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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化

史载:檀王二十一年秋九月,峰子坐化于萦。

空汤的令人疑惑万端的话语在我心中响起,而就在同时,眼前的一切全都消逝了,包括远、革高、明暮,也包括绿草中的尸体、繁花下的污血。我的眼前一片昏濛,尽是灰蓝色的虚空。空汤的身影随着他的话语,逐渐在昏濛中显现出来。

“得见未来?难道这个未来是真实的吗?”我向他询问,“我又如何会有这般颠倒其宙的力量?”

空汤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屑:“原本以为你已开悟,故而能够颠倒其宙,但你竟然问出真实抑或虚幻这种话来。你真的开悟了吗?真实和虚幻,我让你得见的,和你自身得见的,难道真有分别吗?”

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不禁笑出声来,双手一拱,躬身说道:“仙人教训得是,确实并无分别。有真斯有假,有假乃有真,正如有无之际,并无先后,亦无生灭。但这正是我所难解之处——既然如此,大劫来否,又有什么分别呢?”

“本来就没有分别,”空汤目光中的不屑逐渐收敛了,他微微点头,“故而顺应即可,不必逆常而行。还记得吗,这正是我反对你寻找各方宝玉的缘由。”

“那么,究竟什么是常?”我继续询问,“天道是常,难道我由心而行就不是常吗?你不逆天道之常,却为何要如此孜孜不倦地来逆我之常呢?倘若天道是常,而我行不是常,自会为常所灭,你又何必费心费力呢?你既然顺常而行,又是什么动力驱使你来指引我的道路呢?”

空汤听闻此言,双眉突然倒竖起来,怒喝道:“这是诡辩……”

“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不自觉地直起了腰肢,“当我的人生与彭刚的人生相连的时候,你说我能逆转其宙,德比至人,但当我执著要寻找四方宝玉之时,你又对蒙沌说:‘他一个下愚懂得什么?’我在你的眼中,究竟是何种存在?是能通大道的根苗呢,是值得指引的小子呢,还是可资利用的下愚呢?”

空汤更为暴怒,由此便可得见,他口中所谓顺常而行,一切自有定数无可改变全是瞎话,否则又何必因一个下愚的执著或者是不敏而发怒?我不认为一个真正顺应自然的人……或者说仙人、上人,会无缘无故地插手下愚之事,忽荦如此,因为他疑惑,蒙沌如此,因为他想阻止大劫的发生。那么,空汤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在我和彭刚的人生中反复出现呢?

“是四方宝玉开启了你的智慧吗?”突然间,又一个身影在空汤身旁显现,那正是上人之王蒙沌,“但你比我所期望的,似乎想通得更多,也走得更远……”

说到这里,他也竖起了那高高的眉毛,脸上露出无尽的阴戾之色,厉声对我说道:“没有料到啊,忽荦所言竟然会变成现实,果然是你带来了大劫!你认为真实和虚幻没有分别吗?你觉得顺应自然便是至人吗?你已经越过了生死的界限,你即将成为魔啊!滚回去吧,大道非你所能窥知,你继续以下愚之身去体味何为真实,何为虚幻吧!”

眼前又是一阵恍惚,昏濛消散了,空汤和蒙沌也都不见其踪,我朝周围望望,这里是一片青绿的平原,不但没有黄沙,没有荒漠,甚至连通过它才来到的那座破朽的石宫也全无影踪。而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我看到有一座高山,山顶像被巨剑劈开一样,已被削平,我认得那座山,那正是仙山萦,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彻辅仍然不知所踪,但这对我已经根本不重要了,我收起了手持的铁剑,慢慢地向仙山萦走去。我觉得,自己所要寻找的旅程的终点就在萦的深处,萦虽然遥远,但只要这样走去,总有一日会走到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太阳落了又升,我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终于走到了萦的脚下。才抬起头来,向高处望去,突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呼啸而至,钉在我的脚边。

我没有吃惊,也不害怕,似乎这事本就在预料中似的。慢慢转过头去,只见山石后面露出两个丑陋的头颅,用人类的语言大声叫道:“你是谁,站着别动!”这竟然是两个犬人,从来生活在西南和中南地区的犬人,竟然会在极南的萦的附近出现,确实有些不大寻常。

他们叫我别动,我就站住不动。那两个犬人都端着木杆石矛,背着长弓,从山石后面跳出来。其中一个用石矛指着我的头:“放下兵器!”

我顺手把铁剑抛在脚下。另一个犬人拣起铁剑,在我脖子附近比划了一几下,却突然开口问道:“你……你不是郴国的大夫峰扬吗?”

我点点头:“正是峰扬,你怎么认识我?”

那犬人的敌意大为消退,收起铁剑,插在自己腰间,同时“嘿嘿”地笑:“你不记得了吗?两年前咱们在容邑附近见过面呀。多亏了你,我们才得到一千石谷子、五十头羊,度过了饥荒。”

想起来了,两年前,我出使渝国归来,走到旧容国境内的时候,曾经被一伙犬人劫持求赎。这伙犬人似乎都是从渝国逃亡出来的奴隶,我还隐约记得,他们的首领名叫剌哈黑,是“大锄头”的意思。他们不是要往东南方去吗,怎么来到了西南方?又怎么穿过大荒之野,竟然能够来到萦山附近?

我点点头,表示回想起了往事。两个犬人似乎颇为高兴,拉了我去见他们的首领。原来他们的首领还是那个剌哈黑,他竟然像对待恩人一样招待我——这些犬人还真是单纯。

我询问剌哈黑的遭遇,他皱皱眉头:“本来打算往东南方,渡过潼水,去寻找我们祖先的领地,可是为了躲避各国军队的追剿,结果越走越偏,竟然走到大荒之野附近来了——那是去年年底,我们遭到翰国军队的追杀,慌不择路,逃进了大荒之野,走了许多天,才来到这里……嗯,你问怎样从荒漠中走出来的?这个,我也不大清楚,迷迷糊糊的,好像做梦一样……”

剌哈黑他们如今居住在萦山脚下,暂时挖了一些山洞栖身。“这个地方很好,”剌哈黑笑着对我说,“有青草可以放羊,有一些像狼的野兽,可以猎取。我们打算在这里定居,不用多久,就会形成一个新的果勒的国家!”这家伙,似乎很有信心啊,不过确实,这里没有人类会驱逐他们,奴役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去赢得食物,这些犬人将会生活得比较幸福吧。

剌哈黑招待了我一顿晚餐,答应第二天就放我离开犬人聚居地,往萦山深处去。当日晚间,靠着熊熊的火堆,我们并排而眠。

才刚要睡着,剌哈黑突然问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似乎是祖先给我的启示……你是一名人类的士,也许会解梦吧。”

我随口道:“先说来听听。”

“我梦见一片广大的原野,原野上到处都是我们果勒,自己也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果勒的,”剌哈黑想了想,慢慢说道,“大家都和平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似乎已经在此生活了许多年。突然间,天上的星星像下雨一样从天空中倾泻到地面,大地也颤抖崩裂……死了很多果勒,非常多……然后,从流星的残骸中,出现了许多人类,他们一开始迷迷糊糊地像是没有意识,后来却逐渐聚拢在一起,拿起武器,开始屠杀果勒……”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而是祖先给你的启示?”

剌哈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就是知道,那是祖先的启示。”

我微微一笑,回答他说:“也许,你的祖先藉这个梦,告诉你果勒的历史。你们原本统治着这片大地,后来天崩地裂,劫难来到,从流星中生出人类,代果勒而统治世界……”

“真……真的是这样吗?”剌哈黑惊诧地问道。

我摇摇头:“不知道,这只是就你的梦而做的分析。”

“人类,人类来自流星?”剌哈黑问,“流星从何而来?”

我继续摇头:“谁知道……但这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算了,想不明白的事情,何必执着地要去想呢?”

很多事情想不明白,都只因为身处其中,难窥全豹,但当你抛开一切个人的生死荣辱,内心就会变得一片洞明,种种因果都会串联……不,经纬编织,成为一幅清晰的图画。剌哈黑想不明白的,我未必想不明白,只是此前并没有用心去想,此时也没有必要为他解惑——从来惑都因己而生,也须自己去解,即便我讲给他听,他也是听不懂的。

就如同仙人、上人们始终在引导我,而他们口中的那些大道理,我不经过自己的摸索、思考,也总是难得明白。如今我在真实与虚幻中,过去与未来中艰辛跋涉,早已非昔日之我,正如蒙沌所言“你比我所期望的,似乎想通得更多”——

大劫早就已经开始了,甚至在彭刚寻找四方宝玉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这大劫既是宇宙之劫,也是下愚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之劫,也是此世之劫,更是人类之劫。这个世界,或许本就是犬人……不,果勒的。表里因劫而乱,昨今因劫而成,阴阳因劫而合,于是,从死水也即阴阳分界另一端的有翼一族来到了这个世上。或许是阴阳的分别,或许是经过长年的变迁,他们变成了无翼的茹人,再说不定,如同剌哈黑梦中所见,茹人的一支又变成了我们人类……

这一切,都是因我在虚幻中所见而编织起来,至于我所见是真是假,所编织的是否准确,那又有什么分别呢?

至于我自己,我身中本就流淌着彭刚的血脉,血脉中关联四方宝玉的记忆因被雨璧之法术击中而得以苏醒。这一切,都是因我在真实中所经而编织起来,至于我经的是真是假,所编织的是否准确,那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本不愿去想的,或者不如说,并无可资思想的途径。直到忽荦、蒙沌、空汤往我内心中塞入了那么多难以得通的道理,进而我被迫在石宫中与元无达者辩论,将本就似是而非的道理装模作样地梳理出来,梳理的过程中,我开始得窥大道的门径。然而,想与不想,通与不通,又有什么分别呢?

有什么分别呢?然而蒙沌却说,我已走得更远,我已来到生死的边界,即将化身为魔……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是我所没有想通的,难道真实和虚幻,其实是有分别的吗……

翌日一早,我告别了剌哈黑和果勒们,一个人向萦的深处攀去。越往深走,就越能看到满地的灰土焦炭,裂石断树——这就是那场星雨所造成的结果吧。星雨所降,仙山崩塌,是否预示着正在经历中的大劫又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呢?

我不知道。

宇宙真是廓大无垠,知道得越多,求知的欲望也越强烈,而了解到自己的无知也就越深。我慢慢地向萦的深处走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劳累,就这样慢慢地走。这里和大荒之野不同,已经恢复昼夜的差别了,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会取出五方宝玉来看看,那寂寞如宙的黑色、宁谧若宇的白色、炽烈似烧的红色、恬淡如漫的青色,还有难以名状的黄色,种种奇异的光彩,能使我的心境变得极为平和。

虽然怎样也无法将五方宝玉合并为所谓的大化之珠,但我并不认为仙人和上人,甚至魔口中相关大劫的此物不存在——或许存在于真实之中,或许存在于虚幻之中。

经历劫难,萦的山顶已经崩塌了,如今的高度,据目测还不到五百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来到萦山目前的顶峰,四周看看,非常陌生,又似乎有些熟悉,这里不会是我当年居住过的地方吧?

慢慢坐下来,再次掏出五方宝玉,摆在面前。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一轮明月升上了天空。我又来到这个地方了,仿佛在看一卷简册,第一片上韦索要打个结,最后一片上韦索也要打个结,一首一尾,两个结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没有韦索,没有结,竹简就无法编缀成册,我的人生也无法连贯起来。

但是,似乎还有一些什么,还没有结束。我凝视着五方宝玉,凝视着那种种神秘的光芒,慢慢的,思绪回到了千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