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已经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路上行人少的可怜,连卖炭的山翁也勒紧了腰带,饿着肚子守着炭火不敢出门。
米铺的海伯刚拆下一块门板,雪花铺天盖地地漫了进来,北风凛冽,割得面皮生疼,身上唯一一件棉衣好像全都开了孔似的往里灌风。海伯缩了缩脖子,却听到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想到老板那张刻薄的嘴脸,咬咬牙背起一袋大米走出门来。
米铺到老板家那座小桥昨晚被大雪压垮,只得绕山路,海伯呼出泛着白霜的气,深一脚浅一脚地挪步,抬头望了望天,天空仍然灰蒙着,那尚未落下的雪花缀着黑色阴影,海伯停下脚步托了托背上的米袋,一脚踩去,心中“咯噔”一下,忙收脚低头,竟见踩过的脚印处隐约露出一片布。
海伯心中一惊,赶紧扔了米袋,拍开积雪,赫然见到一个蜷缩着的孩子。这孩子通体冰凉,却仍有微弱的心跳。海伯顾不得送米的事,抱起早已冻僵的孩子,踉跄地跑回米铺。
火盆烧得很旺,姜汤也被一口一口地灌进了肚,孩子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血色。海伯伸手抹了抹额头沁出的汗,吁了口气,替孩子盖好被子,才匆匆出门。幸好大雪天没人出门,丢在雪地的米袋还在,海伯赶紧背了米朝老板家跑去。
误了送米的时辰,海伯垂着手,等着老板来斥责,当然也明白老板一定会趁机扣自己半个月的工钱,但想到救回了一个孩子,心中已没多少沮丧。
海伯没见到老板,手中却沉甸甸地握了两个月的工钱。老板原本是在家等着海伯送米来,看到规定的时辰过了,老板心中已算好怎么扣海伯的工钱,但这时古董店的伙计跑来说闹了贼,失了不少东西,老板当下就立即拽着伙计赶去古董店,当然也没忘交代妻子扣海伯工钱的事。老板刚出前门,海伯背着米气喘吁吁地敲响后院的门。老板对工人伙计刻薄,夫人却大方良善,不仅没有照丈夫的意思扣海伯工钱,还将拖欠的工钱付清,更因怜悯海伯年老冒着大雪送米而给了额外的赏钱。
出了老板家,海伯又仰起头望了望天,大雪没有要停的意思,天空却清明了些,“这孩子带来了好运哪。”
这天夜里,海伯守着孩子,添着炭火。孩子突然惊醒,见到海伯惊诧的目光,也不说话,滚下床跪下朝海伯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不等海伯忙不迭地阻止就又昏晕过去。
此后几日,这孩子忽冷忽热,高烧不退,全身烫得很,却只是喊冷抖个不住,喝下的姜汤全都吐了出来。海伯抱着这孩子在漫天大雪中一家家地找医馆,一付又一付的药熬好,喂下去又吐出来,药继续煎,接着喂,又吐出来,再煎再喂……
两个月下来,用光了海伯多年的积蓄,才总算捡回了这条小命。
卖炭的山翁就替老友心疼了不知多少遍:“你把棺材本都砸在这娃身上了,以后这把老骨头就没靠的了。”海伯接过山翁的一箩炭,笑道:“你这天天送炭,自己冻着,难道还是怕我这老兄弟挨冻了?一块炭和人家争半天价,咱一辈子没见过的补品都进了谁的肚?”山翁搓着一双灰黑枯瘦的手,嘿嘿笑道:“尘儿这孩子,就让我这心里看着疼。”海伯笑着点点头,心里也是这想法。
山翁握紧车柄,吸口气拉动车子,车轮碾过碎土缓缓滚动。海伯目送老友的炭车走远,刚要转身回铺子,一瞥眼见巷子中奔来一个瘦小的身影就在炭车后帮着推起来。
海伯叹了口气,这孩子身子才稍好些就帮着送米卖炭,样样事都抢着做,还做的样样合适,但小小年纪心中却好像藏了偌大的难事,总是见他时不时就望着天空发愣,这样聪灵的孩子,却没有同龄孩子那样的无忧无虑,始终闷闷不乐着。
夜凉如水,萧尘揣着怀中的地图,大大的眼睛望着窗外清朗的夜空,往日的空茫有了神采闪动。
“尘儿,你明早就去吧。”
萧尘转过头,见海伯正看着自己,一脸慈和,“以后在外不顺,回到这,只要我和你山爷爷还在,这就是你家。”
海伯一早醒来,像平日一样睁眼便往窗口的床铺看,被子叠得很邋遢,萧尘不在床上。海伯自语道:“这孩子,天天都起得比我这老头子早。”忽然脑中闪过昨晚的画面,不由猛地一震,一下坐了起来,“难道尘儿已经走了?”心中虽这么想,但仍抱了一线希望,急急赶到前面店铺,店门已开,山翁站在门口,哈着气道:“阿海,尘儿这孩子呢?”
海伯细细地环顾了米店,其实一眼就能看遍的店又哪来半个人影?海伯苦笑着摇摇头:“尘儿走了。”山翁奇道:“这么早就有米要送吗?”
海伯还未答,街上跑来个家丁模样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海……海伯,恭……恭喜了!”海伯难过萧尘的离去,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喘着气的老板家仆阿财。一旁的山翁道:“阿财,什么好事摊着我这兄弟啊?”
阿财从怀中小心地拿出几张泛黄的纸,双手递给海伯。海伯伸手接过,眼中映入“地契”、“店契”一类的字眼,不由一呆。山翁见海伯呆住,又不识得纸上写什么,急道:“这是什么玩意?不会又是来扣阿海工钱的吧。”
阿财连连摆手笑道:“老爷已经把这家米铺送给海伯了,这几张就是米铺的店契、地契了,以后咱得改口叫海老板了。”海伯仍觉这事太过奇怪,问道:“老板,老板怎么会……”山翁也立即接口道:“铁公鸡会这么好心,不扣阿海工钱就谢天谢地了。”
阿财朝四周望了望,其时尚早,街上店铺多未开门,行人也无,长街上静悄悄的。阿财这才低声道:“昨天半夜,府里的人都被老爷的大喊大叫给吵醒了,还立马让夫人找出米铺的地契、店契派人送来给海伯。我们都以为老爷中了邪,大气都不敢出,还是夫人让我们先候着,进屋和老爷商量了半宿,这不,天一亮,老爷就让我把这些给你送来了。”
海伯和山翁相互望望,都觉这事太过莫名其妙。阿财却笑道:“以后海老板发了财,可别忘了我们。”说笑着就回府去了。海伯皱眉道:“山哥,你怎么看?”山翁想了想,摇摇头笑道:“铁公鸡这么多年克扣你的工钱早就抵得上这间铺子了,你老实不客气的拿了也不必谢他。”
海伯点点头,却叹了口气。山翁道:“这难得的好事,你叹什么气。走,哥俩喝两杯去,带上尘儿。对了,尘儿去哪送米了?”海伯摇摇头:“尘儿他……”
“海爷爷——山爷爷——”
听到这熟悉的喊声,海伯心中一喜,两人向发声处望去,长街尽头出现个人影,眉目几乎被胸前抱着的大酒坛遮没。海伯和山翁忙赶上去托过酒坛,山翁的鼻子使劲嗅了嗅,眉目间均是陶醉的笑意:“好酒!好酒!”
海伯还不及开口,萧尘就道:“我昨晚梦见爷爷,才想起爷爷在城南那株大树下埋了坛酒,今早就跑去挖了来。”山翁笑道:“尘儿这酒来得好,你海爷爷刚刚得了这家米铺,正好庆祝。”萧尘一听,也不问由来,就道:“那海爷爷以后就不用再受铁公鸡的气了。”
萧尘没走,海伯自是高兴,又无故地得了米铺,爷孙三人破天荒得下了趟馆子,丰盛了回五脏庙。
日子一天天过去,米铺的生意越来越好,镇上的人都乐意在这家最公道的米铺买米,有时,海伯和萧尘两个人都忙不过来,每到这时,山翁就推着炭车帮着米铺送米。为此,两位老人还争执了好几次,山翁常来帮忙,但就是不肯放下干了一辈子的卖炭买卖,安安稳稳地和海伯一起经营米铺。
这天,两个老人又为了这事争了起来,萧尘却抱了块木匾横在二老之间。二老看着匾上三个字发了会愣,听了萧尘的主意后都大笑着自己糊涂,直夸萧尘聪明。
这天以后,米铺的招牌是三个略显稚嫩的字——温饱铺。
忽忽一年过去,温饱铺成了镇上最大的米炭供应的店,这一年来,铺子既没招来地保的刁难,也不见其他同行的妒忌,山翁、海伯只道如今世道好了,专心经营铺子,日子过得很是舒心。
清明刚过,这日云霄雨霁,确是这一月来难得的好天气。铺子请的两个伙计回家祭祖还没回来,萧尘趁两个老人出去送货的时候,把这几天要用的米都堆在铺子前,把整个炭仓都装满炭块。
萧尘拍了拍身上的炭灰,听到炭车的轮子滚动声,知道山爷爷送炭回来,最后再看了眼这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转身走到前面的铺子,正看到山翁从炭车上拿下一个大得离谱的包袱,萧尘忽觉鼻子有些酸。
萧尘向山翁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时,老人伸袖抹了抹泪,黑瘦的大手拍拍萧尘的头,笑道:“尘儿,再过两年,会比山爷爷都高了。”顿了顿,才道,“你海爷爷怕受不住,就不来送你了,你别怪。”萧尘抽了抽鼻子,眼眶红了,也笑道:“两位爷爷放心,尘儿花光了盘缠,就回来向爷爷们求救了。”山翁大笑:“对,对,该回来,咱们的温饱铺一定饿不了你。”
萧尘扛起这硕大的包袱,走出百步,忽然回头,见山爷爷海爷爷并肩站在路上看着自己,心中一酸,转身跪下,向两位老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回身,大步走去。
出了镇子后,萧尘尽拣荒僻路走,渐渐远离官道,踏入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但觉身周古木深深,脚下窄径幽幽,“错烟步法”展开,如烟似风,越行越飘渺。
萧尘长啸一声,腾身而跃,双足在树干上一撑,双臂展开,飞身冲上,正是一招“鹰啸九天”!换招之时,忽然身形一滞,忙踢脚在树干上一撑,才想起肩上的大包袱,刚想先甩下包袱,眼前闪过山爷爷海爷爷并肩的身影,心中一热,反手一搭包袱,顺势翻身,恰是一招“鹰巡四野”,苍苍茫茫的林海尽收眼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