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一夜白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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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时间催着万物改变,唯有记忆里的动人微笑永远停留在树梢,树上的人儿如今在何方,可知你一直住在他人心上!他人又在何方,时时细数美丽的梦!

为一个美丽的梦,人会发痴、发疯;为一个美丽的梦,人会忘我、忘情;为一个美丽的梦,人会无知、无方。

男人怀着一个美丽的梦,他用锄头奋力寻着那颗梦的种子——一颗大树的种子,他发痴、忘我、无方,只为心中那抹暖阳下的微笑。

望着不停挥动锄头的男人,我走进他的梦里。当我看清他的梦时,心中满是喜悦,原来他是快乐的。

那年他八岁,是个不合群的小男孩,他怕生怕人群,常常独自玩耍,自娱自乐,虽是一个人,笑声却常伴他左右。

离家不远的野外有一颗大树,小男孩发现那是一座宝藏,春夏秋冬,他总能在这颗树上找到乐趣。

春天的花儿,夏季的凉爽,秋天的果实,冬日的白雪,都是他的宝藏。

八岁那年夏天,小男孩正在树下乘凉自语,他模仿村里的说书人给自己讲故事,他将手中的树枝当做武器比划着,打斗正激烈时,突然传来一阵鸟儿的尖叫。

“吱吱……吱吱……”他停下动作,歪头安静细听。

声音是从树后传来,男孩悄悄绕到树后方,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只白色的鸟儿,鸟儿正使劲扑腾翅膀慌乱鸣叫,像是在求救,白色的翅膀已被鲜血染红。

下一刻,男孩发现了鸟儿的“敌人”,那是一条正准备向猎物进攻的花蛇。

未曾多想,勇敢的男孩下意识就用手中的树枝将“猎人”吓跑,救下生命垂危的白色鸟。

受伤的白鸟在男孩的悉心照顾下,日渐恢复活力,快乐的精灵很快便能活蹦乱跳。不久后,鸟儿飞回树上的窝,消失在高空厚实的绿叶里,男孩再没见过她。

那是一颗参天大树,男孩不灵活的腿脚无法爬上去寻找白色鸟,他时常在树下思念鸟儿,而鸟儿连一声叫唤都未响起。

“也许是秋天来了,她已去远方过冬。”男孩想。

一个人的世界或许只能是一个人,容不下别人,也容留不下一只鸟儿。

男孩依旧在树下独自玩耍,从小不灵便的双脚让他自卑,孩子们单纯的嘲笑让他委屈,他喜欢躲在自己寂静的世界里,因为他能感到安心,感到“一个人”的安全感。

男孩将那颗大树想作自己的依靠,说书人曾说老树能成精,还会化成一位老人四处行走。他多么想见见这位一直沉默的树老人,大树只有树的形状,何来成人之法。

冬去春来,冬雪被一场春雨淋得无影无踪,万物欢喜着成长,大树的世界又热闹起来,鸟鸣不断,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多么恬静的好时光。

春雨过后,阳光明媚的早晨,男孩一如既往的前往大树下静赏春光,独自玩耍。他心中一直有个期待:再看看那只白色的鸟儿,看她是否安好。

嫩绿的树叶沐浴在春光里,浓密的枝叶里有鸟鸣声声悦耳,男孩偏头细细聆听,想用耳朵网住久违的声音,可听到的却都是陌生来客的呼喊。

听不出思念,男孩开始对着大树观望,眼神在枝叶间搜索徘徊,那道白色的身影从未在其中跳跃,偶尔有晃眼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溜出随风跳动,这让他时而惊喜,时而失望,活泼的阳光总让他误解。

春风吹人暖,有关大树的一切也随之暖和起来。男孩已忘记转悠眼睛寻找目标,他又在细细聆听周边的声音。

“咯咯……”

一声银铃般的笑声传进男孩的耳朵,是哪个清脆可人的女孩发出的声音?

还来不及分辨声音的来源,就看见大树后走出一位小姑娘,一身白裙,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正望着男孩发笑。

“咯咯……”又是一声暖心的笑声,男孩也笑了,他保持出神的双眸望着大树下的小姑娘。

男孩无动于衷,小姑娘却翻身上了树,动作灵巧活泼,活像一只雀跃的鸟儿。

小姑娘一直对着男孩发笑,也不开口说话,边笑边往树上爬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浓密的枝叶间,男孩才回过神来,可女孩再没出现,人影和声音都无踪无声。

短短一次相遇,男孩忽觉是幻象,他从未见过如天使般清丽的小姑娘,她虽远走了,却在他心里留下无数回忆的种子。

每一次的别离都是重逢的开始,他日若相逢,还否有最美的笑。

男孩在树下站到天黑也不曾再见女孩,晚饭时分,母亲将他牵回了家。那天晚上,男孩做了一夜的梦。

梦中有一颗树正在慢慢成长,直到长成参天大树,白天所见的女孩正在树上唱歌,男孩在树下听。女孩唱了一整晚,男孩听了一整晚,两人都笑了很久很久。

后来,男孩又梦见和女孩顺着大树爬到天空之上,望着朵朵白云,男孩沉睡在云朵里,女孩依旧在他身旁唱歌,歌声响彻心灵。

心中有所幻象,梦就不会离开,无论好梦噩梦,都是心中的故事。

有关小女孩的梦一直跟随着男孩,不停重复,不停歌唱。

与无数次相遇的梦境相反,男孩再没见到现实中的那位女孩,不论他伫立树下多少个日子。

岁月虽不语,但却催人老。

男孩长成了男人,到了成家的年纪。家人急着为他相中了一位美丽的女子,在家人的安排下,他很快就和未曾谋面的女子完婚。

男人的妻子是无人不夸的大美人,要不是因为带着“哑巴”这个标签,她也不可能嫁给腿脚不灵便的“残疾”的他。两人算是同病相怜,都被命运关上了一扇窗,但命运为他们打开的另一扇窗又是什么呢?两人都还未发现,或许他们已经发现了另一扇窗里的风景。

男人娶妻后,和妻子百般恩爱,他格外珍惜这份属于她的寄托。

一年后,妻子就为男人生下一大胖小子,全家人都喜出望外,都夸女人是家中的福星。

两个相爱的人是否会永远爱下去,如果思想叛变了,身体是否会脱轨?

结婚以来,男人深刻沦陷在同床异梦的自责里,但他控制不了梦境,梦里的女孩总是出现在他沉沉的睡梦中。

在自责和幻想中,男人心中越来越急迫想要再次遇见那个梦中的小女孩,想要向她问个明白,她究竟是谁,为何十多年来一直躲在他梦中,也仿佛还躲在他现实的生活里。

人在成长,树也在老去,那颗给他依靠的大树早在数年前的一场台风中倒下,那时男孩还为此难过了许久,他为心中倒塌的依靠哭泣,更为见不着那白衣小天使而哭泣。

大树倒下后,人们在那小山头种下更多的树。男人结婚时,那里已长成一片森林。

男人被心中的纠缠搅得疯疯癫癫,整日囔着要爬到树上,但无力的双腿让他永远无法爬上任何一颗树。

要想平复心中的骚动,必须找到缘由。家人找不出男人心中的缘由,只能给他喝下一碗又一碗的汤药。

日复一日,在汤药的作用下,男人渐失心智,行为也愈发怪异。

男人开始整日拿着锄头到林中挖一个又一个的土坑,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能阻止,他总是那么固执,固执到疯狂,家人也就任他疯去了。

锄头和泥土碰撞的声音依旧沉闷得响着,男人不知疲倦,他心中却是明白的,他在寻找一颗种子,一颗能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

我正想象一颗种子的模样,并未注意身后走来的小伙子,他手提竹篮,篮中隐约可见一些饭菜。

“吃饭了!”小伙子放下竹篮,对着挖坑的男人喊到,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饭菜的香味淡淡散开,男人停下锄头,拿出篮中的饭菜大口急切地扒着,像是多天未进食后的狼吞虎咽。

男人快速吃完饭菜,又投入到挖掘中。

半个时辰后,送饭的小伙子又回来了。他来到男人身旁,拿起少了饭菜的竹篮,起身准备离开时望了我一眼,欲迈出的脚步顿住,双脚转了个弯朝我走来。

“我叫树儿,就是周围这些‘树’,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前面那人就是我父亲。”叫树儿的男孩走到我身旁悄声说到。

“你知道,他在挖什么?”我问。

“我只知道他疯了。”树儿说。

“他在寻找一颗种子。”我说。

“你……你怎么知道,母亲临终前突然开口,她说父亲在寻找一颗种子,让我好好照顾父亲,我以为她也疯了。”树儿说。

在和树儿的对话中,我才知晓他的母亲因劳累过度已过世。

树儿的母亲是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也是个伟大的母亲。父亲出现精神问题后,母亲并未责怪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同时负担起家中所有农活和家务,最后身体柔弱的她因劳累而亡。

“母亲死的时候,他还在这里不停挥着锄头,没有一点难过,也没有一点反应,可能他已经忘了母亲,也忘了他自己。他可真残忍,要不是母亲临终嘱托我照顾他,我早就离开了,我好恨这个男人,他不配做一个父亲,更不配做一个丈夫。”树儿说到母亲劳累而亡时激动地陈述到。

在树儿的声音不断冒出后,空气似乎也带着怒气,变得有些压抑。

“老先生,你……有办法帮助他,对不对?”树儿试探着问,他在内心挣扎许久还是说出了不愿提起的心声。

我从树儿的语气里能听到对父亲的关心,他虽恨父亲,但毕竟那是他的亲生父亲,血浓于水的亲情永远无法割断。

还能感觉到树儿在向我求救,他似乎对我很有信心,但这次我却摇头了。

“为什么,你没办法,可……”树儿问。

“你父亲已命不久矣,不出十天,他将命丧于此。”说出所预见的结局,我只能一声叹息。

树儿无声地流着眼泪,带着模糊的视野跑开了,男人依旧未停下动作。

此后树儿再没和我说过话,他依旧每日为父亲送饭,从他的眼神可解析出怜悯和怨恨的感情,还有心中的痛,痛自己的无能为力,痛父亲的痴傻成疯,也痛母亲的劳累一生。

离我预期男人的死亡已过了八天,第九天早晨,男人终于停下手中的锄头,他望着初生的太阳,眼里满是喜悦的红光。

渐渐的,那颗温柔的火球不再让人用目光直视,男人也不再拥有目光,他倒下了,就倒在他最后挖的一个坑里。

阳光里,声声鸟鸣传来,似哭泣,似呼唤,似悲戚。继而我瞥见一抹白色的倩影从头顶划过,是一只白色的鸟儿,她急切地落在男人的心口,我看见她时,她正不停啄着男人的衣服。

鸟儿白色的羽翼在阳光下泛起淡淡的柔光,那光犹如浓烈的日光,刺痛双眼。

等到眼睛的痛感慢慢消失,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别害怕,我是树儿的母亲,那个男人是我的丈夫,我能看出老先生你与众不同,我才可以和你交流,也请老先生帮个忙。”温柔的声音说到。

“将我们的故事告诉树儿,让他不要怨恨父亲,我们都爱着他。”声音继续说到。

女人的声音消失了,我看见出现在男人梦中的年轻少女出现在一颗大树上,她是一只白色的鸟儿所化,她正对着大树自言自语。

“树伯,那个男孩救了我,我要报答她,你可以帮我变成人类吗?”女孩说到。

“树伯,我知道您老人家肯定有办法……”女孩停顿许久,像是在思考。

“只要能变成人,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我要报答那个男孩,我要做他的妻子,照顾他一辈子……您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女孩的声音一直都很悦耳动听,听她说话就像听一曲美妙的音乐,让人清爽舒适。

风吹树叶的声响为女孩的“歌声”伴奏,可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的自言自语。

风一直在吹,吹醒了沉睡的春意。

“如果你愿意舍弃所拥有的一副好嗓子,我可以帮你变成人类。”一个沉闷而苍老的声音响起,女孩并没感到意外,反而觉得异常兴奋。

“我愿意。”这是女孩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话她便失去了声音,变成了一个哑巴,也成了人类。

“但是你要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他你的身份,你只是一只小小的雀妖,虽然我将你化成人类,一旦身份泄露,你将退化成一只没有意识的山雀,那时也是他的末日。牢记在心,你走吧!去寻找与他相遇的时机。”沉闷的声音说到。

人音消逝时,一个女孩在树下郑重的点头,而后转身离开了大树。

女孩离开时,似乎有一声轻叹响起,不知是风声还是树声。

十年后,美丽的哑女被养父母以一锭金子的价格许配给一位瘸腿少爷。两人的残缺让他们成为“绝配”,每个人都羡慕亦或是同情这一对缺了翅膀的鸳鸯。

婚后的女人实现了“报恩”的诺言,她尽力照顾男人的一切,她永远记得那树下救他的男孩,而她还能在他怀里,这是何等幸福。

幸福的日子总过得流畅顺意,把时间都顺得短了许多。

某一天开始,男人变得行为异常,不再有温柔,不再有呵护,不再有关心。女人也明白,他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也明白那个远离的男人正在靠近另一个女人。

男人对梦中女孩的思念已经占据整个心灵,而她只能照顾他,让他不被生活欺压。她不能言,只能把苦闷憋在心里。

女人为整个家日夜忙碌,照顾孩子又要照顾痴傻的男人,厚重的负担终于将她压垮,看着长成初见时丈夫模样的儿子,她放弃了苦苦支撑的身体。就要断气时,她突然能发生声音了,她对儿子说了最后一句话便停止了呼吸。

“啊……”我听见画面中树儿的哭喊,于是被拉回现实。

树儿此时正站在我身旁,没有撕心裂肺的叫喊。他很安静,安静得痛心疾首,双眼被阳光照得睁不开,只有闪着光的眼泪,还有在泪水里躺着的父亲。

那只白色的鸟儿还停留在男人的胸口,阳光愈发毒辣,鸟儿的身体慢慢被融化。

树儿在父亲身前站到日落西山,昏黄的阳光将男人的身体照得死气沉沉,树儿再次平静得止住了眼泪,又平静的将父亲埋葬,就埋在父亲亲手挖的土坑里。

等到太阳消失,星星冒出身影时,我已将一只白色鸟儿和一个坡脚少年的故事说完。我看见树儿的脸上也出现了点点星光,比夜空中的星子美丽夺目。

在美丽的星光里,树儿原谅了父亲生前所有的痴傻,放下了对父亲的怨恨,他的心里只剩思念,还有被遗弃的孤单。

一整夜,树儿都跪在父亲墓前,眼泪已将膝下的黄土浸湿。

无限轮回的太阳又走到天边,潮湿的泥土很快变干,不知方向的风吹来,把空气搅得迷迷蒙蒙。

灰蒙的空气中,一位白衣少女牵着坡脚的少年的手,两个小小的身影欢笑着消失在远方。

阳光不停唤醒大地,周围的世界开始充满活力,突然一场雨落下来,空气瞬间变得清新,树儿继续跪着。

雨停了,阳光又跑出来安抚人心,为了弥补短时的离岗,它的光温柔了许多。

环顾四周,我发现森林里出现无数个积满水的土坑,坑中的雨水清澈见底,泥土丝毫未渗透进雨水。

清澈的水中,有许多灵巧的鱼儿游动,五颜六色的小东西在水中畅游。又过了许久,水中的鱼儿钻入泥底,消失了,土坑里的水也无影无踪。

耀眼的阳光下,那些曾盛着清水的土坑里长出一根根树枝,树枝越长越高,一会儿的功夫所有小树枝都长成了大树,大树继续长着,一直长着。

不知风里传来的是大树生长的脚步还是鸟儿在树间跳动的声响,我回头时,树儿已经离开了,也许他顺着新长的大树去寻找父亲梦里的天空,也许他已回家。

森林中所有的土坑在转眼间都被掩埋,埋着树儿父亲的地方也长出一颗大树,树旁还有一朵小白花,大树只伸长了一会就停止了成长,像是要守护那朵花一般紧紧将她围住。

微笑望着眼前的大树和花儿,我转身离开了。

穿越茂密的森林,眼前出现的还是森林,无边的树木紧挨着,直到我发现一面湖,湖面正闪着点点星光,水中还有动物的喘息声传出。

这时我感到一股力量逼着我靠近那面诡异的湖,身体被莫名的力量不停拉扯着,一直被拉进水中。

“噗通”一声,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