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蛆虫之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2119700000005

第5章

每天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她都要经过那些铁轨。

小镇被车站和铁轨分成了两半,一列列火车从这里出发前往很多地方,这儿是终点站。她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她知道那些铁轨往西去会通往不同的城市,而往东的铁轨,她曾经和最要好的伙伴一起沿着它走了两里地,铁轨由铮亮变得暗淡生锈,枕木间长出高高的荒草,最终毫无征兆地断在了某片荒地里。

终点站。她想。这个镇子就叫终点镇。人们来到这里,停下来,再也没法往前一步,所有的路都只能回头。

这个念头令她略微兴奋了一小会儿,但车站两旁黑黢黢的阴影让她的背上爬过一阵颤栗。

他们说,那个死掉的女人就被丢在铁轨旁。

车站平时人来人往,但铁轨其实不然。人们会绕过铁轨,跨过它们,然后走进车站。这里每天晚上都会停着一台喷烟冒火的老火车头,它巨大得骇人,在黑夜里显现出狰狞的模样,车头亮着血红的光。

她怕死了那个火车头,小时候怕,现在也怕。除了那些外婆带她来车站的时候,那样的时候,不管她怎么哭叫,外婆都会拽着她的手把她拖过铁轨。渐渐地她学会了不再说自己害怕。

但自己走的时候,她每一次都要稍微拐远一点儿,从远处的铁轨上跨过去,并时刻提心吊胆地害怕那个火车头会突然发动,把她碾在下面。

今晚有个问题:如果要拐远一点,就要经过站台外面的铁轨。他们说,那个死掉的女人就是被丢在那里的。

在死掉的女人和老火车头之间权衡了很久,夏雪下定决心,拐到站台外面。她并不真的害怕那个死掉的女人,事实上还有几分好奇。

老火车头的威胁可是实实在在的。

夏天的夜晚喧闹异常,她可以听到蟋蟀的叫声、蚊子的嗡嗡声和铁轨路基旁水沟里蛤蟆蹦跳的声音。这种喧闹令她安心。事实上,她听着虫鸣,不知不觉地走在了黑暗里。

那个女人。她想。

她总是喜欢胡思乱想。为这个,母亲曾经批评过她。中心思想是“胡思乱想又不能当饭吃”以及“像个林黛玉一样多愁善感”。

她读过红楼梦,林黛玉最终死掉了,她知道。

也许多愁善感的孩子都该死。就像留长发的女人都该死一样。

那个女人死后,镇上的说法分成两种,一种是“别人”的看法,他们感叹她还有个孩子,而且很年轻,太可惜了。另一种是夏雪的母亲的说法,她说,头发留那么长就是用来招惹变态的。

夏雪不确定自己是否见过那个被杀的女人,但她相信自己肯定是见过的。因为她会目不转睛地看着镇上每一个留长发的女人,羡慕而又嫉妒地盯着她们的头发。她并不认识她们,甚至不会记住她们的脸。

她只在乎那些长发。

她的母亲禁止她留长头发,理由是收拾起来浪费时间。她似乎认为长头发是祸害的渊源,麻烦的肇始,因此她会亲自动手为女儿剪头发,剪成非常非常短的男孩子模样。而夏雪从来没对此发表过意见,也许是说过的,但是已经忘记了。

她想要一头长发,想得发疯,想得在梦里都会梦见。但她的头发短得连男孩子都自叹不如,因此她只能盯着每一个留长发的女孩、女人,看着她们从她面前走过,发梢被风微微吹动,令她艳羡不已。

她听说,那个变态拔掉了女人的头发,连头皮一起。

母亲还曾经用一个故事吓唬过她,告诉她留长头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她说有些女工会留长发,她们的头发会被卷入工厂的机器里,然后连着头皮一起被扯下来。

也许那台机器成精了。她想。

迅速地,她在脑子里想象出一台吱嘎作响长出了许多条腿儿的印刷机,轰隆轰隆地转动着滚向一个惊恐的女人,咬住她的头发拖进黑暗里。

这个场面有些滑稽,她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咕叽。

她一脚踩进雨后的烂泥坑里。

“操。”

她大声咒骂着把鞋子拔出来,拽了两片草叶擦去鞋子上的泥。

烂泥,都烂了……

她打了个寒战,百腿印刷机的图景迅速隐去。

印刷机不会绑架了女人把她们关在水牢里泡烂,印刷机不会在蛆虫的头上放一顶王冠。那儿,是有什么人的,或者有什么东西,做了这事儿,在黑暗里。

这样想着,她望向黑暗深处,那儿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看见。

快速地,她跨过最后一条铁轨,跑向站台的灯光。

××××××

在黑暗里,远远地,卖山货的男人看着女孩儿的背影。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拆开来将烟叶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他有烟瘾,但从来不会在夜里抽烟。那是他还是孩子时候就已经养成的习惯。老熊是这样警告他的:一根烟头就他妈是一个好靶子,想死你就抽。

于是他学会了嚼烟叶来缓解瘾头。

他是来看这段铁轨的,有个女人被杀了,丢在这里,全镇子都弥漫着幸灾乐祸和恐慌的臭气,他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有人在他藏身的镇子附近干这种事。警察会来,如果事态恶化还会挨家挨户排查,而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他这样的外来户。

他的身份是经不起查的,就算那张假身份证蒙得过这些小镇警察,他也不想冒这个险。

本来,他想要不提前离开算了,但他咽不下这口气:有人在他的安乐窝边上留下臭味,熏得他只能卷铺盖走人?

他打算教会那家伙一点儿规矩。

但今晚他来到这儿,蹲了几个小时,也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反倒看到了那个女孩。

他远远地,看着她穿过黑暗——没有走大部分人抄的那条小路——走在铁轨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而笑了起来,然后又板起脸,加快步子,跳上站台,拐过车站的拱门……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他觉得这是个征兆,尽管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征兆。

这是相关,他想。

老熊的声音懒洋洋在他记忆里响起。那个大胡子俄罗斯男人曾经是个大学教师,后来成了个土匪,最后变成带着黄皮肤小孩儿的土匪——老熊曾经在松树明子的火光里教他数学,尽管大部分他都听不懂。

“任何两个事物都可能相关,只要你统计出它们同时出现的概率。不,小子,它们之间没有因果关系,因果和相关是两码事。两个事件相关,并不是说他们中的一个会导致另一个。但反过来,如果一个会导致另一个,那它们肯定就是相关的。”

这是个相关事件。

他看着女孩儿消失的黑暗,这样想道。

××××××

三天后他果然在书店碰到了她。不是单纯的相关事件,而是他刻意选择了她下课的时间去还书。他一走进书店就看到她在那儿,绷着嘴唇,目光专注地在一排排书脊上滑过。

发现他进来,她转过头对他笑了笑。

她居然还记得他。

当然了,他也许是第一个和她搭话的陌生人。这镇上没有多少人彼此陌生,但就算如此,这个女孩恐怕也算不得多么受欢迎。他可以看到她邋遢的衣着,宽大的上衣和灰蓝色的长裤,还有那参差不齐的一头短发,她把自己刻意打扮成一个男孩子的模样——或者不是她自己想要这样的。

她的家里没有很好的卫生条件,他想,目光从她T恤衫胸口的一小团污渍上挪开。

女孩儿专心致志地挑书,似乎没有兴趣和他交谈。他决定挑起话题,尽管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你最喜欢哪套?”他问。

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她伸手指了指书架前排一套破破烂烂的漫画,“幽游白书。”

“为什么?”

她看了他一眼,又出现了那天那种奇怪的神色,他意识到那个表情的意思是“天啊这个问题真莫名其妙”。

“不为什么,”她摇摇头,“就是喜欢。”

他也喜欢那套书,但他很清楚是因为什么,因为那些伙伴最终离开了彼此。他喜欢那些故事,喜欢那个为了力量抛弃所爱的男人,那个为了自己的信念和所爱的人武力相向的女人。他喜欢那些少年英雄最终分道扬镳的命运。它们不是天真的梦影而是残酷的真实。

生活就是这样的,生活不做梦。你是个女孩儿却穿成男孩子的模样,你行走的步态如此骄傲但其他的孩子却报以嘲笑,你一定有个名字,但别人叫你“大蛆”。

你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套书,但我知道。我能从你眼睛里看到熟悉的东西,有时候我从梦里惊醒,会从镜子里看到同样的眼神,那种表情,我以为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把它抛弃了。

嘿,我真的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套书。

他看着女孩儿的侧影,将那句话咽了下去,伸手拿起《幽游白书》的前面两本。

这是他第一次重看一部漫画。

当天晚上,在简陋的屋子里,他看着书笑了起来,突然觉得这样也不算太糟。

××××××

“今天在书店里和你说话那个是谁?”

“不知道。”

“你不认识他?”

“认识。”

“他叫啥?”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说认识。”

“我们都在那儿租书,就认识了呗。”

面对叶青的追问,夏雪有点儿烦躁。但这个女生是她在学校里不多的朋友之一,这让她尽可能耐心地回答着那些过于好奇的问题。

“他是外地人。”

“嗯。”

她听得出交谈时他那古怪的口音,不是南方人,也不是北方人,她想不出那口音是从哪儿拐来的。

“你不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儿吓人吗?”

“没觉得啊?”

“挺吓人的。我有个当兵的叔叔,看起来就有点像他,他们都挺吓人的。”

“我没觉得。你要看书吗?”

“嗯。”

她把漫画递了过去,两个女孩儿不再交谈,安静地分享着同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