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天气不错。
一如既往，夏雪出门晨练、跑步、拉伸韧带。然后开始背英语。背到六点半回家，吃了早饭，花一上午时间写完作业。
炎热的下午令人们昏昏欲睡，爹妈午睡去了，没人管她。于是她背上书包溜出了家门，来到那家小小的书店。
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一脸无聊地在空无一人的店子里瞪着一台嘎吱嘎吱作响的老电风扇。看到夏雪，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租回去还是在这儿看啊？”
“在这儿看。”
“那你帮我看会儿店子行不？”
“行。”
从这家书店开门到现在也有五六年了，夏雪一直在这里租书看书，雷打不动。和店主早已成了熟人。有些时候店主想要出去打几圈麻将，而恰好夏雪在店子里，她就会代为照看一会儿。
反正这种时候也没什么人来。
店主等夏雪把她昨天租走的书还掉，数了一下，收了租金，然后就对她挤了挤眼睛，起身出门了。
夏雪一直看着店主走到视野之外，这才紧张地打开书包，从里面抽出几本漫画放回书架上。
至于那一块五毛钱，她把它们从装钱那个抽屉的缝隙塞了进去。
完成了这件事，她松了口气。
纯粹是出于好奇，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她都坐在书店里，读着卖山货的男人没看完的那套漫画。以前她不喜欢这套书，总觉得人物的脸画得不够好看。
但这个故事真的很棒。
××××××
在山上窝了一夜之后，卖山货的男人决定活动活动身体，顺便弄点必需品。
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留在这个鬼地方，窝在山洞里，晚上不敢睡白天不敢久留，生怕那些警察脑子热起来带人搜山。
他本来可以走，向西十五里地就有村庄，再远一点有别的小镇，他可以在那里搭上车，然后融入人群熙攘的城市，从此消失。
但他没有。他把漫画书放到了女孩儿家门口，还放了一块五毛钱的租书费。他只是有种感觉，觉得还有什么事情不曾了结。
在老熊死的那天，还有他被迫游过乌苏里江的前夜，他都有过这样的模糊预感。
于是他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来到小学操场，这时候操场上空无一人，晨光尚未铺满天空。他估计着也就是四点钟、或者不到四点。
他说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或者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又或者他只是想跑跑步，保持体能。
当他转过半圈，来到平时那女孩背书、和他聊天的地方时，他发现墙上被人用粉笔画满了涂鸦，每一笔都非常有力，白色的痕迹深深嵌入水泥墙壁的缝隙里。
那是几十个“？”，也许有上百个。
这是她提问的方式。
他想了想，将一串熟了的山葡萄放在那些问号旁边的花坛上，然后转身离开。
从夏雪的家到中学有两条路。一条穿过车站和大半个镇子，另一条则拐向镇子外面，要爬上山坡，再越过一条泄洪沟，最后还要穿过一片已经无人居住的平房。那里以前是伐木工的宿舍，但小镇附近的山上已经没什么木头可伐，因此也就迅速地荒弃了。
他在山坡上找了个地方，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第二条路。一边等待，他一边吃着东西。这附近的山已经禁止开发很多年，鸟和小型野兽都不少。他昨天掏了几个鸟蛋、采了一窝蘑菇，还打到一只兔子——不够肥，还没到长秋膘的时候。
从镇子里逃出来的时候应该带点盐。或者今晚去偷点来。他想。
正这样想着，他看到夏雪的身影出现在路上，背着那个黑色的大书包，抬起头，显然已经看到了他。
他们都犹豫了那么一会儿。
卖山货的男人叹口气，走下山坡。他希望这不会是一个陷阱，希望她没有把他的事情告诉警察。不会的。他对自己说，小镇上的警察都蠢得很，如果她跟警察说了，那么她就不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会有很多的警察，还有很多的狗。
她没动，但也没跑开。就只是站在原地，乌黑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走到她面前，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倒是直截了当，一如既往。
“你是不是杀人了？”
“我没杀那些女人。”
夏雪眨了眨眼睛。
××××××
——他说的是“没杀那些女人”，而不是“我没杀人”。他们说他打昏了两个警察才逃走。
他杀过人。
这个念头让她有一点想要逃走。
“你是坏人吗？”她问，话一出口就觉得这个问题真他妈傻。
他笑了，“我干过坏事。”
“所以他们要抓你？”
“嗯。”
她一时间想不出还要说什么，但话已经自己溜出了嘴巴，“你那串葡萄是酸的，难吃死了。”
他大笑起来。
那种凶猛的笑容足以吓到叶青，或者吓得一条叭儿狗肚皮朝天，但她不怕那种笑容，夏雪觉得自己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她怕火车头怕虫子怕爹妈生气怕老师拍桌子，但她不怕黑暗不怕变态不怕面前的这个男人。
她想起来她要干什么了。
撂下书包，她从里面抽出那条早上从邻居家柴禾垛偷来的塑料布，递给男人。她知道他躲在山上，她还知道在这样的山上，一条塑料布可以挡去很多露水和湿气。
“给你的。”
他有点惊讶。
她紧张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她确实是担心他，但一点也不想承认这个。她是个好孩子，好孩子不应该担心一个逃犯在山上过夜的问题。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这个你拿回去。以后别给我带东西了。不安全。”
她瞪着他。
“我能照顾好自己。”他说着，露出笑容。
哦。
这对她来说倒是件新鲜事。她已经习惯了照顾别人，照顾生病的外婆、照顾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妈妈和阴沉的爸爸、她会领着自己害怕汽车的母亲过街、也会在父亲不敢开口的时候跑去问路。她习惯了照顾身边的每一个人，然后在沉默的夜里对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入眠。
他说，他不需要她的照顾。
“你真能照顾好你自己？”她问。她知道有时候人们会逞强，他们会坚强地说我很好，一转身就垮下来歇斯底里地哭泣。
“我能。”他说，“我从小在山里长大的，我干爹是个土匪。”
她惊讶地长大了嘴，看到她的表情，他又大笑起来。
“把塑料布收起来吧，别给我带东西了。我很好。你要是想联系我，就写到墙上去。我会看见。”
她点了点头。
这么说，他看到她在墙上涂抹的那些问号了。
他看着她收好塑料布。快到上课的时间了，她大概得跑步过去才能不迟到，不过她不着急——这大概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不在乎迟到的问题。
“你真的不要我帮忙吗？”她拿出一个十二岁女孩所有的自信，像一个成年人那样严肃地问他。
“不，没事儿的……哦，我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忙。”他眨了眨眼睛。
“什么事？”她有点期待，但又害怕他会要她做一件她没法完成的事情。
“我还回去那套书，我没看完。你看了吗？”
哦。
她松了口气，“我看了。”
“凤骁，他打赢了那场战役吗？”
一瞬间的寂静降临在两人中间，她惊讶地看着他，试图理解那个从男人口中问出来却天真如同孩子的问题。
她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只是不知道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人和她一样，在乎一个不曾发生的故事里一个从来不曾存在的人物的命运。
“他赢了。”她说，“他成了王。”
那并不是全部的故事，她知道那个男人在成为国王后死了，陨落、死亡、被遗忘、被记得。她没有说这些，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看完那部书，在那之前她不打算告诉他所有的结局。
他看着她，点点头，拍拍她的肩膀。
“快上课去吧。别迟到了。”
“嗯。”
她看了他一眼，撒腿飞奔。上课铃声已经在远方响起，但她还是忍不住在爬上山坡时回头看了一眼。
道路上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