哄的一声扩大了一小圈，继而人影无声地试探着向我靠拢，他们又回到靠近我的位置，我的世界还是只有那片天空。睁眼望着蓝天，突然视野里出现了一个漆黑的人影并传出话来：“老人家，您没事吧？”
我慢慢坐起才看清说话的人，他看起来像是这群人的领导，话音落下，周围的目光都期待着一个回答。我摇摇头，依旧坐在地上。
“这老头从哪儿来的？”人群里一个声音传来。
“是啊……是啊……他怎么可能到我们村里来，村长快问问他。”人群里传来更多的声音，继而转变成一团解不开的喧闹。
这才意识到刚才和我说话的还真是领导：这里的村长。听他咳嗽了两声，人群又安静下来，那种期待的目光又将我牢牢围住。
“老人家，您从哪儿来的？”村长问。
我摇摇头，表示也不知自己从何处来。摇头时瞥见了太阳，我记得自己一直背对着太阳前进的，于是抬起手指向太阳的方向。
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人群很快出现了一个缺口，一眼望去，一江海水静静躺在远处，远处是海水和高山。
我猛然记起自己是在一艘小船上休息时睡着了，迷糊间感觉有风在吹着船缓缓前行，醒来就在岸边，上岸没走几步就被人群给围住了。使劲在心里计算着时间，怎么也算不出我究竟睡了多久，又在水上漂了多远。
“不可能，那是条死路。”人群里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还没等声音消失，周围又哄闹起来，都是同样的附和声，夹杂着侥幸的疑惑，甚至还有哭喊声。
“真的，你看那船还……”我指着前方，却未发现任何船只，前方只有水和山，水面空荡荡的，哪有什么船只。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脑袋了，我清楚记得自己是从船上踏上岸的，为何船不见了呢？
起身来到岸边，我一直在水面搜索着随我被风吹来的小船，充耳不闻任何问话，不一会儿人群就散了，只有微风从远处的水面吹来，隐约闻到一股木头腐烂的粘稠和夹杂着的鱼腥味。
找了许久，确实没见任何船只，我开始怀疑自己又产生错觉，可刚才又都是些什么人呢？我急忙回头，身后只有一位小男孩站在那儿揉着衣角，眼里带着冷漠，还有恨意。心里一惊，因这孩子眼里尖锐的目光，不禁害怕自己的到来伤害了他。
“那有船的，被他们吃了，你看那儿还有一块木板。”男孩走近我，指着水面一截红色漂浮物，像是一座木刻佛像，我记得在船上见过它，当时还想着谁的巧手能刻出这般精致的佛像呢！
男孩并没有对我表示任何敌意，我想他眼里的仇恨肯定不是为我，而是为眼前的这一片海，我见他望着水面时紧紧握着的双拳才发现了自己的无辜。
男孩陪我在水边站到天黑，在凉风吹来时，他将我带回家中。
男孩叫笛，他说爹喜欢吹笛子，所以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笛的家是木头搭建的房子，有两个房间，但只有他一人住着，家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看起来冷冷清清，像是在等待谁的归来。
从笛带我回家到晚饭过后，他没开口说一句话。当月亮和云追逐着嬉闹时，耳边传来悠扬的笛声。走到屋外，是笛坐在门口吹笛子，笛子被月光照得晶莹剔透，像是有荧光在上面流动。笛声戛然而止，笛手中的笛子变成普通的样子，没有丝毫亮光。
我和笛并排坐着，两人都抬头望着月亮在云间躲藏。笛脸上有闪闪星光在我余光里划过，他抬手用袖子往脸上抹了一把。
“这是爹送我的笛子，也是爹教我吹笛子的，可他和娘再也不能听到我吹笛子了。”笛说。
“爹娘去哪儿了？”我问。
“和那艘船一样都被他们吃了。”
“他们？”
“我知道你是乘船到村里，我相信你说的。”
在沉默长达半个时辰或许更久之后，笛告诉了我“他们”的身份。
这里是一个叫垄霞村的地方，四周围绕着悬崖峭壁，唯一的缺口就是那条江，江是连着大海的，那是村民捕渔为生的地方。本是一处世外桃源，村民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一年前的夏天，一场暴风雨过后，一切都改变了。那场暴风雨异常猛烈，大风刮了两天三夜，直到太阳升起，村民兴奋地纷纷跑到江里游泳、打渔。
就在村民欢乐嬉闹时，江里出现了一红一黑的两条大鱼，大鱼有着巨大的嘴、猩红的舌头，没有牙齿。村民没见过此等怪鱼，纷纷逃离上岸，最后离开水面的胖子被红色的大鱼咬去了一条腿。当鲜血染红江面时，人们都呆立岸上惊恐地望着江面还有痛苦嚎叫的胖子。不到半个时辰，胖子因为失血过多死了。
两条大鱼在第一次露面后的一个月内都没出现，村里三位大汉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最后一去无回，原来大鱼一直在江里，就等着吃人。
村民再次见到大鱼时，他们的大嘴里已经长出了两排锋利的獠牙，更显得狰狞可怖。这一年里，陆续有人被水中的大鱼夺去性命，尔后再无人敢靠近那片江水，村里的人们再没有踏足水里或水面。
“那两条大鱼就是你说的‘他们’？”我问笛。
“恩。他们是吃人的怪物，爹娘就是被他们吃了的。”笛说。
“怎么会……？”
“就在去年我生日那天，家中已经没有粮食了，爹娘就想出海打些鱼给我吃，就那么一去再也没回家了。都是我的错，那天爹问我生日想吃什么，我说想吃鱼。爹娘才会去的，哇……”笛说完开始大哭。
我拍着笛的背，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笛带着抽泣断断续续说了一个晚上，我才明白笛爹娘葬身鱼腹的缘由：那时已经是大鱼出现在江里的半年后，村民已经观察了他们很久，发现只有在江面平静时，大鱼才有可能出现；要是江面有些浪，大鱼就会藏到海底。当然水里有人时，大鱼肯定会出现，这也是他们为我的安全到来而感到惊恐的缘由。
笛生日那天有大风，风推着海浪拍打石岸，笛的爹娘想着孩子生日想要吃鱼，就商量在江边撒网看是否能捕些鱼，他们也怕江里的怪物，又想今日大风江水不平静，大鱼也已数月未出水面，想来肯定安全，两个便带着渔网前去捕鱼。他们将自家的渔船栓到岸边，踩在船上撒网，不料那日狂风大作，将船刮到了江中。没多久大鱼就出现了，“他们”搅动海水，加之狂风，夫妻两人皆被晃到水中，一鱼一口吃一人，很快就潜入水底。
那天笛跑到江边时，只看见他们家的渔船被风吹得越来越远，而他的爹娘再也没有上岸，笛说我就是乘着他们家的渔船来到垄霞村的。
“你怎么知道我乘的船就是你们家的？”我问笛。
“那天我说江面上飘着一块红色的木块，那是我爹雕刻的佛像，爹说佛像能保平安，一直放在船上。”笛说。
“大鱼出现后，村里再没人出海了吗？”我问。
“没人敢出海。你是第一个外来人，大鱼没出现以前，也没有人来村里的。”笛说。
“为什么我没遇见大鱼。”我很疑惑。
“所以我想你应该可以帮我报仇，帮村里解决那两个大麻烦。”笛说着便在我身前跪下。此时太阳刚跃出海面，村里一片红光，像是笼罩在一片霞光中，我答应了笛。其实我并不知道是否能解决这个麻烦，只是不想让一个孩子失望。
要想解决大鱼的麻烦，必须知道大鱼是怎么来的。如果见到那两条大鱼，或许我能看到他们的来龙去脉。于是我和笛每天都到江边守着，有风、有浪、有水，就是不见大鱼出现。
笛告诉我一个秘密，他时常半夜跑来江边哭泣，也一直在观察着两条大鱼，他发现每当月圆之时，两条大鱼在午夜时分都会浮出海面。笛连续观察数月，才发现了大鱼出没的规律，大鱼出现都会发出沉闷的声音，仔细听能分辨出那是一个男人痛苦的喘息声，仿佛地狱传来的呼喊，痛苦又绝望。有几次听到大鱼发出的声音，笛都想跳进江里，幸好临近江边时，月光将他惊醒才得以幸免。
月儿终于悄悄补满了缺口，午夜时分，我和笛紧张地躲在岸边等待大鱼的出现。这夜，江面异常的平静，水里的月亮没有丝毫变形，夜越深越凉，直到月亮消失在天空和水面，两条大鱼都没显露踪影。看到新生的太阳时，笛用哭腔一再强调自己没有说谎。我当然相信他，没有理由。可他没有接受我的信任，一再呢喃着对自己的怀疑和肯定，直到瘫倒在我怀里。
笛染了风寒，在家修养了半个多月，在我照料下，他又能吹笛子了。
过几日又是月圆之夜，我们再去迎接“他们”吧。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笛正坐在门槛上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我，直到他脸上出现少有的笑容，他才收回眼里的感动。
又是一个夜晚，月亮展露出全部的身体，发着洁白又柔软的光。这夜有微风，风从远方带来阵阵凉意，我和笛越挨越紧。在我们被月光照得昏昏欲睡时，一阵凄凉的喘息声从江面传来，有一股莫名的悲伤从我心底窜出，瞬间占据整个身体，我不受控制的流着泪。
笛紧张地推我，示意我江面的动静，那是两条巨大的怪鱼在水中翻腾，那股喘息声正是从大鱼的身体里传来。忽而我觉得那是两个声音，仔细一听又觉得就一个声音，我想应该是两条大鱼发出了同样频率的喘息声吧。
月光下，水中那一红一黑两道身影纠缠着，我看见了一个面色俊朗的男人出现在眼前，他在用力地向我嘶吼，但没有声音从他嘴里发出，随即又痛苦的潜入大鱼所在的水中。我看出了男人的痛苦和绝望，此时的大鱼正静静地停在原地，沐浴在月光里，身上的鱼鳞闪闪发光，像是在吸收着月光。我看得眼花缭乱，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一个男人捧着鱼缸走在路上，鱼缸中有一红一黑两只漂亮的小鱼。看得出男人很兴奋，他小心翼翼地往家的方向前进，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生怕摔了手中的宝贝。我认出了男人——那个无声的咆哮者。
男人打开金色大门，一位仆人打扮的女人迎面走来。
“滚开！”男人吼道。
女人识趣的走远，似乎早已习惯了主人的坏脾气，女人拿起一大包鱼食在屋里四处转悠着，房子里无数的鱼缸和鱼儿都被她照料得精神抖擞。
男人看向手中的鱼儿时已恢复笑容，那是父亲对孩子宠爱的笑容，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沉沦。
两只鱼儿被男人带回家后就一直由男人照顾着起居饮食，仆人知道那是主人从一位异域商人那花大价钱买来的两只宝贝，那等宝贝还轮不到她来伺候，但在她眼里，那两只鱼并没有什么特殊，只是他们口味比较特别：食肉！这让她有些厌恶那两只拇指大的小怪物，就如同反感主人房间那些紫色花的味道一般，她不明白为什么主人总偏爱那些奇怪的东西。
一个月后那两只被主人宝贝的鱼儿已经长成拳头大小，他们看起来确实很精美，全身鳞片油光发亮，男人已经让仆人买来更大的鱼缸。两只鱼在仙境般的水里怡然自得，男人除去每天少的可怜的睡眠，几乎整天都在鱼缸前欣赏一红一黑两只鱼的泳姿。它们游着，他笑着。
男人怕他的宝贝太孤单，将房间里的其他鱼放进大鱼缸作为陪伴，可陪伴们全沦为食物。男人并不心疼以前掏空心思所宠爱的那些生命，在看见两只宝贝在吃完那些生命后越长越大、越来越有活力。男人开始愈发的爱着他们，并为他们建造了一个泳池般大小的鱼缸，还为他们带来更多的同类——食物。
两只大鱼不久都已长成两个男人的体积，男人依旧爱他们，像爱着自己的孩子，哪有父母会因为自己的儿女食欲好而嫌弃的呢。
那日阳光明媚，从漫天的朝霞到午后的清脆，男人一直对着他的宝贝发笑，阳光把那笑照得清晰可怜，像是丢了魂的人在痴笑。傍晚时，天空干净的像刚擦洗过的玻璃，男人忍不住想要拥抱他的“孩子”，他成功下水拥抱了他们。在天空传来雷声时，男人已经被两个“孩子”分食进肚。没有惨叫声，只有不断传来的雷声和翻滚的云。女佣人出现在主人时常站着发笑的位置时，她见到一潭血水，伴着雷声和自己尖叫声倒地不起。那夜下了一场暴雨，山洪爆发冲垮了山脚下男人的豪宅，那两只吃人的怪物被冲进海里，他们游向垄霞村的出口，从此在那吃起人来。
这时我又听到那慎人的喘息声，仔细一听，我听出是一个男人无穷的怨气，就是那怨气让两只鱼长出了锋利的牙齿。
笛望着入神的我有些不知所措，他说我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在我听到笛的声音时，月亮已经消失，太阳即将上岗。那水里的鱼也随着月亮消失了，只有我脑中那挥之不去的喘息声。
“我们回去吧！”我叫上笛一同回家，一路上笛都在听我讲述两只怪鱼的来历，他听得凝神屏气，全身冒着激动的热血。我解释说并不知道怎么解决笛的那两个“大仇人”，笛的热血才慢慢退去，最后又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或许你多看看他们就能看出办法了！”笛像是发现了宝藏一般，充满希望地看着我，我还是点头满足了这个孩子的希望。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和笛的夜晚都在江边度过，风雨无阻。两只鱼像是故意避开我们一般从未现身。
一次江边夜宿的深夜，我突然回想起那个男人房间里种着许多的紫色花朵，男人闻那些花时的神情和看着两个“孩子”的样子一模一样，都是发自内心的陶醉和享受。
我立刻将紫色花的形状告诉笛，他说那是紫魂花，一种只长在墓地的花，夜晚时分会散发一种香味，传说那香味能滋养灵魂。这种花被摘下后就会瞬间枯萎，我和笛只能到山中的墓地去挖几株种在江边。我想已经有办法可以试着对付两只大鱼了。
村民看到我们将这种诡异的花移植到江边都来阻扰，笛出面解释说明晚是月圆之夜，是他父母的祭日，他想用这些花祭拜父母，这才平息了村民的怒火。
我们种下的紫魂花在当天夜晚并未盛开，可能是此处没有墓地的缘故！我们一直守着那些花到第二天的月圆之时，在月光的安抚下，紫魂花慢慢盛开，同时水中也传来急促的喘息，伴着可怖的声音，一红一黑两条身影也浮出水面向我们游来。
看着两个巨大的身影冲来，我和笛本能地往后退，直到两条大鱼撞向岸边，海浪退去后，两条鱼搁浅了，他们并没有任务动作，像是死了。
我正想靠近看个究竟时，被笛拉住，我抬头看见一个男人趴在地上陶醉得闻着地上盛开的紫魂花，直到月亮被乌云久久藏在身后，紫魂花渐渐枯萎，两条大鱼的尸体却发着光，将黑夜照得透亮。当紫魂花完全枯萎时，我听到一声叹息，那是一种解脱和顿悟的口气，男人消失了。
天微微亮，一直踩在两大鱼尸体上的笛叫来了全村的村民，大家像是看到了难以想象的奇景般，兴奋得前来围观，就像当时我被围观的情形。
最后两只大鱼被村民分食干净，在村长的分配下，家家户户都尝到了怪物的肉，个个大快人心。
笛送我离开垄霞村时，送了我一束白发，他说是从我睡的床上收集来的，原来这几天有掉落了如此多的白发，我把他留给了笛做纪念。
当我和船离开笛的视线时，我看见水中有一簇卵，里面有红色和黑色的线，那些细线在水中缓缓蠕动，不一会儿就沉到水底不见了，而我沉沉睡去。
我醒来时，又看见了那个能伪装双头怪物的乞丐，他要带我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