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夜,苏州城内花灯如昼,礼炮万千。
“嗖”的一声,只见一束如金鲤般的火焰冲上夜空,在将灭未灭之际竟幻化出层叠白云,飘渺万里,突然“啪”“啪”“啪”“啪”一阵爆响后,这云层好似漫天雪花飘落下来,观者如潮竟都以为是真雪,甚而有人伸手去接。
这一束礼炮让全城目眩,使当晚其余花炮尽皆失色,而制出这束礼炮的耀夜馆则一跃成为苏州城生意最兴隆的烟火铺,后来这束礼炮被苏州知府献与当今圣上作为贺寿之用,使得龙颜大悦,定为供物,从此名扬天下,它的名字叫做“万里层云风飘雪”。
这一夜的热闹刚开始,一老一小在满城喧嚣中悄然出城。月光清冷,照着寒夜行路的祖孙俩,更添寂寥。
“万里层云风飘雪”绽放的刹那,老人笑着叹了口气,不知自己做对了没有。孙子却神采飞扬:“当今世上,无人能敌!”老人哑然失笑:“既然这样,尘儿不想做这天下无敌?”这祖孙俩正是萧绝漠与萧尘。
萧尘答道:“爷爷,百善孝为先,尘儿不做不孝之人。”萧绝漠奇道:“跟爷爷学制烟之术,怎么是不孝?”萧尘振振有词:“爷爷教我制烟术,是要尘儿青出于蓝。”萧绝漠点点头:“这是自然。”萧尘道:“在制烟术上超过爷爷就是抢爷爷的天下第一,那是不孝,尘儿自然不学。”
听着孙子一番歪理,萧绝漠哭笑不得,心想:“这孩子的小脑袋瓜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尽是些古灵精怪的念头。”一时也想不到话来反驳,却听孙子接下去道:“爷爷不用担心这绝术失传,找烟火堂的叔叔伯伯们传了不就行了。”萧绝漠脱口道:“那你就不怕他们超过爷爷?”萧尘却道:“他们不是爷爷的子女,不用行孝道,而且他们没有尘儿聪明,不会超过爷爷。”萧绝漠一愣,之后不由大笑,萧尘只是眨着黑亮的眼睛望着祖父。
萧绝漠笑够了,低头看到萧尘那双灿然黑亮的眼睛,仿佛看见儿子萧迹那时常流露的自信与张狂,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知是悲是喜。
萧尘见爷爷神情忽变,只是定定地望着自己,便道:“爷爷,咱们快走,不然谷爷爷他们要追来了。”
萧绝漠暂时放下心中思绪,笑着牵起孙子小手继续赶路,口中道:“咱们在苏州安安静静地过了半年,也没见到总坛的人,偶尔撞见的也都是苏州分坛的亭众,看来你谷爷爷他们也想通了。”
萧尘眼珠一转,道:“那爷爷是怕‘万里层云风飘雪’惹来麻烦才连夜走的。”萧绝漠赞许地点点头:“尘儿想的对。洪焰一家收留了咱们半年,如今耀夜馆再拿不出好的礼炮参加这次烟花盛会就得被官府查封,咱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不过自此以后,洪家不知是福是祸,而咱们也不宜再留在苏州了。”萧尘不解道:“爷爷,耀夜馆以后会生意兴隆,再也不怕官府刁难,洪伯伯家又怎么会有祸?”萧绝漠暗叹一口气,世事难料,孙子再聪颖也只是个七岁孩童,三言两语又怎么解释地明白,当下只道:“希望爷爷多想了。”
看着萧尘似懂非懂地“噢”了声,萧绝漠转念道:“尘儿,又要跟着爷爷流浪了,难过吗?”萧尘拉着祖父的手跑起来,欢快道:“在苏州城住了这么久,早玩腻了,又可以去更多地方,太好喽!”
萧绝漠见萧尘兴高采烈的样子,也颇为愉快:“这孩子喜欢东游西荡的个性倒真是像极了我这个老头子。”心中一喜,脚下也不觉轻快起来,有意无意间放脱了孙子的手,自顾往前行去。
萧尘知道爷爷又要考较自己功夫,心念微转,便展开前几天才刚练成的“错烟步法”追去。
萧绝漠不疾不徐地走着,忽觉身边异动,一瞥眼见一股烟似的人影飘过身边,不禁大骇,身形不由顿住。那股烟好似觉察到什么,又飘飘渺渺地回转,停在萧绝漠面前,咧嘴笑道:“爷爷太差劲了,输了就不比。”
萧绝漠这才回过神,蹲下身拉过孙子到近前,神情甚是严肃地问道:“尘儿,你怎么会‘错烟步法’?”萧尘眨着一双大眼睛,无辜道:“爷爷教我的。”
萧绝漠一怔,这才回想起三个月前一时兴起,想试试孙子的天资到底高到什么程度,因此把自己这套独步江湖的“错烟步法”连心法、步行方位、运功法门等一股脑儿全都细细教了一遍,不久就遇上耀夜馆有闭关之灾而专心研制“万里层云风飘雪”去了,试天资这事也就忘了。
萧绝漠万万没想到这七岁孩童在自己醍醐灌顶地传授了一遍的情况下竟能在三个月内自行练就,这份震撼绝不亚于见到鱼翔天际,树讲人语了。
萧绝漠不相信地又问了一遍:“就是三个月前,爷爷教了一遍的那次?”萧尘点点头,却奇怪道:“爷爷教尘儿功夫不是从来都教一遍的吗?”萧绝漠心中大呼:“那怎么一样!”口中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了。
“错烟步法”的繁复仅那三十六步为一方位,七十二步为一变位,一百零八步成一路的步行方位就已使人焦头烂额,更何况九路步法连贯后的错综复杂,以及那些艰深的心法与运功法门。
萧绝漠不仅在制烟一道上赶超烟火堂历任堂主,更于烟火之术中悟出这套九路“错烟步法”,当年江湖之上,轻功无人出其右。除四年前败给老友风渡水新创的“飞鹰十九式”外,已是傲视武林的绝技。但也由于这套功夫实在太难,非有绝高武学才能根本无法窥其一二,从创立以来,竟只有儿子萧迹练成,也让萧绝漠不无遗憾。
因此萧绝漠虽早知自己这套步法日后也只能传给天资绝高的孙子,却不想自己这一无心之试,竟发现萧尘的武学资质实已超出自己想象,心中蓦地升起一个念头,不由问道:“孩子,你练这步法变位时,有没有觉得完全乱了先前的方位?”萧尘摇头:“没有。”
萧绝漠听此,更是骇异,自己在创出这套步法后,曾挑了堂中几个资质颇高的弟子传授,却没料到所有人都被一开始的步法变位搅得心力交瘁,根本无力再学。而当年萧迹虽只一月便已练就,但也提出步法过于繁复的问题,不过由于当时亭务繁忙,萧迹身为亭主,也就未曾深究。今日,萧尘这七岁孩童不但自行练就,还未遇难关,怎能让萧绝漠不惊异万分。
见爷爷皱着眉头不说话,萧尘眨眨眼道:“爷爷,其实开始的三十六步一方位是多余的。”萧绝漠霎时瞪大眼睛:“什么?”
萧尘忽然往左跃了一步,又往前连跨三步,接着向右退半步后直向左两脚相错九步,蓦地转身半步,倒退六步,身随步转左右各跨五步,再于不可落足处双脚连跃四步,最后再退两步,站定望着萧绝漠。
萧绝漠点点头,这是入门的三十六步方位步法。萧尘在路旁捡了小石子摆在自己刚刚落足的三十六步上,接着又在路边大树上摘了一大把叶子在小石子旁各自摆好,正是紧接着的七十二步变位。
月光下的白石子与绿叶子宛如一幅“远山白云图”。萧尘见爷爷凝目不语,当下双手连抓连扔,最后只剩下六颗石子与七十二片叶子,这时的“远山”更清晰,而“白云”不如刚才错乱,却无端飘渺起来。
萧绝漠望着地上,双手因心神大震而不由紧握,“我自创这套步法时,想的是烟之飘渺在于摸不着行迹,越是复杂错乱越好,因此有意无意间便多了许多不必要的步法混充其中以增‘杂’字,原以为七十二步变位不以三十六步方位为基,许多转换处便无从落脚,可现在只凭这六颗石子的位子,尘儿已解决这道难题。‘错烟步法’这个‘错’字原是这套步法最好的命名,没想到也是最大的败笔。萧绝漠啊萧绝漠,枉你自诩练武奇才,岂知错了几十年尚不自知,可笑,实在可笑!”想至此,不觉放声长笑,这声笑笑得酣畅淋漓,这一声笑后,之前的自嘲自叹也就此烟消云散。
“老弟,什么事这么痛快!”一个硕大的黑影盘旋空中,忽而虚空而蹈,忽而直冲云霄,忽而又俯身下旋,却始终在空中遨游。
萧尘雀跃道:“风爷爷!”空中黑影惊讶地“咦”了声,悄然落下,轻巧之极。眼前之人须发皆白,一身黑袍拖至足踝,满脸笑容中还带着几分疑色。
萧绝漠乍见老友,惊喜莫名,叫道:“风老哥,好久不见了。”风渡水上前抓着萧绝漠的肩,大笑道:“是啊。”顿了顿,突然问道:“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眼睛却望着一旁的萧尘。
萧绝漠还未答,萧尘已迎着风渡水的目光道:“四年前。”
风渡水一惊,转向萧绝漠道:“萧老弟,你什么时候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算到今晚我们重逢?”萧绝漠摇头道:“我几时对算命卜卦有兴趣了,我只喜欢制烟。”一旁的萧尘笑道:“风爷爷的‘飞鹰十九式’见过了就记得了啊。”萧绝漠见风渡水被孙子过人的记忆力给怔住,只是微笑不语。
风渡水一生自负轻功天下无双,自从二十五年前输给萧绝漠所创的“错烟步法”后,一直苦心钻研,十年前甚至躲入深山数载不出,终在四年前创出这套足以傲视天下的“飞鹰十九式”,便兴冲冲地跑去找萧绝漠一决高下。
“飞鹰十九式”是风渡水受苍鹰翱翔天际启发所创,虽只十九式,但其中每一寸劲的运用都是千变万化,不受固定心法口诀所限,唯凭一口真气依身体所处气流劲力而时时改变呼吸凭空虚行。这次比试,萧绝漠输的心服口服,“错烟步法”甘居“飞鹰十九式”之下。当时两位挚交谈得兴致盎然,却没注意身边的小娃娃眼中闪动的神采。
风渡水回过神,眼睛盯着萧尘,开口道:“萧老弟,你这孙子给我当徒弟,好不好?”萧尘一蹦三尺,雀跃道:“可以像鸟一样飞喽!”萧绝漠深知这老友平生心气甚高,几乎没人入得了他眼,因此直到如今尚未收徒,现在他主动提出要收孙子为徒,自是高兴:“难得你这老顽固也肯收徒,尘儿有福了。”
萧尘立刻跪下磕头,行了拜师礼后便开始左一句“师父”右一声“师父”的,叫的风渡水高兴地嘴都合不拢了。
萧绝漠见孙子眼珠一转,知道他现在就想学“飞鹰十九式”了,心想这一老一小练起武来,自己恐怕怎么也插不上话了,忙道:“风老哥,你怎么会遇上我们的?”
风渡水抱起萧尘,高兴道:“这四年来我走遍大江南北想找个徒弟,就是遇不上合心意的,也是我和尘儿有缘,这几天恰好来到苏州,听说有个什么烟花盛会,就留下凑个热闹。其他的也就罢了,就那和雪花一样的烟火,放眼天下也就你这烟老头能制出。”说着,摸着萧尘的头哈哈大笑,对今日重遇老友又收得佳徒之事甚为快活。
萧尘接道:“于是师父去问耀夜馆制‘万里层云风飘雪’的人在哪,他们才发现我们不见了,师父就一路追出城,听到爷爷的笑声也就找到我们了。”
听着萧尘一番推测,风渡水笑声顿止,盯了萧尘好一会才问道:“尘儿,你真的只有七岁?”萧尘认真答道:“要是爷爷不记错,尘儿离七岁生辰还差三天。”
风渡水转向萧绝漠,问道:“老弟,这孙子你是怎么教的?”萧绝漠想到孙子只对学武有兴趣,但以他的资质必可以在制烟一道上胜过自己,却怎么都说不动他,不禁苦笑道:“我想教,他还不愿学呢。”
风渡水听着一头雾水,萧尘已明白爷爷所讲,想了想道:“要是爷爷三年后还是找不到徒弟,尘儿就学制烟。”听到孙子竟然许诺,萧绝漠想到毕生绝学终于后继有人,心怀大畅,抱过孙子亲了亲,拉着老友谈笑而去。
一阵风过,那一片“远山白云”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