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蛆虫之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2119700000007

第7章

他从浅睡中猛地惊醒,翻身坐起,汗水涔涔滑下脊背,耳朵里尽是聒噪不休的虫声。

轻轻咒骂了一声,他抓过T恤衫胡乱套上,略有些怀念西伯利亚荒原那只有些微热度的夏日。

每个夜里他都很警醒,睡得不多,而且睡得很浅。原本想着睡个午觉补眠,结果却梦到了那个在镇子里留下臭气的家伙。

谋杀、暴行——尤其是对女人的暴行,他早已司空见惯,在他仍有名字的时候,那些暴行本身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它们不会令他怀疑或者动摇,更不用说感到不适。

但这个家伙有某种东西让他觉得厌恶。也许是那种萦绕不去的指甲油的气味,又或者是将尸体洗得白白净净才扔出来的细致。他曾经在非常近的距离观察过第二具尸体,那一瞬间冒出来的不是一个想法,只是一个感觉:这儿有什么东西,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腐坏了。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那家伙走进了他的梦境,穿着灰蓝色的劣质工作服,面目模糊不辨容貌。但他有种感觉:他认识这家伙,或者在某个时刻,曾经与之擦身而过。

他摇摇头,从炕上跳下来,从压井里压出一些冰凉的地下水,捧起水来拍打自己的脸颊,迅速驱赶走梦境残留的不快与睡意。他不打算和一个梦纠缠不休,事实上,他现在的念头已经非常清楚:他得找出这个混球,干掉他。

这个小镇并不是他的领地,他也未曾宣示自己的主权。他只是不爽有人在自己的窝边觅食还拉屎,留下一路恼人的臭气。

老熊肯定会反对这样的做法,他会指出这是年轻人的意气用事。如今唯一明智的选择是搭上一辆中巴或者一列火车离开这个小镇,远离是非之地,另外找个地方安身。

就好像这天底下真的有个地方能让他安睡似的。

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后,他觉得气闷,而大白天开灯又很不划算,他的屋子并不明亮,一部分是因为原本就不是坐北朝南的正房,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他把每一扇窗户后面都加装了厚木板,以防那个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万一”。

于是他收拾了一些昨天从山上砍来的柳条,打算到外面找个地方坐着去编篮子。他现在卖山货,也卖这种很便于携带和使用的柳条篮子,有时候篮子卖的钱比卖山货还要多。

他住的地方离小学不是很远,小学的侧院有一片很大的树林,平时有很多孩子过去玩耍,不过现在是假期,基本上没有什么人。他轻手轻脚跳过学校的围墙,树荫瞬间驱走了暑热。

有人在后院唱歌。

好奇地,他走过去——小学的院子被教学楼切割成三部分,前面的操场,侧院和树林,以及一个宽敞的后院小操场,有一些树、几个花坛,还有一个篮球场。歌声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他走过去,贴着墙根,好奇地探出头去看是什么人在唱歌。

他先看到了一团明亮的粉色,然后才是那个瘦高的身影。支棱八翘的短发被包裹在粉色的——不是纱巾、看起来应该是——窗纱里面,像是某种滑稽的人工假发。他很容易就辨认出那件脏兮兮的T恤衫和傻透了的灰蓝色运动短裤,还有那双破凉鞋。

是那个女孩。

好吧,这不能算是“巧合”,顶多是“相关”。昨天早上他碰见她来晨练的时候,就该猜到她也是住在这附近的。这女孩身上有某种奇怪的东西吸引着他,某种——疯狂。

眼下她做的事情就够疯狂了:披着一条窗纱,在院子里唱着歌跑来跑去。

不是跑来跑去。

他更正了自己的看法。

她在跳舞。

不是那种在舞台上精心排练过的或者曾经受过舞蹈训练的孩子会跳出的舞蹈,它们就只是旋转、跳跃、伸展手臂、昂起头来望着天空,让风吹起她头上那条粉红色的窗纱。

某种介于舞蹈和奔跑之间、古怪和疯狂之间的游戏。

就只有她一个人。

从这个距离,他听不清她唱的歌,只能听到一些隐约的旋律,显然她在一边唱一边跳,在夏日午后强烈的阳光下对着天空扬起年轻的面孔,旋转,旋转,旋转——

她一屁股坐在草丛里,歌声变成了哭声。

女孩哭泣的方式也和她的舞蹈一样古怪,但并不疯狂,几近压抑,她哭泣的声音甚至比她歌唱的声音还要小。她揪扯着砖石间生长出来的矮小的野草,愤愤地将那条窗纱丢向墙边。

他明白她为什么要哭了。

如果说之前她的头发只是短得像个男孩子,那么现在她的头发短得就像一场灾难。谁为她剪的头发?肯定不是理发师,理发师不会剪成这样,这个长度他们会用推子,而不是用剪刀剪成参差不齐的乱草。

她的头发短得像个癌症患者。他想。只不过这癌症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生长在别处的。

他沉默地看着。

哭了一会儿,女孩慢慢地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捡起那条窗纱,将它戴在头上,就仿佛那是她的冠冕,她的长发,她的尊严。

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改变了。从她的动作里,从举手投足间,从她手指触碰“长发”的动作里。

缓慢地,她开始旋转,这一次的舞步节奏柔缓,几乎可以称得上优雅——如果这不是一个披着窗纱穿着运动短裤的女孩在跳舞,而是那些穿着长裙的俄罗斯妇人,他会觉得自己身在某个大剧院里。

当她的面孔转向他的方向时,他迅速地躲了起来。窥探她的秘密让他感到一丝困惑,还有些窘迫。

想了想,他拾起散落在脚边的柳条,来到侧院的一个大树桩旁,坐下来,开始编织。

歌声传来,女孩在继续她的舞蹈。

他耐心地等待。

××××××

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是好运,第三次“恰好”碰上,那咱俩之间肯定有一个******是故意的。

夏雪看着那个男人微微弓起的身影和手里翻飞的柳条,这样想道。

她毫无疑问没有半点故意遇见这家伙的念头,所以,这家伙是故意的。

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这个想法。

还有什么能更让她讨厌的呢?她摸了摸自己短得扎手的头发:她跑出来是因为刚刚结束了一场和母亲的小型战争,而结局以她乖乖坐在凳子上被剪成狗啃头告终。

小心地,她把窗纱折好,塞进书包里,将书包甩到一边肩膀上。母亲不止一次警告她要双肩背包而不是单肩挎,否则她的背会长歪,变成镇子东边那个驼背的模样。

可她就是喜欢这么挎,很酷,略歪着肩膀走路,就像是在对全世界说****妈的,而且没人会表示抗议。

一路走着,她的脑子里想法飞转。这家伙是不是坏蛋?或者拐小孩儿的?他是不是在这儿等她?

当然了,他笑起来很吓人。

但他不像个坏蛋,坏蛋不会听她说颜色是如何反射的然后笑得像是收到了一个惊喜。坏蛋不会喜欢看书。她留心过他在书店里租的那些书,很多书都很棒、很好。

你不知道坏蛋看什么样的书。有个小声音这样说。

小的时候,她曾经有个梦想,她梦想会有一个神灵或者一个强大而又庄严的人走到她面前,说,你是我们丢失的孩子,我带你离开这里,我带你回家。

但她已经十二岁了,她不再做梦了,她知道动画片是假的,漫画也是假的,那些都是故事,好听的、有趣的、美丽的迷人的故事。她生活中美好的东西都是故事,而故事之外她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别给大人添麻烦,要在考试里让他们都满意。

生活中没太多美好的东西,而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个。

所以那个人肯定是个坏蛋。她想,善良的好人不会和她相遇听她说傻话对着她开心的笑。

但她不在乎。

于是她走过去,学着男孩子的样子,大刺刺地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来。

“嗨,在编筐?”她煞有介事地问。

“嗯。”

“我爸也会编筐,他用打包带编。”

“打包条太硬了,柳条软。”

他不是那种擅长谈话的人,她认识一些人,一旦开口就跟开闸放水一样停不下来。他似乎在谈话上谨慎小心而且非常笨拙,这让她颇有好感。

于是她没再说话。卖山货的男人也没起话头,只是默默地编筐。她从书包里摸出一本书来坐在他身边看,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流逝着。

他编完了一个筐,她看完了一本书。当男人开始收拾筐和柳条的时候,她也把书合上塞进书包里。

“是《哈巴罗夫斯克匪帮》?”他问。

“嗯。”

“你看得真快。”

夏雪不好意思地笑了。

很多人都这么说过,她看书快得要命,飞快地翻过比任何人阅读速度都要快很多,但那是因为时间有限,她必须在妈妈逮住她之前、父亲对她咆哮之前或者他们撕碎她的书之前把书读完;在写作业的间隙或者背诵英语的时候、又或者课间的十分钟里把书读完。

“我读书特别慢。”男人把柳条丢进筐里,用那种奇怪的口音说,“有时候一星期也读不完一本。”

“你一本只读一次。”她指出,“而我可能要读七八次,所以我们花掉的时间是一样的。”

他想了想,笑了。

他们绕过侧院的矮墙,来到前院。打算从小学的正门出去。

一阵狗叫声吓了她一跳。阳光西斜,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有个女人来院子里遛狗——那条狗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死死地盯着她猛叫。

卖山货的男人向前走了一步,看着那条狗。

在他的瞪视之下,一阵奇怪的呜咽声从那条狗的嗓子里溜出来,它伏低身子,发出细小的叫声,最后索性肚皮朝天在地上打滚。

“它喜欢你呢。”遛狗的女人笑着说。

男人耸耸肩,伸手拍了拍夏雪的肩膀,带她走出那条狗的视线。

“你怕狗?”他问。

“不怕。就是讨厌。”她说,“我家总是养狗,养很多狗。我妈喜欢狗。我不喜欢。”

他安静地听着,似乎在等她说下去。

“……我家里养过大狗小狗叭儿狗……我妈喜欢狗,狗不喜欢我,我讨厌狗……有一条狗我妈特喜欢,那天狗跑了,她穿着大红衬裤就追出去了。一路追到镇里,追上那条狗之后抱着狗一屁股坐在大马路就开始哭。后来有一天,我被老师留校没告诉家长,她以为我丢了,找到学校来。我以为她会抱着我哭,结果她揍了我一顿。”

男人皱起眉头,试图理解她话语里的逻辑。最终他笑了起来,不是那种可怕的大笑,而是带着一点点理解的微笑。

“那你希望她穿着大红衬裤坐在大街上抱着你哭?”

“呃。”

她费了点力气才把那个可怕而又尴尬的景象从脑子里驱逐出去,“不想。”

他轻笑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回家走哪条路?”

“这边,我家住山下。”

“我住山坡那边,哪,拜拜。”

“拜拜。”

她向他挥手道别,看他走上那条通往山坡上的小路。夕阳将橘黄色的光撒满大地,而她意识到自己仍然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他同样也没问过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