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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九九七

1997年夏天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季节。从个人原因来说,赵自鸣小学毕业了,从时代背景来说,香港就要回归了。这两个原因对赵自鸣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仓平小升初考试的时间比一般小学放假早,他得以避开7月1号这个尴尬的日期——比如身为广播站的一员他不用写个发言稿什么的。不过,这也增加了他的落寞。

这个暑假因为家里新盖了楼房,父母一下班就去当监工,无暇顾忌他。为了避免视力下降,他们残忍的把有电视的那间卧室门锁住了。又因为住的家属院围绕着一帮优等生,他成为唯一一个没有上补习班的孩子。

这一年赵自鸣已经很高了。虽然这个身高在成年男人中绝对是矮子。在十一岁的男孩群里,绝对是个高个儿。

高个子赵自鸣不会打篮球,不会踢足球,甚至也不喜欢跑步和双杠。附近师范学校的操场里唯一能供他消遣的只剩下秋千。这个秋千的存在打发了他孤独的光阴,他能坐在秋千上玩一天。操场里只有两把秋千,只有这一个能承受赵自鸣的骨架,这让他很早就要去排队。有时候他从早上等到黄昏,正要轮到他,恰巧来了个小女孩,他不得不悻悻而归。只是,秋千的存在依然是个希望。赵自鸣从小就有个特殊才能——自得其乐。从最小时候的棒棒糖棍儿,到稍小时候的泡泡糖,再到后来的小石子、沙堆子里类似贝壳的“马丽阁”。这些小玩意儿都能让他玩上一天,不会感到疲劳。这个夏天,在秋千的面前,赵自鸣同时学会了等待。

他等待的时候,时间像是静寂的,空间也是凝滞的。有很多人跟他说话,也有很多人走过来试图拉他玩丢沙包和帮忙撑跳皮筋这种琐事,他依然跟没听见一样。赵自鸣这一点绝对不是装的,他是真的没听见。他等待得无比专心,如果不是没有流口水,他一准儿被当成傻子。等待的时间在赵自鸣这里总是过去得很快,他只需要多看一看仓平的天空,感觉太阳的动态,或者云的形状,再回过神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是黄昏。

他不会错过任何风吹草动,比如赵父赵母拉他回家,再比如,有人想先他一步占领别人刚坐过的秋千。这时候腿长成为他很大的优势,只需要伸长一条腿,一般的小孩子就会被他绊倒。有时候运气不好会碰见某些家长,他还是乐此不疲。在那个夏天,他的一天可以用“绊倒了多少小孩”和“坐了多久的秋千”与“看了多久的白云”来衡量。这三者有时候是重合发生的,有时候是分开发生的,有时候他站着看了一整天的天,有时候他运气好,坐了一天的秋千。无论是做什么,赵自鸣都是一个人,他享受一个人的时间,他厌恶有人破坏他一个人的时间,所以他不加入任何游戏。

在这个属于他的时间里,他度过着因为沉默造成的时间被拉长的错觉,这让他觉得玩耍得比一般人更久,没有出汗,不会疲惫,让他觉得始终都在放松。这才是玩嘛。只不过,黄昏到来时,当赵父、赵母的身影一前一后赶来时,他会突然觉得孤独,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天。新的一天,又会是一个崭新的“人”了。

关于时间是一个人,是赵自鸣不自觉形成的一个概念。他喜欢对着空气说话,他知道那里没有人,却总觉得有人在回应他,有时候赵自鸣被那声音牵着走,有时候又是独自一人。

他真的开始寻找这么一个人,也就是从这个夏天开始。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糖水街的夏天夜晚比白天冷很多。他能感觉到的冷似乎比别人更为强烈。无论怎么在热水里浸泡,都觉得浑身发虚。那时候赵自鸣还只能到公共澡堂洗澡,除了天气热的时候他会选择冷水浴。这一天出奇的冷,他只好一直往脚盆里添热水,却依然感觉不到暖意,热起来的脚似乎和小腿分离,他的上半身依然处在寒冷之中。他试图说话,发现自己的声音似也凝固在口腔中,他同样试图波动水盆里的水,双脚也像被定住了一般。

这时候他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像是哭声。穿过门之后,显得有些平静了。他听着来自门外的声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热水造成的水汽似乎制造了一面隔离层,让他怎么也走不出去。

不过这样的夜晚只有一次。在这个夏天另外的白天和夜晚,赵自鸣再也没有过那种感觉。只有一件事改变了——自从那天起,糖水街的夜晚真的开始了漫长的寒冷期。到了早上八点,就恢复正常气温。大概也是从那时起,糖水街的人们开始陆续在屋顶安装太阳能热水器,每一个夜晚,从屋顶的浴室飘出来的水蒸气布满了整条街道。由于楼顶的空间有限,某些没有独家小楼的居民只好付比房价更高的价格才能在公开出售的楼顶买到属于一间自己的浴室。这是一道奇异的风景,在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中,糖水街开始了冰火两重天的时代。

这样的时候,赵父往往会趁着天黑前到家,在楼顶浴室开启漫长的泡澡期。这时候赵母一定还在学校里给高三的学生加课,当她的脚步声穿过楼梯走廊传到楼顶的时候,赵自鸣和父亲都会知道,她回来了。说起来奇怪,在浴室呆着的时候,楼梯间的脚步声会变得十分清楚。同理,大街上几个小混混压马路的声音也变得很清楚。浴室把人隔离起来,声音却仿佛因此自由了一样。在这样的时期,如果站在赵自鸣家的楼顶,会看到整条糖水街的浴室,它们排列得密密麻麻,把糖水街的顶层空间占据了一个水泄不通。

那时候他们已经搬到新楼房里,依然是在糖水街,不过是从东头挪到西头,离护城河又近了些。西头算是糖水街的中心地带,老人比东头更多,方言味比东头更浓。有时候,赵自鸣需要很大声才能和老人们交流,没办法,这里的小卖铺是老人开的,餐馆是老人开的,连棋牌室也是老人开的。他们看起来精神抖擞,眼神犀利,脑筋清晰,唯一不足的,就是听力总是不太好。久而久之,赵自鸣觉得,父母的听力都变得没那么好了。

1997年的夏天,赵自鸣经常去“超生游击队”家的饭馆买鸡肉丸子。这是糖水街上的人们比较喜爱的小吃,这种鸡肉丸子只有糖水街做得出正宗味道。超生游击队是一个小伙伴的外号,他的母亲总是大着肚子,让人觉得,始终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没有被生出来。这个想法很尴尬,一来超生游击队很回避母亲的情况,二来作为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总是不能轻易去追问一个年轻母亲怎么怀孕那么多年还是生不出来孩子,可赵自鸣总是会不自觉想。在这方面,他比较早熟,这或许应该感谢某些日本漫画。

在糖水街流传的说法里,这位母亲的孩子很可能刚一出生就被带到了乡下。当她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时,怀着的,又是一个新的小宝宝了。这给少年时代的赵自鸣很大的想象空间。他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梦里总是梦见这个女人,她有些壮实的白嫩身躯下不断冒出一个又一个粉白粉白的小宝宝。它们连成一片,渐渐就把他梦里的草地铺满了。

随着赵自鸣身高的增长,尤其是这个夏天的增长。他过早担负起糖水街“大哥”的重担,所谓的“大哥”其实不做什么事。不过是有了一项特权。因为糖水街老人众多,老人最大的任务之一就是看孩子。算下来,除了赵自鸣是跟随父母长大的,大部分小伙伴的父母都远在外地打工。每年过年或者每个寒冷的夏天夜晚,总有一些父母带来一些好吃好玩的来看孩子。他们多数停留时间并不长。他们走后,赵自鸣的特权就是能第一个分到这些宝贝。九十年代并不算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不过在仓平,拥有大型玩具和美味零食的人也并不很多。他们有些密布县委一条街,有些密布糖水街,或者,有人称之为留守一条街,再后来,当它临近的那条路成为红粉一条街之后,这三条街就成为整个仓平物质最丰富的三条街。来来往往的政府人员和变了外地腔的务工返乡人员,还有一些花枝招展甚至在广州培训过按摩技巧的小姐们,成为引领整个仓平潮流的人。只是这潮流和潮流之间,在赵母的心中,还是有一杆秤。用她的话说:赵自鸣你不能跟这些不三不四的孩子玩在一起。她说的那些孩子来自红粉一条街,他们在这个夏天末尾来到糖水街,和住在各个按摩城洗脚城的母亲分隔在两个世界,安静的糖水街夜晚只要没有少数几个小混混,多数时候都安静得如死水。它像是仓平的屏障,把它围成一颗寂静的心脏,又把自己围绕得死死的,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人大都不想出去。除了赵自鸣。

小升初放榜之后,赵自鸣如愿接到糖水街中学的录取通知。这意味着之后的三年,他依然会在糖水街。作为一所县重点,糖水街中学尽其所能让糖水街不再只是“养老院”聚居区。校领导甚至请过市里的作曲家给学校专门写了上学歌和放学歌,每天早上六点和晚上九点半,这两首歌会分别响起,打破糖水街的宁静。可惜,老人们的沉默似乎无声胜有声,足以把这样的“音乐”和孩子们清脆的声音盖在自己的牌桌上。

那年夏天结束前,赵自鸣去糖水街中学进行了体检。自从很多年前有学生患过一种怪病,这就成了糖水街中学的惯例。那正是赵自鸣听到奇怪声音的第二天。他带着通红的身体从浴室钻出来,钻进衣服里,走到糖水街上,直到看见赵母单位的校长又开着一辆小卡车运送西瓜到各个老师家。西瓜绿莹莹的,不知怎么就特别像他梦里的绿草地。它们圆圆的形状又让它想到那些白白胖胖的小宝宝,它们从大肚女人的屁股下一只一只钻出来,是一块块晨曦中新鲜的肉体,看起来活蹦乱跳,却总需要沉默一下才愿意发出那声嘹亮的啼哭。他觉得浑身一悚,只好走入人群之中。

糖水街中学有一个从民国遗留下来的古老校门,上面还倒着用繁体字写着的校名、校训,以及一个长年挂着的小黑板。写着每天迟到学生的班级和姓名。赵自鸣的视线不自觉在小黑板上徘徊,他从中看到了一两个分给他玩具的留守少年,直到那个让他觉得特别的名字出现。

李挪。

说这名字特别,是因为它是由一个笔画粗大、幼稚的学生字体写上去的。一般情况下,遇到很懒惰的检查老师,又恰好碰到迟到人数较多,他们会让学生自己写名字。由于大家体态都差不多,何况往往要穿校服,那么多学生,老师也很难找出谁是谁。因此,有的学生就随便编写一些名字写上去。赵自鸣扫眼过去,都能看到好几个“王二”和“张三”。真是没创意的名字。还有甚者,会写上“仇人”的名字。这些仇人,有的是班主任,有的是教导主任,有的是班干部。写得频率最高的,当然是教导主任,写得最多的老师名字,无疑是最“狠”的班主任。人们都说,从糖水街中学的小黑板上可以清楚看到该校的教导主任和最厉害的班主任叫什么。

总之,这个李挪也不知道是不是杜撰出来的名字。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大部分杜撰的名字多数写得小又靠边,只有这两个字占据黑板正中间的位置,有恐天下人不知的气质。

随着人流继续往里走,赵自鸣能看见糖水街中学最引以为傲的厕所。它通体雪白,两侧还各有一个罗马长廊,墙壁外有镂空的花纹,看起来像一个扩大版的苏州园林某部分。糖水街中学的厕所算是糖水街上标志性建筑之一,至于之二,自然就是赵自鸣家门前的电线杆,它总是每天十二点之后停电一阵,总有维修工人的脚步声穿过门外的空气和屋子的窗户抵达赵自鸣的耳朵。

因为厕所的镂空花纹,某些个子高的高年级男生,会悄悄从外面偷窥女生换卫生巾。赵自鸣的身高已经比最高的初三男生还要高了,他不需要踮脚就能看见里面的女生,只是他没有这么做。

体检教室很大,有些像报告厅。赵自鸣进行完最讨厌的视力测试,内心放松了许多。他躺下来,等待听诊器放在身体上。

他没能等待太久,就听到有人的惊呼。

由于一阵耳鸣,这声音似乎先进入他的视线,然后才是耳朵。有那么一瞬,赵自鸣觉得世界再次寂静起来。他在焦虑中再次寻找外界的声音。他看到了自己躺着的小床上留下一条细细的红色的河流。它从他的身下,一直流向体检教室的尽头,流向附近的女生体检教室。在医生的愕然中,赵自鸣慌乱地爬起来,从教室跑了出去,一直走到那个有着罗马长廊的厕所。这时候他才发现,男生厕所靠门的蹲位可以清楚看见女生厕所靠门的蹲位。他就这样看见了一个高个子女生悄悄换了一条卫生巾。那片染满鲜血的东西被丢入纸篓的瞬间,赵自鸣下意识从身后摸出了红中带点轻微黄色的血迹。他恐惧地把手放在水管下,可无论怎么洗,似乎双手还是不干净的。还是沾满腥味。他无比讨厌这个时刻。除了一遍遍清洗,他找不出另外的解决途径。他觉得双手变成一团一团细胞,水流把一些细胞洗掉,另一些细胞又重新长出来。他觉得自己通身透明,只有身后那一块是有颜色的,是鲜红的。鲜红的部分背后,就将蹦出一个又一个小孩子。他们跳出来,从他的身后跳出来,从他出汗的双脚和冰冷的小腿间跳出来,软软的,白白的,衬托着他下体流出的越来越红的血迹,衬托着脚下那一方变了颜色的“草地”。赵自鸣的视线在水流中继续摸索,直到另一双手也放在水龙头下。

是高个儿女生,她的脸有些苍白,头发有些枯黄,黑眼圈严重,她关切又迷惑地看了看赵自鸣,递给他一条白色的卫生巾。

这的确是一个漫长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