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漠黯然道:“三年前,我路过苏州城外的小镇时,遇见了一息尚存的吴岸杨老先生。”“我爷爷?不可能。爷爷已经在那场大火中……”吴连雨不等萧绝漠说完,就使劲摇了摇头。
萧绝漠问道:“五年前,你亲眼见到你爷爷的遗体吗?”吴连雨原本完全不信,被这一问,呆了会,喃喃道:“我被救出没多久就晕了过去,醒来后爷爷和干爹都已下葬,因此……”说至此,吴连雨心中不禁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眼中已带疑惑,不由自主地望向何南荣。
萧绝漠冷哼一声,手上不觉加重了几分力道。何南荣说不出话,只想着怎么用两手拼命掰开扼住喉咙的手,对吴连雨的目光也就根本理会不到了。而此时在场众人都隐隐猜到什么,均默不作声。只有何足算望着女儿痛苦的神色,心如刀绞,却也不敢上前救人,唯恐二哥一怒之下伤了女儿。
萧绝漠望着被两排舍身烛闪动的火焰映照的吴连雨苍白的脸,长叹一声:“那天是三月三,吴岸杨老先生为草拟一篇琴文,就让管家洪伯睡在孙子外房,自己搬到书房睡。也正是因书房离起火的屋子远,吴老先生又睡得晚,火势还未蔓延到书房时便已惊醒。吴老先生忙慌张地跑去救孙子,却正见到火光中刚冲出房门的洪伯被从外赶来的一个中年汉子一掌打倒后丢进了大火中,此时一个妇人抱着自己孙子与那大汉说了什么后,那大汉便往墙头一翻而去,而那妇人却抱着自己孙子朝门外跑去,边跑边喊:‘救人啊!救火啊!’
吴老先生遭此大变,本被吓得愣在原地,但见那妇人抱着自己孙子跑走,虽惊魂未定,却顾不得其他,忙去追那妇人,不想还未到大门,就被那妇人发觉,胸口便受了她两掌,当时翻身就倒,那妇人还想再补上一脚,门口人影晃动,救火的邻里已赶来,她便忙抱着孩子跑了出去。
不知是情势匆忙还是因那妇人手中抱了个孩子,出手虽重却没要了吴老先生的命。吴老先生心知如被这两人知道自己未死必会再来加害,而孙子落入他们手中更不知会怎样,当时硬撑起一口气滚到墙角,趁众人都在救火之际,勉力挨到了外面。
吴老先生虽未死,却伤得很重,当时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昏晕过去,谁知醒来后才发现那妇人已匆匆葬了烧焦的几具尸体,便带着自己孙子不知所踪。”
萧绝漠叙述至此,想起三年前那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心中酸楚直冲脑际,定了定神才道:“吴老先生因怕被那两恶人知晓自己未死,便不敢再在本城出现,带着内伤一路行乞打探消息,凭着找到孙子的信念硬是艰难地苦苦撑了两年,却完全失了孙子的去向。我见到吴老先生时,他的五脏六腑早已坏死,身子骨已连刚出生的婴儿都不如……老先生临终前,拜托我帮他把吴家的印信交给孙子,今日总算不负老先生在天之灵。”
渡生亭大殿静得可怕,只有吴连雨的痛哭声分外响亮。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一场无妄之火的始终,而罪魁祸首竟是烛火堂主的女儿,每个人都望着何足算:何南荣人人得而诛之,何足算却是最有资格的人。
吴连雨扑过去死死攥住何南荣,恨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吴家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
原本一直在挣扎的何南荣面对吴连雨的狰狞面目,却忽然平静下来,开声道:“连雨,五年前是谁冲进火海救了你?这五年来我对你有一丝不好吗?是啊,我和吴家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真的有仇,我为什么不杀了你?”
吴连雨慢慢松开自己的手,脑中闪过这五年来何南荣待己如子,对自己照顾地无微不至,心中渐渐迷糊起来。何南荣又缓缓道:“爹,你相信萧二伯的一面之词而不相信女儿的为人?难道就不是萧二伯受人所骗而冤枉了女儿吗?”
何南荣这番话问得在情在理,很多人也和吴连雨一样有了疑惑,何足算眼中绝望的神色即刻不见,已是完全相信女儿的样子了。
萧绝漠心中大恸,刚刚在听到吴岸杨未死的消息时,何南荣的气血经脉的异常已经出卖了她,况且当时吴岸杨临终时所描述的妇人的确是何南荣,萧绝漠痛心的是温厚的四弟竟有个如斯恶毒的女儿,心中悲愤,手上力道陡重。
何南荣原以为这番话已迫得萧绝漠非放自己不可,不想他会突下重手,想大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脸上神色已害怕地扭曲。
何足算见此情景,跨出的步子硬生生顿住,惶急道:“二哥,南荣已经说了她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你别伤她,快放了她啊!”莫长叹也道:“二哥,有话好说。”
萧绝漠望向谷漠浑和莫君笑,苦笑道:“大哥、三弟,你们信不信我?”
谷漠浑神色凝重,脸上青筋暴起煞是骇人,郑重道:“老二,先把人关起来,把事情查清楚,别鲁莽。”萧绝漠心中升起一丝宽慰:“大哥脾气火爆,遇事却最能担当大局。”莫君笑急道:“二哥,复胜不是跑了吗,我们就是把江湖翻个底朝天也揪他出来……”听着莫君笑的话,萧绝漠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暖意:“我与三弟感情最好,也只有三弟毫无保留地信任他这个叫了几十年的二哥啊。”
萧绝漠看着眼前神色不一的众人,脑中心念电闪,还是摇了摇头,道:“吴老先生是我亲手葬的,萧绝漠一生做事,从没后悔过。”心念已定,手下再不容情。何南荣猛地睁大双眼,眼底满是不甘,头却耷拉下去。
何足算单手抱着女儿的尸体,老泪纵横,右手紧握成拳,狠狠击在青石板上,碎石乱溅。
萧绝漠淡淡道:“我杀一个该杀的人,你要为女儿报仇尽管动手。你不用手下留情,我也不会客气。”
何足算站起身,眼中已有杀意,喉头滚动却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萧绝漠。
渡生亭没有人见过一向温和的烛火堂主现在的样子,萧绝漠只觉那样的神情忽然将两人几十年的兄弟情烧成了灰烬,心中大恸,大声喊道:“谁也不要插手!”
“错烟步法”展开,人影闪动,萧绝漠已绕着何足算攻出了三十六掌。谷漠浑几个都已看出萧绝漠这三十六掌虽劲风凛凛,却掌掌虚至,哪里像他自己所说的“不会客气”。
何足算却只有满腔恨意,已完全看不到萧绝漠的兄弟情义,心中只有杀女之仇,对萧绝漠的攻势毫不在意,只是双手向天,整个身子快速旋转起来,犹如在平地刮起一阵旋风,化开了所有的掌力。而且带起的风圈越来越大,站在近旁功力稍浅的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仍觉劲风刮面,隐隐生疼。殿上烛纸均被刮散,一旦有碰触风圈的,即刻化为齑粉。
谷漠浑大吼一声:“老四,你疯了!”莫君笑、莫长叹同时喊:“四弟,住手!”“四哥,住手!”三人同时出手去拉快被卷进风圈的萧绝漠。
萧绝漠却双手借三人之力往前一跃,反将自己送进了风圈。三人嘶声大喊:“不要!”
当萧绝漠见何足算一上来就使出这招玉石俱焚的“烛火长明”时,心痛已极:“四弟真的要杀我,要与我同归于尽,同归于尽啊!”此时进了风圈,只觉全身骨骼如欲碎裂,皮肉如被撕扯开去,耳中隐约听到喊声,知道谷漠浑他们就要冲进来,心下一横,聚起毕生功力,在风圈中艰难挪步,终于见到双目紧闭,已全无血色的何足算,此时仍在快速旋转。
萧绝漠大喝一声,双手环抱住何足算,脚踏“错烟步法”,以自身功力一点一滴地化去风势。萧绝漠脑中意识渐渐模糊,脑中如走马灯般闪过一生种种,最后定格在苏州城外摆出那一副“远山白云”图的萧尘澄净聪灵的双眸中。萧绝漠眼露笑意,脚下踏完那六步,这一阵风也烟消云散了。
何足算眼前一黑,就往后仰去,被莫长叹赶上扶住。莫君笑扶住摇摇晃晃的萧绝漠,谷漠浑上前搭上萧、何两人的脉搏,惨然道:“老二——”
萧绝漠坦然笑道:“大哥、三弟、五弟,我没做错,四弟也没错,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谷漠浑握紧萧绝漠的手,大笑道:“不错,我们永远是好兄弟,永远是!”大笑声中带着无限凄凉。莫君笑双目赤红,莫长叹泪流双颊,两人同时喊了声:“二哥!”
萧绝漠眼中光芒闪过,忽然双拳紧握,吐出一口鲜血,脸上却泛起一层红光,人也站稳了。谷漠浑三人一时面如死灰,心神俱碎。
萧绝漠看了眼一边失神的吴连雨,走到郭和身边对他嘱托了一番话,郭和双目含泪,与烟火堂众齐齐跪下为堂主送行。萧绝漠展开“错烟步法”长啸而出:“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