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尘慢悠悠地下山,想着到时又得整天泡在医书药材中,便觉闷得慌,当下也不急着回城,展开“错烟步法”奔上山顶,一晚上就在山上练武,直到繁星渐隐,才来到城下。
望着巍峨的城墙,萧尘撇撇嘴,深吸一口气,左足一点,右足绕左足凌空一旋,身子平地拔起,正是一招“鹰击长空”。堪堪要到墙头时,一个黑影冷不丁地从墙内翻跃而出。萧尘应变极快,旋身一错,右手在墙头上一撑恰好避开本会撞上的黑影。黑影与萧尘擦肩而过时,发出一声惊“咦”,随即身形落下,朝城外隐去。
萧尘不及去在意黑影是什么人,利箭破空声呼啸而来,忙一个翻身又倒纵回城下。萧尘抬头一看,只见城头火把晃动,箭矢如雨,人喧马嘶从城内传出。继而城门大开,一队兵马手持火把吆喝出城。
萧尘朝黑影消失的方向望了眼,一闪身已于马群中越过,轻易入城。萧尘掸掸身上的尘灰,朝济世馆慢慢走去。
“这贼的本事可真大,王爷这只大老虎嘴里都能拔下牙来。”“可不是,金陵城只要是有头有脸,有财有势的都被这贼光顾了,说不准哪时连皇宫也去了。”
萧尘单手托着下巴,眼睛半眯着,听了一早上城里的人谈论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窃药大盗,想到几天前那个晚上遇到的黑影,打着哈欠想:“再厉害,还不是被王府的侍卫发现。”
“你这小子,我让你背药材的位置,你坐在门口发什么呆?”萧尘抬头见鹤发童颜的参伯背着药篓回来,正一脸不高兴地瞪着自己。
萧尘却一脸好奇地问道:“参伯,为什么这个人偷药不到城里药店?就算普通医馆药店没有他要的药材,济世馆是肯定有的,那些有钱人家里就算有什么珍品,也不如药店里来得容易……”
萧尘还未说完,就被参伯一个爆栗敲在头上,道:“我让你好好记药材,你在这想什么偷药贼?他去哪偷,有你什么事?你来济世馆是学医救人,不是当捕快抓贼的,管什么闲事。跟我进来。”
萧尘伸了个懒腰跟着参伯来到巨大的药柜前,心中却嘀咕:“你老人家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各人自扫门前雪’。”正想着,参伯说道:“当日冯先生是拿了三罐药材考你,你倒是分辨地丝毫不差。”萧尘心想:“差了丝毫,我如今还能站在这。”
参伯从药篓中拿出刚采回的草药,道:“这三个月,你跟着我学采药、制药、配药,我今早让你记的,你要是没记住就——”萧尘打断道:“我记住了。”参伯指着身后整堵墙似的大药柜中几百个小抽屉道:“记住了?那我考考你。”
萧尘转身坐下,参伯随口问道:“第七排从左往右数第三十二个抽屉。”萧尘即接口:“枸杞。”参伯话音一落,萧尘的答案就脱口而出,丝毫不差。参伯点点头,道:“记性还不错。来,说说这几味药的用法。”参伯拿出几味药,萧尘照自己所知一一说了。参伯听得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萧尘被参伯眯起的眼睛盯得头皮发麻,不说下去就问道:“参伯,哪里不对?”参伯道:“城里的东西南北四家医馆你都去过了?”萧尘一惊,脱口而出:“参伯你以前是捕快?”参伯被反问地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敲敲萧尘的脑门道:“学医就一门心思学,别老三心二意的。”萧尘赶紧点头,道:“那参伯你是怎么知道的?”参伯道:“四家馆主与我皆是老友,他们的医术各有千秋,也难怪你知道的那么杂,你能自己取其精华,的确难得,不过你舍弃不用的却也并不都是错的。”参伯一生与药材为伍,城中四大医馆馆主皆受过参伯指点,因此萧尘一说这几种药材的用法,就知萧尘所学何来。
萧尘学医本是一时兴起,与学厨艺相仿,并不如参伯这般醉心此道,因此初窥门径便不再深入探求,所学虽广,也失了此中奥妙。此时听参伯这么说来,心有所动,道:“这三个月,我会跟参伯好好学。”
这三个月对其他人来说,就和平常一样过去,对参伯,却是一生中答疑解惑最多的三个月,而对于萧尘,就犹如在茫茫大海中亮起一盏明灯,许多以前连想都想不到的问题此时也尽都了然,要是之前是初窥门径,那么如今已算登堂入室了。
三个月还未过完,原本门庭冷清的济世馆忽然热闹起来,每天都会有几个怪症病人上门求医。参伯也无暇细细教导萧尘,只让他自己钻研。
这日,萧尘正想着一味药材作为药引的功效,瞥眼见到被冯先生带进内堂的病人,便向走过来的老人问道:“参伯,今天的又是什么病?”参伯叹了口气,道:“中了七种毒,每一种都是另一种的解药,相生相克下,便相安无事,但因为之后吃下的一样东西,使之前的平衡打破,变成剧毒,查不出这样东西是什么,功亏一篑。”
萧尘看着参伯长已及胸的白须,若有所思。这时从大堂走进一个高瘦青年,满脸沮丧地开口道:“普通的上吐下泻。”
这青年是济世馆的另一个大夫沐楚,本是医药世家的公子,后因家中突遭变故,父母一夕之间尽逝,受创太深,每遇不解之事便易犯傻成痴,因此平时只在馆中看书钻研医道,极少与人看病,来济世馆七年,犯病的次数已少多了。此次是因为同时出现这么多怪症病人,参伯几个忙不过来,才也出来帮忙的。
沐楚见参伯和萧尘都不开口询问,只是望着自己,便往下说道:“虽然普通,病因却查不出,只是上吐下泻。”说着说着便抱着脑袋喃喃自语起来,“可这么折腾,人却越来越胖,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病?这是……”
“普通的上吐下泻。”萧尘淡然插口。
沐楚一呆,好似回过神,朝萧尘不好意思地一笑,便拿起桌上的一本医书随手翻了起来。
“怎么?木头的病又犯了?”端着药碗的女子不知道几时进来的,看着心不在焉的沐楚,颇有忧色。参伯缓缓道:“没什么,这几天怪病的人多些,沐哥儿就急了点。”女子点点头,对萧尘道:“小尘,给我抓副安神的药。”
沐楚看着女子拿药进熬药厅,不禁开口问道:“你也遇到麻烦了?”女子语气颇淡:“我这今天没病人。”沐楚看着女子的背影,挠挠头,自言自语道:“她最近心神不宁么?”萧尘道:“芝姐这碗安神药是熬给差点犯病的人喝的。”沐楚一愣:“我吗?”参伯抚须微笑,萧尘点点头。
看着沐楚把药喝得一滴不剩,女子才去厨房做晚饭。萧尘看看沐楚望着女子呆呆的神情,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总是一脸冷淡神色的芝姐竟是在棺材铺,当时自己为安葬落梅的父亲而去买棺材,正撞见这个不停咳嗽的女子从棺材铺有些失神地走出来。虽只是一瞥,萧尘对她却印象颇深,只因听棺材铺的人谈论这女子是为她自己来安排身后事。不想进了济世馆才发现这自认命不久矣的女子竟也是这里的大夫之一,名叫林芝。听参伯说,林芝来济世馆也有五年了,却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事,因此大家对她其实知之甚少,只知道她进济世馆是为治好她自己的先天恶疾。
萧尘想起当日之事,想到莫非芝姐的病已回天乏术了,所以她才去准备身后事?当时萧尘就去问了林芝本人,不想她仍是淡然以对,仿佛说的是别人之事,“我不过是比别人早些准备罢了。”但林芝还是嘱咐萧尘,别将这事告诉沐楚。萧尘明白,以沐哥的性子,估计又要犯病,而且正如芝姐自己所说,她的病并未比之前严重,便也不再提起。
夕阳的余晖渐渐黯淡下去,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下子窜进药房,口中嚷道:“冯先生,冯先生——”萧尘指了指内堂,人影便立即窜了过去。不一会,又见他跑出来叫道:“参伯,参伯,冯先生叫你。”参伯摸着胡须,笑道:“童小这孩子,总跟个猴儿似的。”
萧尘走过去点起灯,眼角瞥见不少的圆石子散落在地,不由笑道:“怪不得整天向我要石子,都被这么丢掉了。”萧尘捡着一地石子,一旁的沐楚过来帮忙,拿着这些光滑的石子自语道:“从懂事起,别的孩子喜欢的东西他都不喜欢,除了学医就喜欢整天抱着一大堆石头拉着我们陪他一起玩,才九岁的孩子也有解不开的结?”沐楚把石子放到萧尘手中,便去了厨房。
萧尘收好石子,环顾除了药材就是医书的医馆,想起自己九岁时跟着爷爷和师父领略黄河奔腾,万马齐喑的豪壮气势。当时萧绝漠意气风发,口中吟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与风渡水相视大笑。两位老人在这条奔腾万载、雄浑壮阔的大河面前仿佛又找回昔年的豪情壮志。想起自己的童年,萧尘不由浮起一丝快乐,但想到已逝的祖父与不知身在何方的师父,心中顿时一片黯然。
“小尘,我也要去!”“不行。”“你不带我去,我就告诉师父。”“你又不会飞,掉进河里,爷爷要骂我。”“你拉着我就行啦。”萧尘脑中出现两个浑身湿透的小孩子被两个老人一脸惊惶地从黄河湍急的水流中救上来。那次萧绝漠和风渡水谁都没开口责备两个孩子,只是抱着两个孩子泪流满面。
想至此,萧尘不由自嘲地笑笑,自己当时才刚学会“飞鹰十九式”,单独施展尚还勉强,竟带着小埃去飞渡黄河,想看看从天上望下来的这条大河的样子。自然,两人一起掉进了黄河汹涌的波涛中,幸好只被灌了几口黄泥水就被爷爷和师父救起。两个老人惊骇万分,萧尘却悄悄问小埃:“怕不怕?”小埃道:“你拉着我,我不怕。”
萧尘耳边回响着那句“你拉着我,我不怕。”的小孩子间完全的信任,眼前忽闪过一连串小埃的面容,对着自己笑的、哭的、撅起嘴不理自己的、扭开头故意装作生气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
“你有牵挂的人吗?”萧尘耳边似乎飘进这句话,心中想着不由出口:“小埃——”
“萧哥哥,吃饭了!”蹦蹦跳跳的童小的声音忽变小了,“冯先生,吃饭了。”
萧尘回过神,才发现冯先生站在自己身边,而一旁的童小正要走开。萧尘叫了声“冯先生”,便走过去拉住童小的手,边走边低头轻声道:“童小,你的石子呢?”童小一摸身上,“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见冯先生面无表情地走过身边,不由赶紧捂住嘴,眼光急的四下乱找,冯先生开口道:“先吃饭,吃完饭,再找东西。”
童小只得悻悻地跟在冯先生身后去吃饭,萧尘将一包石子塞在童小手里,忙捂住他又要惊呼出声的嘴,两人笑眯眯地坐下吃饭。饭桌上静悄悄的,只要每次冯先生和大家一起吃饭,就是这种情况,连平时上蹿下跳的童小也只顾吃饭,因为他自打懂事起最怕的就是这个从不言笑的冯先生。
冯先生的医术很高,在济世馆仅次于馆主,而且馆主长年不在馆中,馆中大小事务便都是由他一手操持。萧尘虽至今都未见过馆主,但从其他人口中也知馆主是个极和善的人,与严肃冷面的冯先生截然不同。不过,最近这段日子也幸好有冯先生坐镇,不然一下子来的这许多怪症病人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治好的。
萧尘被刚刚的思绪勾起了回忆,脑中不停地回闪着以前的画面,两老两小四处游玩的惬意,三两口吃完饭,站起身就准备回房。冯先生突然开口道:“萧尘,明天准你出济世馆一天。”萧尘一愣,道:“上山采药吗?”冯先生放下碗筷,起身离去,丢下一句话:“你也该去静水庵看看那个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