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厘王六年夏六月,彭公鸩其母与浈远。
渝晏问了我许多话,但我却都没有回答,有些是不敢,有些是不愿,有些是不能。
看我仍旧不回答“是”或者“否”,渝晏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他又从案上拿起另外一卷竹简,慢慢打开来,同时问我:“你准备永远这样毫无名份地陪伴在郕长姬身边吗?她总归是要出嫁的,出嫁以后,她的家臣就变成了她丈夫的家臣,而你就被迫要离开了。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有外人跟在自己妻子身边的,哪怕这妻子是主君之女,得罪不起。”
渝晏所说的确很有道理,但我不会永远陪伴在郕燃身边的,我总是要回去的。一直不说话,似乎显得毫无礼貌,我于是小心地回答说:“等郕长姬得到一段美满的婚姻,终身有靠,我自然会离开……”
“真是个痴情的人,”渝晏再次笑了起来——但他的话使我很不舒服——手持竹简,目光却朝向我,问道,“那么,你可知道她心仪怎样的男子呢?或者说,你希望她嫁给怎样的男子呢?怎样才算婚姻美满,终身有靠?”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渝晏似乎把话题从我的身上,毫无痕迹地便转移到了郕燃的身上。他究竟是何居心,不会也看上郕燃了吧?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不能告诉他,身为人质的素公子昱是我选中的郕燃夫婿——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那很可能会使渝晏怒火中烧,对素昱不利。
渝晏望着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笑着说道:“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我颇中意郕长姬,想娶她为妻,因此先征询一下你的意见。”
“我……”我咽了一口唾沫,“据我所知,你们才见过一面,不是吗?”
“是的,但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中意的妻子,”渝晏点点头,“虽然才见过一面,我却感觉她再合适不过了。她和我一样,也具有奴人的血统,本身又是贵族之女,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是个相当坚强,甚至有些任性的女子。我喜欢这样的女子。”
真是奇怪的理由,但我无话可以反驳。渝晏并不知道我是郕燃的父亲——除了我自己以外,此世无人知晓——他所以和我谈这些,并非需要得到征得我的同意,我也根本无力反对。如今我们身处渝国,寄人篱下,不可能影响和改变渝国世子的决定。
其实从某方面来说,渝晏并非郕燃丈夫的不合适的人选。论相貌,他并不比素昱差,论心计和权力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把郕燃托付给他,或许要比托付给素昱更合适吧。但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我认定了素昱是女婿的当然人选,对渝晏的心意多少有些无法认同。
不知道该怎样表态才好,我微微苦笑,干脆以退为进:“倘若世子喜欢郕长姬,那就派人去向她求婚吧,她是无法拒绝的。”
“你认为她无法拒绝,而不是不愿拒绝?”渝晏微笑着问道,“这正是我找你来的原因——据我所知,她从前并没有订婚,那么,她心目中可有作为丈夫的合适的人选呢?”
我摇摇头:“外臣不知。”但我是真的不知道吗?还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想法,下意识地不愿意去触及?
“听说素君有意把郕长姬许配给自己的幼公子昱,”渝晏继续问道,“郕长姬是否允可?”
“不,”我再次摇头,“她似乎并没有出嫁的意思……”
“可她终究已经快过了出嫁的年龄啦,”渝晏抬头想了想,向我做个手势,“多谢,你可以离开了。”
我此刻的思绪极为混乱,但还好并没有忘记此来的真实意图,急忙问道:“有一件事,外臣想请教世子。”
渝晏点点头:“你说。”
“外臣……”我斟酌着语句,慢慢问道,“听闻元无宗门的达者深无终曾携其弟子来到渝国,然而……怎样也打听不到他们的消息……”
“你想听他讲道吗?”渝晏摇头笑笑,“他已经死了,再不可能教化世人了。”
我吓了一大跳:“死了?他何时……怎么死的?”
渝晏慢慢把手上拿的竹简放在几案上,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你在渝国也打听了很久吧,你是打听不出来的,因为没有人敢告诉你——深无终,是被我杀死的,我还秘密处决了他在渝国的所有弟子……”
我几乎从席子上跳了起来:“你……你杀死了他?!为什么……”
“是的,我杀死了他,让我告诉你为什么……”渝晏望着我的眼神似乎有些痛苦,“其实,我并没有处决他在渝国的所有弟子,留下了一个,那就是我自己,我从七岁起就跟随深无终学道……”
接下来的故事,我并不明白渝晏为什么要那样详尽地告诉我——直到四五天以后,这个谜底才终于揭开:
渝晏的母亲是一个奴人,她偶然被现在的渝君看上——那时还是渝世子——纳为侧室。渝君很喜欢这个娇小美丽的奴人女子,渝国在深无终及其弟子们的教化下,时论逐渐地不再歧视奴人,因此,当渝晏的父亲继位以后,仍将这女子封为侧夫人。此后不久,这位侧夫人便生下了渝晏。
对于渝晏的出生,渝君并不高兴,因为渝晏的奴人特征过于明显了。虽说渝人已经普遍不再歧视奴人,当时超过半数的奴隶也已经获得了解放——其中包括全部的人类奴隶和部分奴人奴隶——但鸿王所制定的流传了一千多年的礼法,其残余依然根深蒂固地埋藏在许多人内心深处。
因为喜爱某位侧夫人,因此想立她所生的儿子为世子,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立一个具有奴人血统的孩子为世子,就不太正常了,立一个奴人特征如此明显的孩子为世子,将来继承自己的君位,渝君当时还不敢去想。于是,他把渝晏送到深无终门下——一方面,是希望渝晏可以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炼气士,则自己未能给他世俗的权力,却可以用真理和知识去加以补偿;另外一方面,他也希望渝晏在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炼气士以后,可以解开他心中的烦恼和疑惑。
渝晏逐渐长大了,他绝顶聪明,知识渊博,成为深无终最喜爱的少年弟子。九年前,他的母亲去世了,去世前拉着渝晏的手说:“各国都在逐渐解放奴隶,但只有渝国解放了奴人。虽然渝国国力渐盛,但在数十家诸侯的围绕下,依然仿佛沧海中的一叶小舟……或许某一日,在别国的压力下,国君将会改变他的政策——尤其在我死了以后。只有一个办法能使在渝国的奴人永远不再成为奴隶,那就是——你成为世子,并在将来,成为渝国的国君,让渝国的国君世代都同样具有奴人的血统!”
真是一个智慧并且目光远大的奴人女子——这大概是渝君一直喜欢她,宠爱十余年不衰的原因吧。于是,牢记母亲遗言的渝晏就去找他的老师深无终,请他帮助劝说渝君,立自己为世子。
但是深无终却出乎意料地不肯答应。他对渝晏说:“在这个世界上,万物都来自于无,都是平等的,同时也都是有所区别的。奴人并不比人类愚昧,并不比人类低级,但渝终究是人类的邦国,天子治下的所有诸侯,都是人类的邦国,人类的君主又怎能掺杂奴人的血统呢?不要期望你所无法得到的东西,晏啊,跟着我继续学习吧,我也许会把达者的位置传给你呢。”
然而渝晏并不期望元无宗门达者的位置,并且他说:“没有奴人的国君支持,奴人真的可以成为达者吗?”在反复哀求深无终都没有结果后,他终于起了杀心。
“原来所谓万物平等,都只是一句空话而已,我想,是为了对抗素无始而捏造出来的空话吧,”渝晏这样对我说,“我对他的学说失望透了,我不相信一个言行不一的人真能领悟宇宙间的真理。某一日,我服侍他洗澡,就在浴桶里用匕首杀死了他。哈哈,一丝不挂并且毫无防备的达者其实并不难杀,他死的时候,脸上那种惊愕和痛苦的表情,其实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呢。”
说到这里,他淡淡地一笑:“不需要他的进言,我用别种方法,最终赢得了世子的位置,我提高奴人和混血儿的身份,做了许多深无终只在理论中提到却不敢实际去做的事情——他的弟子们,我也都秘密处决了,凡留在渝国的,一个都不剩下……”
又一条线索断掉了,我感觉自己走进了一条死巷,面前只有高高的围墙,找不到任何出路。必须回过头去吗?必须再前往沌山去寻找素无始吗?他这次可会告诉我回去的方法?他究竟要我明白一些什么?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客驿,钟宕凑上来问:“渝世子找你有何要事?”我这才猛然醒悟过来,要他领我去见郕燃。
说明了渝晏的心意:“或许他过几日便会派人来求婚的。”出乎意料的,郕燃并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一口回绝,却有些神情茫然地望着窗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我:“你看呢?我应该答应他吗?”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应该答应他,而是根本无法拒绝他……”
郕燃慢慢转过脸来,望着我:“那好吧,我就等他的使者前来……”
钟宕在旁边皱眉问道:“长姬准备答应他的求婚吗?”郕燃有些漠然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情有些沉重,但似乎又有种松了一口气的快感。告别了郕燃,我回到自己的寝室,躺在席子上辗转反侧,不想做任何事情,可是又偏偏睡不着。
翌日一整天,郕燃都没有离开她的寝室,我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我只是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望着盛开的茶花,思绪紊乱地思考着自己的前途。天快黑的时候,钟宕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出大事了!”
他往郕燃的寝室跑去,却被我站起身一把抓住了袖子:“慌慌张张的,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瞥我一眼,喘着气说道:“刚听到的消息,彭国的上卿浈远——也就是长姬的叔父——被彭君杀死了!”
我大吃一惊,一把揪住了钟宕的衣领:“你说什么?远……浈卿被杀了,他是怎么被杀的?!”
钟宕惊讶地望着我:“详……详细情况还不清楚,只听说彭公请浈卿宴饮,用鸩酒把他毒死了……奇怪的是,彭国的太夫人也在座,似乎也被毒死了……”
奇怪吗?我可一点都不奇怪。远和太夫人私通,还计划着废立彭公,这样危险的事情,只要出一点纰漏,他们两个就万劫不复。但没想到那天只看到背影的年轻的彭公竟然有抢先下手的魄力——他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孱弱,并且无助……
乍听到远的死讯,我还是晃了一晃,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这就是他必然的结局吗?这就是我那个可爱的小弟弟,为他的仇恨和杀戮所必然付出的代价吗?这就是假设大劫不再发生,我所能够看到的未来吗?这是多么混乱和令人厌恶的未来呀!
钟宕挣脱我的手,匆匆跑去禀告郕燃了。我慢慢地挪步,走回自己的寝室,这才全身无力地躺了下来。我憎恶这样的未来,我想要回去,可是我怎样才能够回去呢?
想到回去,我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郕燃的面庞——我似乎有点舍不得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女儿呢。
我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席子上,没有点灯,睁着双眼看整个屋子慢慢暗了下来,被黑夜逐渐吞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有火光亮起。
然后,我又听到了那样幽怨的轻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