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喜欢表演的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只不过后来,他们散落世界各地。到没有熟人的城市去演出,去开拓新的表演市场。如果生活中他们重逢了,就会因为害怕侵犯对方的领地,而相背逃离。
慕尼黑的夏季天气变脸很快。刚才还是大太阳,现在就开始飘起小雨粒了。在雨粒变密集之前,少艾及时地跳上了一班开往玛利亚广场的地铁。
少艾的脸还在发烧。她又想起刚才在英国公园的中国塔前,遇到的那位秃了顶的巴伐利亚老男人。那是个全身赤祼的老男人。他穿着一双黑色的袜子,挺着松垮的啤酒肚,手里牵着一只毛茸茸的松狮犬,威风凛凛地朝着中心湖的方向快步走着。在经过少艾时,他还微笑着点头致意。
本来少艾是想去看绿头鸭的。中心湖那边有很多绿头鸭,成群结队,非常可爱。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不过去。确切地说,她是仓皇而逃。她不想再次看到那个被风吹得发红的,粗糙而又没有光泽的身体。
每年夏天,英国公园里都会有很多裸体爱好者,这少艾当然是知道的。她虽然不至于会参与其中,但也不会反感他们。相反,多数情况下,她还会感觉到有趣。当偶尔需要从裸体的海洋中穿过时,少艾都会因自己身上有衣服而觉得有些羞愧。
那为什么在同样的地方,她可以平淡地面对裸体的海洋,但却不能平淡地面对一个裸体呢?少艾跳上地铁后,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在裸体的海洋中,身体的丑陋还是会被相当程度地掩藏。
但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在大学站下车,出了地铁口往右转就是谢林街。沿着街向西走六百多米,就会看到老斯瓦宾咖啡馆(Café Altschwabing)。少艾很喜欢这家咖啡馆。据说以前托马斯·曼也经常光顾这里。今天,少艾要在这里构思两篇小说。她在地铁上已经把小说的名字想好了:《极度色情》和《表演世家》。《极度色情》试图展现人的身体与生理上的需要,《表演世家》试图描写人的语言与社会上的交往。
从地铁口到咖啡馆需要穿过三个街区,而且每个街区口都安置有红绿灯。少艾走得并不快,算上在红绿灯前等待的时间,十分钟之内到达是没有问题的。
少艾不愿承认,自己对身体还保留着一种最后的羞耻感。她开始试图幻想,自己也裸着全身,牵着一条狗,沿着湖边急匆匆地或者悠闲地散步。如果在二十年前,这确实是一个值得体验一下的画面。但现在?少艾笑了。她知道自己不愿意面对的,同时也不愿向他人展示的,是身体的衰老。
喜欢表演的身体拒绝衰老。
少艾自小就喜欢表演。小学时,少艾演过话剧《红灯记》。其中有一句台词印象特别深:“做事要做这样的事,做人要做这样的人”。具体要做哪样的事,哪样的人,少艾已经记不太清了。她只记得,有一天老师表情严肃地把她叫到自己的房间,说有事情要问她。她跟着老师走过去后,发现那里已经提前坐着两个身穿中山装的人。其中一个人叫老左。
老左笑眯眯地问她: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啊?
她怯生生地回答:少艾。
最近在忙些什么呀?老左又问。
少艾低着头用手拧着衣角,说:上课。
那除了上课之外呢?有没有忙其它什么呀?
演话剧。《红灯记》。
我看你就挺能演得嘛!老左突然厉声道,你这几天见过王聋子吗?
少艾吓得一哆嗦。摇头。没有。真的没有见到过。
王聋子是少艾的父亲。曾做过不到100天的生产队队长。少艾说的是实话,她确实好几天没见到过王聋子了。
少艾穿过土耳其街时,突然发觉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潮。此时,她离咖啡馆还有两百多米的样子。在她的记忆中,年轻时的少艾很少多愁善感过。自己现在是怎么了?
少艾是个受不了委屈的人。她想起被老左问完话的当天晚上,母亲端来一碗饭,让她悄悄地送到地窖口去。她推开碗,站起来就往外面跑,根本不理会身后母亲绝望地呼唤。她意识到王聋子就躲在地窖里面。她要去学校告诉那个老左。她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到学校后,老左已经走了。老师吃惊地看了一眼跑得上气接不上下气的少艾后,一摆手就把她给打发了。她当时心里是多么恨王聋子呀。随后几天,母亲用很多小举动来巴结她。比如吃饭时偷偷地给她多夹点菜啦,睡觉时给她理一理被子啦,一直到她的委屈消失了为止。
那么,她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再次承认,王聋子,那个整天灰头灰脑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呢?或许是在他能从地窖里出来走动之后,也或许从来都没有过。要不然,去年冬季王聋子脑中风去世,她为什么都没有回去参加他的葬礼?当时接到大弟的电话,她犹豫了一下,说,现在是圣诞节,机票不好订。她知道如果她真的打算回去的话,即使订不到去北京的直飞,多转几次也还是可以赶回去的。但很明显,她并没有这样尝试做的打算。春节过后,她回去了一趟。以前的村子,现在已经变成一座小城镇。王聋子的坟在镇东北角,北埒坟场。面对一座新坟,少艾心里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陪了母亲几天后,她又回到了慕尼黑。她在慕尼黑已经生活了十五年,如果不回这里,又能回哪呢?
少艾现在站在巴热尔街的红绿灯前。街对面是谢林沙龙。过了谢林沙龙,就是老斯瓦宾咖啡馆。目前是红灯。沿着巴热尔街向西开过来一辆黑色的跑车,玛莎拉蒂MC12 corsa。在它快速经过街口前,少艾鬼使神差地向前迈出了脚步。
一声闷响,少艾的身体飞了起来。她心里清楚,正是那两篇正在构思的小说牵引着她飞升的。她很舒适地躺在那些断断续续的文字上面。于街口盘旋了一阵之后,再缓缓地飘向路德维希大街。路德维希大街上,车来车往。少艾打算驾驭文字,向北,直到自己能站在路德维希一世所建造的凯旋门之上。界时,她将褪掉所有的衣衫,踏上战车,驱策狮子,开始生命中最后一次华丽的表演。
2012年9月9日
于慕尼黑