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塞尔听到这句话不自觉地绷住脸,耳膜内心跳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加快,正如他努力克制却猛然汹涌的心绪。当他意识到终于能见到父亲时,这个念头一下击碎了思维正常的运行轨迹。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静,这让他看起来神色过于冷硬,其实所有的思绪只能机械地围绕着“瑞克·威洛第亚”这个名字一遍遍无意义地运转。
伊塞尔左右张望,试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可能会出现的位置。从殿堂中心地面的图腾放射状延伸出去的六条金砖大道,分别衔接着六扇没有楣沿、高达天顶的方门,大量光线的透入模糊了门外的景象。
“使者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
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那浑厚的嗓音熟悉得令他瞬间摒住了呼吸!
伊塞尔蓦地转身,因为动作太过猛烈甚至产生了一丝晕眩。他定了定神,看向正对着他的门口——
蒙蒙白光里,高大的身影徐徐走近,每一步都充满了有节奏的力量感。他穿的是最普通的冒险者皮甲,却不亚于君主的威风凛凛。他的脸庞透着刀刻般的刚毅,时间历练的沧桑与充满激情的活力在他略带风霜的面容上,奇异地混合成一种独特的魅力。他色泽温和的蓝眼睛此刻锋芒闪烁,不怎么服贴的棕色卷发叠成剧烈运动的痕迹,显示出他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这个身影与伊塞尔童年时的仰慕、少年时的崇敬重叠,这个身影在他失去父亲时成了记忆里最完美的定格——当它如此真实生动地呈现在眼前,伊塞尔的心中竟然生出一丝胆怯。
“父亲。”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好像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深吸一口气,又叫了一声:“父亲。”同时他上前了几步,好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
男人顿住脚步,他的表情有那么几秒迷惑极了。
“伊……塞尔?”他瞪大眼睛,嘴巴无意识地张着,整个人愣在原地。好半晌他如同骤然惊醒般,脸上噌地腾起怒火,目光像剑刃一样笔直地刺过去,高声质问道:“伊塞尔!你怎么在这里?”
伊塞尔确定,他的父亲看到自己没有一点惊喜。他不由笑了起来,大概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笑过,灿烂得如同正午的巴尔亚之光。
“是的,是我,亲爱的父亲。”伊塞尔声音里毫不掩饰热烈的愉悦,这一刻他所有沉稳冷静的优点不翼而飞,看上去几乎像个轻佻的少年,“您瞧,我来找您了。”
“该死的——谁让你来找我!”名叫瑞克·威洛第亚的英灵发出一声怒吼,铁青的脸色与他的儿子形成戏剧式的对比。他死死盯住伊塞尔过分明亮的笑脸,喝斥道:“谁给你权力来找我?你太让我失望了,伊塞尔!你居然、居然——”
“不,父亲,不是。”英灵愤怒的对象摇着头,始终上扬的嘴角显得他十分高兴,“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是说——我还活着,父亲,我并没有死。”他观察着英灵再次茫然的表情、数度变换的脸色以及因为一时不知道该表现什么情绪而有点扭曲的五官——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
“什么……意思?”已故的威洛第亚公爵并没有忘记语言的使用。在这个死亡的世界,当他听到他的儿子自称还活着时,反射性地琢磨起这句话的用词错误。“噢,是的,当然,死人都活在冥界……不,该死的!我认为至少五十年后才能见到你,你怎么现在就——”
“父亲,我没死。我不是亡灵。”伊塞尔特意放慢语速强调,他微笑地向英灵伸出手,说:“我从活人的世界来,接您回去。”
“不可能,活人怎么能来冥界!”瑞克无法相信地瞪着他。
伊塞尔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撤去包裹在身体外的魔力屏障——也许身处神殿的关系,这一次没有阴冷的气息迫不及待地侵袭过来——他猜测鲜活的生命在死者眼里是不同的,所以不意外地看着父亲噤了声,望向自己的眼神逐层染上震惊之色。
“你真的……你真的是……”瑞克吃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忽而又脸色一变,疾步上前越过伊塞尔身旁,身体微侧将他护在身后,面向他背对的人影致意道:“抱歉,使者大人,请原谅我的失礼。”
伊塞尔转过身,他注意到父亲虽然弯着腰,但隐在皮甲下的肌肉绷紧全身。他明白过来,父亲担心在一位冥界管理者面前暴露了活人的身份可能给他带来危险。
帕莱尔显然知道他紧张什么,面无表情地说:“我让你见他,说明他已经获得了许可。”
瑞克理解为伪亡灵获得了死神的许可,顿时松了口气。
帕莱尔不着痕迹地看了伊塞尔一眼,又道:“在下一次荣耀神光照亮遗忘之都时,我会回来。”说完便原地消失了。
瑞克直起身,回过头。死者瞧着生者。
“伊塞尔,你……”
“父亲,您……”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嘴,神色复杂地看着彼此。
“好吧,好吧,赞美吾主……赫尔德因。”英灵中间的停顿似乎是因为还不习惯新的信仰,“虽然这很荒唐——不管怎么说,既然你来到这里……”没有了死神使者的压力,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次子“活生生”站在面前的事实。他缓和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大手拍了拍伊塞尔的肩膀,终于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我的城堡去。我相信你有很多事需要向我坦白,哦?”
伊塞尔勾了勾嘴角,“遵命,父亲。”他自己也未注意到,在瑞克面前他的言行举止更接近实际年龄。
英灵领着他穿过来时的那道门。等到视野中的白光散去,他们已经站在了一座城堡的大厅。伊塞尔看了眼脚下透出浅绿色光芒的图阵,跟随父亲走了出去。他发现城堡内的结构和陈设都不陌生,与凡世威洛第亚领地内的领主府夏尔堡十分相似,只不过空间更为宽广。没有过于精致奢靡的装饰,走廊与厅室的布置处处体现出直线条的硬朗。
英灵和伊塞尔走进一间墙上挂满剑的房间,从窗口可以将城堡外的景象尽收眼底。
田地里成熟的麦子掀起阵阵金色波浪,今天割完,明天又会生长如初;园林中累累的果实缀满枝头,今天落下,明天又会结出相同的数量。再远处蜿蜒的河塘流进山林,青色的山坳围着城堡,俨然一个独立的王国。
两名穿灰色制服的仆人无声无息地进来,一个给瑞克送上盛着提阿拿酒的银杯,另一个搁在伊塞尔面前的瓷杯则冒着奥伯莱黑茶的香气。
“没什么好惊讶的,这儿什么都有。”英灵端起银杯——与伊塞尔在大胡子那儿看到的不同,杯中绿色的气团翻腾着金色的颗粒。“千万别认为是你父亲吝啬。你可不能喝这个,这是灵魂才能品尝的美酒。”
“我知道,提阿拿酒。对我来说它没那么诱人。”伊塞尔随口说,视线扫过仆人离去的背影,“他们……”
“他们和城堡同时存在,我能与他们交谈,不过,也许只有神才知道他们是什么。”瑞克耸耸肩,“哦,你的好奇心在我这里恐怕无法得到满足,我的孩子,除非你晚个几十年再来。你知道,我也是初来乍到——相较于那些住了千百年的英灵,我比你早不了多少。”他笑了一下,看着伪亡灵的眼神却非常严肃。“好了,我准备好听你的解释。说吧,伊塞尔,你为什么会来?”
“我说了,我来接您回去,父亲。”伊塞尔一字一字认真地回答,“因为您还活着。”
瑞克的眉毛讶异地挑了挑,随即蹙成一个结,“你在开玩笑?我当然是死了。”他早已坦然面对这个结果。
“那您记得是如何……到冥界的么?”伊塞尔却仍然顽固地避讳着“死亡”这个词。
“怎么不记得?在龙墓的时候我不小心被——”英灵突然咳嗽一声,“然后迷迷糊糊中就有吾主赫尔德因的使者将我领到了恩西里斯河边。”
“您果然不知道。”伊塞尔装作没在意他含糊掉的半句话,只是确定了封印在自然之源里时他并没有清醒的意识——这样也好,那代表父亲不会遭受额外的痛苦。“那么我来告诉您,您出事后发生的事。”
伊塞尔从得知父亲失踪说起,将他找回父亲的身体接着决心找回灵魂并且付诸行动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当然他不会巨细无遗地什么都坦白,正如英灵隐瞒了死因,他也有意识地省略了某些“细节”——比如塞利恩中央广场事件、他与女王及艾列克一派围绕着储位的争端乃至雉羽花厅事变,还有他和班尼伯德体内的光明神力,他都觉得暂时没必要提起,免得父亲烦恼。
瑞克一直默不做声地听着,即便听到自己灵魂离体的原委,依然面色平静。只是最后听对方解释他如何进入冥界时——伊塞尔甚至跳过了贝里安的存在——为他过于精简的讲述,不悦地皱眉。
(更了……我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